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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不是海棠紅

作者:水如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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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95章

「杜曾說你是他的繆斯,是他所有藝術靈感的發源地。所以那一次,我是特意去北平見你的。」雪之丞說:「見到你以後,我才相信杜沒有誇張。我學了中國話,就為了有一天親口告訴你這些。」
商細蕊點頭笑道:「兵來將擋吧,我打小在這圈子裡混大的,總有法子平事。」
商細蕊認的乾爹果然很有作用。本來經過曹貴修這麼一嚇唬,姜家是不敢再說一句話了,但是終究防不住別人說三道四。等到劉漢雲的評論一見報,整個北平梨園鴉雀無聲,其他戲評家見風轉舵紛紛跟上,到底也給商細蕊彌補了一些名聲。裏面唯獨缺少兩個人,杜七和盛子云。杜七是嫌他們的嘴臉諂媚難看,不願意和他們步調一致,編輯幾次向他邀稿他都推了。再次向人們證明七少爺是個寧願吵架不愛附和的擰種,不可輕易招惹。盛子云這邊卻是一言難盡。盛子云因愛生恨,恨的那個人竟不是商細蕊。他恨程鳳颱風流荒唐,誘騙了商細蕊這個單純的戲痴,對商細蕊的肉體和名譽進行了下流的玷污。回到學校靜默了幾天之後,有一天狹路相逢,他就喊住了范金泠。
商細蕊聽見程鳳台一擲千金為他出頭,拜劉漢雲做乾爹的事就不好說出口了,覺得像是辜負了程鳳台的大費周折。李天瑤毫不在意,插言道:「商老闆!嘿!我們商老闆現在算是半個委員公子啦!」接著把事情講給程鳳台聽了。程鳳台對於政局世情方面的見識當然比戲子們強得多,聽后在心裏划拉來划拉去盤算利害,半晌不說話,看不出個喜怒來。李天瑤意識到自己多嘴了,顯得訕訕的。程鳳台方才玩笑道:「商老闆好福氣啊,一定得了個大紅包了。這一頓你結賬。」此外嘻嘻哈哈的也沒有再說什麼,吃過飯各自小憩片刻再去戲院。單獨相處的時候,商細蕊忍不住問:「我認乾爹的事情,你怎麼說?」程鳳台又陷入了沉默,許久才說:「劉漢雲一直待在南京,我對他不大了解。倒是他那些乾兒子,各行里沒有靠山而有出息的後生全被他搜羅去了,單憑這一點,要說他只愛清名沒有野心,我不信。政治人物太複雜,商老闆不該沾。」
盛子云怒道:「污衊!商細蕊過年那會兒在上海唱戲忙著呢,你姐夫追過去做什麼?這還能是商細蕊勾引的他?」
程鳳台笑了:「哎,李老闆,您不知道……」
分別在即,商細蕊忽然通了人情,貼心貼肺地說:「李老闆給我說的是您心裏最好的打算,我領情。不過嘛,實在是人各有志,我打小就生在這一潭泥水裡,要是上了岸,我也不會喘氣了。」
二人言盡於此,互相拱手告辭。商細蕊上了火車,李天瑤就一直在月台上目送著他們。商細蕊朝李天瑤揮手作別,人潮縫隙間,彷彿看見李天瑤畫了一張《法門寺》中劉瑾的花臉,一眨眼又不是了。
