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鬢邊不是海棠紅

作者:水如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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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第100章

程鳳台忽然停下來,周香芸猝不及防,踩了一腳程鳳台的皮鞋尖,驚得把臉一抬,又很快低下頭去。程鳳檯面對著他說:「把頭抬起來,腰桿挺直了!形勢比人強這沒什麼可丟臉的。以後你就趁著人多的時候大喊大叫嚷出來,他比你有身份,比你怕丟人,懂了嗎?三五次這麼一來,知道你是個咬手的,還能再招你嗎?」
楚瓊華一雙妙目橫了一眼商細蕊。周香芸見自己最後的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神情一下子無助起來。黎巧松聽不慣這番胡言亂語,很不給面子的起身走了。剩下的極有可能被逼|奸的美人們簡直不知說什麼是好,乾巴巴地朝他笑著。有一名扮武生的小師弟非常贊同這話,勾著臘月紅的脖子笑道:「那敢情好啊!師兄可得說話算話千萬別插手!以後再有來後台堵我的,我就拖衚衕里乾死他們!」商細蕊見他們都是心悅誠服的樣子,自顧自點了點頭,又指了幾名戲子:「這周末跟我出堂會去,有你們的好處。」
程鳳台饒有興緻地看著他。商細蕊繼續說:「她不顧旁人的眼光議論,做事情很執著,很專註,眼睛里的精氣神是筆直筆直的,有那麼點兒我唱戲的勁頭。這種人只要不是天生的愚蠢,就必定會有出息。」
商細蕊毫不在意這些下三路的閑言碎語,點檢一遍後台的人,從楚瓊華到周香芸,楊寶梨,以及幾個女戲子,總之模樣平頭正臉的,包括黎巧松都被他點名留下來:「其他人卸妝完了就騰地方吧,我要開個會。」幾個在戲班裡很說得上話的師兄不禁要問:「這個點開會?為的什麼事?我們也留下來替班主參詳參詳吧!」商細蕊看看那幾個凈角老生師兄弟,那臉長得就跟胖頭魚一樣粗悍肥碩,當即搖了搖頭:「不用,師兄們快回吧,我就幾句話,二爺還在外面等著我呢。」心想我這幾句話,告訴你們聽也是白費!只見過搶小旦的惡霸,沒見過強花臉的!
當晚商細蕊再要摸索程鳳台,程鳳台把他兩手往身後一別,笑道:「商老闆的膝蓋不想好了?」看他表情還是懵懂,就把白天推拿師傅的話給商細蕊說開了,商細蕊恍然大悟:「聽人說話可太費心了,有什麼不能明說的呢?」其實這話已經夠明白的了,他卻不說是自己傻。
楚瓊華臉色一凝,依舊梳他的頭面。周香芸心知這話多半由他而起,緊張的抬起頭,兩眼裡儘是惶恐。但是對於某些戲子而言,這可算正中下懷了。因為在別的許多戲班裡,班主往往兼任了皮條客的作用,不但對戲子們的私生活指手畫腳,還要在戲子和相好之間賺好處哩!十九笑道:「這種事,我們是無所謂的,要是沒法子躲開幾個無賴,也吃不成這碗飯。班主倒是教教孩子們啊,你看小周子可憐見的。」
商細蕊眼睛痴痴