盛子夜推推眼鏡,皺眉道:「捧戲子?京劇演員嗎?」
范金泠愣了一下,瞪大了眼睛:「你瞎說什麼!我姐夫和商細蕊——那也是商細蕊勾引的我姐夫!」
范金泠坐在妝台前面不說話,自從有了杜九,她對男女婚姻這回事也漸漸有了認識,能夠覺察到姐姐和姐夫的不般配。范金泠替姐姐心虛沒底氣,不敢冒冒失失地把傳言告訴姐姐聽,問道:「過年那會兒姐夫不在家,是去哪兒了?」
商細蕊感到很害臊,於是攥起拳頭給了程鳳台兩下子。
後台預備上戲緊鑼密鼓的,時間過得就特別快。今天一整天也沒見盛子云露臉,商細蕊根本也不提及他。程鳳台自動負責起跟包的事宜,靠著化妝台指手畫腳,說藍寶石的頭面好看,和衣裳顏色配,拿著簪子就要往商細蕊頭上插。商細蕊不勝其煩,偏過頭躲了一躲:「別搗亂!」。李天瑤在那開黃腔笑道:「商老闆,就讓二爺給你插一插嘛!」
李天瑤便是咂摸不透程鳳台。要說迷戲呢,剛才商細和_圖_書蕊唱戲,並不見他留心去聽;要說迷人呢,捧戲子的訣竅在於排場鋪張,能夠滿足起戲子的虛榮之心,送兩個花籃就比送兩個金鞋墊合適多了。程鳳台又不是差錢的人,在這背地裡上趕著當碎催,一套一套的看不見的工夫下在裡頭,就像給商細蕊墊著層金鞋墊,商細蕊自己察覺不到,外人更無所知,圖什麼呢?捧戲子居然捧出了過日子的味兒,稀奇不稀奇?
接著馬上就是李天瑤的大軸,李天瑤是脫不開身了。商細蕊一搡程鳳台:「你聽,來了個假洋鬼子!你去會會他!」
這一招提醒得好,牽涉到戲劇方面,商細蕊就沒有記不起來的,哪怕只一個動作一個詞,要不然,和他面對面說上一宿都是枉然。商細蕊連忙把碗里剩下的兩隻湯圓一口氣全吃了,擦了擦手:「原來是你!好久不見了!你可變得和原來不大一樣了!請坐請坐!」
范金泠身邊的女同學對她推推搡搡擠眉弄眼,把她臊得沒好氣沒好聲的:「我不去!有話就在這裏說!」
程鳳台真想親親他。
盛子云表情憤懣,站在汽車前面怒視著程鳳台,他的臉上全是淚水,捶了一拳頭汽車蓋,吼道:「程鳳台!!!」
程鳳台扭頭驚訝地瞅這小子,好像聽見了貓兒喊了一聲汪,心想你他娘的會說中國話啊?那你跟我裝什麼蒜呢!
程鳳台在商細蕊急眼之前把倆人分開,朝李天瑤說:「二位老闆這份拔刀相助的交情,沾上錢多俗啊!以後一南一北唱戲,靠得著李老闆的時候多著呢,李老闆還怕沒有機會來往嗎?」
商細蕊和李天瑤在後座聊著天,程鳳台插不上話,閑來無事就把雪之丞的盒子打開了。裏面除了蝶釵,果然還有著一封信,信紙疊得好好的,印花印草還灑了香水,上面的中國字也很秀氣。程鳳台讀了一遍這一首酸詩,立刻把信揉成紙團從窗外飛了出去,心裏罵了句滾你媽的吧。
雪之丞就愛聽這種胡說八道的話,更加覺得中國戲曲深不可測,矜持神秘。頓時收攏了手腳,端莊坐著說話。商細蕊雖然聽不懂英文,看到程鳳台瞅著他笑,也猜到程鳳台又在瞎說騙傻小子了。
商細蕊收慣了戲迷的禮,略一推辭就收了。雪之丞在後台長長地坐了一回,向商細蕊顯擺他的中國話,大談他對中國戲曲文化的看法,其中的論調當然外行極了,凈拿西洋的歌劇,東洋的狂言在那打比方。他不知道中國的戲曲自成一體,不需要參照,也沒法子比對,就譬如再優美的英文也翻譯不出《詩經》,用外國人的耳朵來聽中國的戲,橫豎對不上榫。商細蕊不與他分辯,拿出一般敷衍戲迷的態度,淺淺微笑著聽,全當蛐蛐叫了。雪之丞越說越過癮,商細蕊的微笑不語,在他眼裡成了一種讚許,說著說著,把手按到商細蕊手上握起來搖了搖。
商細蕊眼珠子往他臉上一溜,笑眯眯的:「你不知道的就多了!九郎當年替齊王爺接待外國來使,紅的白的外國人我也見了好些,一個日本人算什麼!」
商細蕊自命不凡地一擺手,打心眼兒里看不起外國人:「他們懂什麼!驢頭不對馬嘴的,瞧個新鮮罷了!他們要懂戲,除非重新投一次胎!」
商細蕊笑得眉梢飛揚的:「我樂意,好玩兒!」
李天瑤還在那駭然糾結:「不是,我說……一個大活人呢!就這麼給埋啦?無法無天了!還以為是他們愛新覺羅的天下嗎!」
盛子云說:「你跟我來,我有話對你說。」
青年再也綳不住了,用一口山東口音說道:「商老闆,我是雪之丞呀!你忘了我啦!」
程鳳台道:「再早我也沒發覺。他一個大小夥子,我能把他拴褲腰帶上嗎?又是學文的,聽聽戲多正常,哪能想到他是這個心思。」
范金玲因為過去和盛子云傳過訂婚的謠言——不知道哪個混賬說盛子云來北平念書,實際是為了盛范兩家聯姻。大概m.hetubook.com.com過去家長們是有這個商量,但終究只是說說而已,並沒有真的給他們牽線搭橋什麼的。這兩年裡她凈遠著盛子云,就為了避謠言,何況她現在和杜九這樣情投意合。
李天瑤道:「人還有紅的嗎?」
這夜老葛替程鳳台辦完了差事,重新上崗當司機。程鳳台胳膊下夾著雪之丞送來的盒子,和老葛交頭接耳說了好一陣子的話,前面路上忽然橫刺里闖出一個人來,李天瑤大叫一聲,老葛險險踩住剎車。李天瑤疑惑道:「這不是雲少爺嗎?」
范金泠腦子獃獃的,一時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反駁盛子云,兩個人怒目相對,不歡而散。下課以後范金泠跑去程家見姐姐,她的姐姐還是十年如一日地盤腿坐在炕上抽煙、繡花、拍著小孩子睡覺,見到她第一句話便說:「女孩子家走起路來風風忙忙的,把辮子都跑散了,額頭那一圈碎頭髮。趕明兒嫁了人,你看姑爺有多嫌棄你!」二奶奶不由分說喊了老媽子來給范金泠重新打辮子。范金泠頭髮一梳通,心裏也慢慢平靜起來。二奶奶在那碎碎叨叨告訴她晚上吃羊肉餡的餃子,平時就因為程鳳台吃不慣麵食,全家跟著吃米飯,今天妹妹來家裡,可以敞開吃一回,不用遷就程鳳台。告訴她五嬸的娘家侄子要娶親,但是聘禮中有一對八寶繪美人插屏,一隻白玉香爐,這兩樣是他們范家的東西,一定是被五嬸偷了去貼娘家。五嬸打量她范大小姐出閣了不管家,其實她什麼都知道。
雪之丞一走,大家馬上開起商細蕊的玩笑。李天瑤大驚小怪地笑道:「了不得!連日本人都聽上戲了!還是商老闆有本事呀!」
李天瑤聽了笑笑,也就沒有再堅持。次日一早程商二人帶著一個楚瓊華啟程回北平,李天瑤去送行,他攜著商細蕊踱開幾步,對商細蕊說:「商老闆是不拘小節大度有福的人,四九城這梨園圈子,水太深了,人心反覆,商老闆且得步步為營。」
盛子夜眉毛皺得越發緊了,看著程鳳台弔兒郎當的樣子,嘴角卻忍不住有點笑意:「我請你照看好他,你怎麼現在才告訴我?這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雪之丞把一直以來保護得很好的盒子捧在膝上,說:「前幾天聽說你也在上海,我就來找你了,可是你的僕人們阻止我見到你。今天我只能裝作外國人,他們對外國人沒有辦法。」
盛子云捉住她的手腕子就把她拖到背著人的角落裡。范金泠面上怒氣騰騰,心裏卻不全然是生氣的。即便她絕對沒有看上盛子云的意思,少女心腸總是免不了一絲遐念。況且,盛子云這樣沉默的時候,看上去很有點英俊少年的模樣。范金泠在盛子云的注目凝視下紅著臉撇過頭,她心裏已經想好了,假如盛子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心裡話,她一定要當機立斷地拒絕。等今年畢業了她就要和杜九訂婚了,絕不能在這時候讓盛子云抱有幻想。
盛子夜收起了笑:「要是我今天不問你一趟,你也想不到告訴我了。那便將功折罪!替我在北平租個房子,宿舍不能再住了,我找個人去盯著他。」
門外一個小打雜的跑進來,慌裡慌張地說:「李老闆!外面來了個假洋鬼子!嘴裏嘰里咕嚕的英格力士話,直往後台闖!」
這樣胡天胡地唱唱戲睡睡覺,就快到了元宵節了,這日子無論如何也該回去了。程鳳台去盛家歸還汽車,和老同學盛子夜見了面吃了飯,沒有碰見盛子云。盛子云前陣子為了給商細蕊當跟包而逗留在上海,大學里都開學了,他也不想著去上課,凈給家裡編瞎話。但是就在那一個淚流滿面的夜晚之後第二天,盛子云躲鬼一樣著急忙慌回了北平。盛子夜心裏起疑,不免盤問了程鳳台幾句弟弟在北平的情況,他不問還罷,一問起來,程鳳台就像說起一件趣聞似的說:「現在的孩子人小鬼大,真了不得!我們念書的時候頂多請女同學喝喝和-圖-書冷飲,逛逛公園。現在的孩子居然知道捧戲子了!嘿呀,真不知道他是從哪兒學的!」
程鳳台被盛子云連名帶姓喊了名字,當時就伸手去開車門,預備教盛子云學學規矩,誰知他還沒動作,盛子云一扭頭就跑了。程鳳台嘀咕了一句臭小子,心裏對盛子云的緣故非常明白。商細蕊恍恍惚惚地明白盛子云的憤慨和眼淚是為了什麼,不少戲迷對他有著一股獨佔欲,像是戀人之間的,但是那又怎麼樣呢?這兩個人全然不把盛子云放在心上,竟連一句話都不去談論他。
幾句話切中商細蕊的隱憂之處,聽得他懨懨的不高興了。他是很有一種昏君脾氣,愛聽奉承,道理再對,說得不中聽就不行。本來還想摟著程鳳台胡鬧一番,現在也沒了心情,蓋著被子呼呼大睡了一覺。不過他也有優點,一覺起來,很快就把這些小事忘懷了,照樣高高興興的要吃要喝。倒是李天瑤對安王府忿忿不平了很久,程鳳台開車送他們去戲院,李天瑤就在車裡念叨了一路,一直到進了後台,還忍不住向人說:「你知道嗎!北平的王府現在還有用活人殉葬的!和棺材一塊兒埋了!嚇人不嚇人?」聽的人變貌變色的,連連表示受到了驚嚇。
程鳳台道:「這我不能告訴你。」
程鳳台上前朝差走了打雜的,向青年點點頭,客氣地用英文問他有何貴幹。青年大概沒有想到這個唱古曲的地界真會有個講英文的,嘴裏反而結巴了,表示自己是商細蕊的朋友,來給商細蕊送禮物。問他叫什麼名字好進去傳個話,他含含糊糊說不出來。程鳳台當然是不信他的,戲迷們為了與商細蕊見上一面,假裝是他的朋友都不稀罕了,還有假裝是他親表妹親姑姑的,冒冒失失放他進去見到商郎,萬一又哭又笑人來瘋起來,拖都拖不走。程鳳台向他微笑著,猶豫不信的樣子。青年一醒悟,打開盒子給程鳳台過目,並解釋了幾句話。程鳳台看見盒子里的物件立刻就相信了八分,又聽見青年說:「我和商細蕊先生在燕京大學見過面,是杜若房先生介紹我們認識的。」
程鳳台委屈了:「怎麼商老闆,我在你心裏原來就是個假洋鬼子?」雖然這麼說,仍然向李天瑤笑道:「我會幾句外國話,這就交給我應付吧,別耽誤李老闆上台。」李天瑤衝程鳳台連連拱手道謝,匆匆上戲去了。
商細蕊禁不住光彩誘惑,把蝶釵對著燈看了又看,蝴蝶背面裱著極薄的玻璃片子,底下的釵子是赤金的,想必戴在台上行動起來也很結實。戲子們圍攏過來連連稱奇,說:「這隻蝴蝶倒很有點翠的意思,不過點翠也點不了這麼大一片。」
商細蕊還未說話,李天瑤已然變色:「這什麼年頭了,安王府還興活人殉葬的?」
杜洛房便是杜七公子的尊姓大名,沒什麼可不信的了。程鳳台帶著青年進了後台,商細蕊正在洗臉。程鳳台請青年略坐會兒,青年也不坐,一徑笑嘻嘻地捧著盒子看著商細蕊。商細蕊臉上還掛著水珠子呢,抿幹了眼睛朝青年瞧了一眼,沒有認出來他是誰。青年也不急於自報家門,彷彿篤定了商細蕊一定是記得他的。他可料錯了商細蕊,假如他是被寫進戲本子里的一個角色,不管時隔多少年,商細蕊看見他的臉譜就能報出他的人名。他一個素眉寡臉的大活人,商細蕊還能往心裏去嗎?此時有小攤販從後門送了幾碗桂花湯圓進來給女戲子吃,商細蕊嗅到甜香,居然兩步跨過去探頭張望:「你們在吃什麼呀?」商細蕊的女人緣這樣好,只屑問一句,立刻就得了一碗捧在手裡吃起來。
李天瑤察覺到自己失言,連忙賠笑:「你看我,說的這王八蛋的話,商老闆不要著惱。」
可不怪商細蕊想不起雪之丞。當年在燕京大學話劇社一見,總有個六七年了。那時候雪之丞一句中國話都不會說,全靠杜七翻譯著,給商細蕊手舞足蹈地說了《蝴蝶夫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故事。商細蕊礙於杜七的面子,隔日請雪之丞去園子里聽戲。雪之丞和商細蕊在那樣言語不通的環境下,愣是聊了好幾天。雪之丞奉出在中國收集的昆蟲標本給商細蕊看,全是大蟲子大蛾子,把商細蕊噁心壞了。隔了一天,商細蕊帶雪之丞喝豆汁兒吃焦圈兒,也把雪之丞噁心壞了。臨別之時,雪之丞還摟著商細蕊掉了眼淚,彷彿友情很深的樣子。
商細蕊想說你本來就是外國人呀!話到嘴邊,雪之丞慢慢打開了盒子,把裏面的東西呈現到商細蕊眼前,商細蕊就把話咽了。盒子裏面一隻藍蝴蝶安然地棲在金釵上,翅子瑩瑩閃爍,像綢緞,像珍珠,像映在海面上的一片月光,再名貴的材料也做不出這樣動人的光澤。
外頭來的之所以是個「假洋鬼子」,因為來人黑眼睛黑頭髮,面貌偏於秀氣,顯而易見是個東亞種。青年人手裡捧著個盒子,與打雜的你追我趕,一路躲閃,身姿靈巧極了。一旦打雜的發起狠來朝他猛然一撲,他便把盒子高高舉起,好像捧著一方玉璽,喊一聲:「Oh,my god!」
程鳳台不禁哈哈大笑,岔開話問道:「商老闆離開北平大半月,有什麼新聞是要告訴我的?」
商細蕊很聽不得這種自輕自賤的言論,當時笑模樣就有點變化了,只是對著李天瑤不好駁斥,尤其是有朝一日不唱戲了這種話,他可是做夢也不會夢到的,就奇怪李天瑤怎麼想得出來,簡直荒謬得可笑!商細蕊其實也知道,他的大部分同行只把唱戲當做養家糊口的營生,而不是一項天命所在的事業,跳槽改行棲高枝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了。真正喜歡唱戲的人,兩隻手不知道數得滿沒有。
程鳳台就看不慣他撒嬌,好像誰都愛跟商細蕊摸一把,蹭一蹭,商細蕊身上淌著蜜是怎麼的?程鳳台把雪之丞的手拿開,用英文裝模作樣對他說:「對不起,杜大概沒有告訴過你,在中國,扮演女角的戲曲演員不能被舞台下的男人隨意觸碰,否則會惹怒我們中國的繆斯。」
商細蕊聽完新聞,往後仰靠在椅背上,大呼一聲痛快!李天瑤也道解氣,並說:「去姜家合該商老闆自己去,當面打臉才叫真痛快!」商細蕊嘴邊掛著笑,慢慢搖頭:「我不去,我怕煩。」商細蕊是連一點點處理複雜事務的耐心都沒有的。
二奶奶說起這件事就有氣,埋怨范漣不頂用,要讓程鳳台跨過半個中國勞動這一趟。比起弟弟來,二奶奶顯然更心疼她的小丈夫。范金泠聽了也不做聲,吃過晚飯,心事重重地走了。
商細蕊只在那無聲地咧嘴笑著,虧得他憋得住。程鳳台看著可愛又可惡,不禁颳了一下他的鼻尖,低聲道:「有沒有覺得自己很無聊?這有什麼可淘氣的呢?」
經過這一回接觸,任誰都看得出雪之丞是個愣頭青。商細蕊與程鳳台眉來眼去心不在焉,他渾然不覺的。直到李天瑤下台來卸了妝,大家要回去了,雪之丞這才意猶未盡地告辭了,臨走向商細蕊保證將有一日來北平找他,商細蕊點點頭:「你來了,我還請你喝豆汁兒。」雪之丞的山東老師沒有教他豆汁兒這個詞,他無法把豆汁兒對號入座,心裏受寵若驚的。
盛子云的聲音非常冷酷,對她說:「讓你姐夫離商細蕊遠一點,他是有家庭的人了,應該多為家庭盡責。」
商細蕊拿茶杯和他碰了個響:「敬梨園知音。」
雪之丞只看著商細蕊一個人:「裏面還有我為你做的一首詩,請你也一同收下吧!」
雪之丞說:「我記得你說過,舞台上的東西越真越好。這是我在美洲大陸捉到的一隻真蝴蝶。」
商細蕊答道:「有的外國人整張臉都是燥紅的,不用扮上就能唱關公!」
程鳳台端起酒杯說道:「這一杯敬順子,忠肝義膽。」
這話放在水雲樓裏面拍拍馬屁還好說,出了水雲樓,那就是不知天高地厚,讓人消受不起了!商細蕊像被火苗子燒了屁hetubook.com.com股,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連連拱手:「這是哪裡的話!商某萬萬當不起!」
商細蕊往嘴裏舀了一隻湯圓吃,眼睛瞧著雪之丞。雪之丞知道自己再不驗明正身,就要被後台轟走了,急得擱下盒子拿起化妝台上一把摺扇,打開扇面做了兩個不知所謂的舞蹈動作:「蝴蝶夫人!」
程鳳台應承下來,回到旅館收拾行李,撞見李天瑤在給商細蕊塞錢。就這麼一個多禮拜唱下來,商細蕊凈賺兩千元,李天瑤開了一張支票過來裝在紅封里,但是商細蕊不肯收,在那和李天瑤推推拉拉的。李天瑤一心要做這個人情,不肯被人說是佔了商細蕊的大便宜,做人不地道。商細蕊鐵了心的不要,說:「開始說好了是幫你站站台,並沒有提過票房的事。你現在要給我錢,我不能收,我們說好了的!」在商細蕊的腦子裡,「說好了」的事就是鐵打銅鑄,再無更改——哪怕是朝著對他有利的方向改,他轉不過這個彎來,簡直要胸悶氣短無所適從。程鳳台就總覺得他這樣不知變通,實際上是心智不健全的一種表現,脫離了規則和約定,他就不會行事了。李天瑤只當商細蕊是不好意思,仍然往他懷裡塞錢,商細蕊刁住李天瑤的手腕子牢牢扣住,李天瑤納悶了:「這怎麼話說的商老闆,我給你送錢,你倒像捉賊似的。」
「順子一死,偌大的安王府就沒有懂戲的了!」商細蕊因為心情暢快,故意打斷了程鳳台的話和李天瑤調皮,程鳳台立刻會意,兩個人用眼神互相說著話,笑了又笑,笑得壞透了。
在商細蕊上台壓軸的時候,程鳳台先是捧著茶壺站在幕後看了一會兒,然後坐在商細蕊的位子上像往常那樣,一邊呷著商細蕊的茶,一邊看報紙,和李天瑤談閑天。李天瑤這段日子也算摸透了商細蕊的脾氣,心說等商老闆下了台,見你把他茶喝光了,又得挨捶了不是?一時台上絲弦已畢,程鳳台往茶壺裡兌了些熱水,再摻了一盅蜂蜜,慢慢搖著茶壺晃勻了。李天瑤暗暗嘆服本地男人的細緻,一個少爺家,愣是有著一份服侍人的心思,真真是難得。商細蕊下了戲,一股旋風卷回後台,冬天里汗濕重衣,臉上的妝都被汗水浸花了。他一言不發朝程鳳台抬抬下巴,程鳳台把茶壺遞他嘴邊,澆花似的灌溉了一番,問他:「還行吧?」商細蕊道:「湊合吧。蜜多了腌嗓子。」程鳳台道:「記著了!」梳頭師父幫著商細蕊卸頭面,程鳳台看那隻洗臉盆是眾人共用的,手一摸,盆內果然膩著一層脂粉污垢。他嫌惡地皺皺眉,用肥皂狠狠刷洗兩遍,然後倒上滾燙的熱水,把毛巾也浸在裏面,為的是高溫消消毒。
原來雪之丞是找了商細蕊的老鄉學的中國話。商細蕊不認識繆斯是誰,沒好意思開口問,看雪之丞的表情這樣神往,想必差不了,是個好東西,於是禮貌地微笑道謝。程鳳台覺得非常肉麻,忍不住低頭在商細蕊耳邊說:「繆斯就是外國的老郎神。他那意思說,商老闆您啊就是祖師爺一樣的人物。」
大家聽得都笑了。程鳳台掐住商細蕊一點后脖頸子,輕聲道:「商老闆一眨眼認了大官當乾爹,一眨眼又有了日本戲迷,還有什麼我不知道的?」
李天瑤道:「也不見得非得一條道走到黑,像這回,不夠噁心的!我們是沒有別的出路了,泥潭裡打滾沒臉沒皮認了命,你不一樣。」他瞥一眼程鳳台:「這幾天我冷眼旁觀,瞧著程鳳台不是普通捧角兒的路數,對你倒像一片真心的。以後有機會辭了戲,就讓程鳳台幫襯著你,幫你像原小荻那樣做點正經買賣,體體面面的,不比下九流里混著強嗎?」
程鳳台心想美滋滋地吃了幾口牛排,忽而正色道:「哦,還有有一個壞消息要告訴商老闆。安王府的老福晉年初二沒了,你那票友順子茶飯不進,哭喊了三天三夜。到了下葬的時候,一頭跳墳坑裡,說什麼也不上來,安王爺就讓人一塊兒給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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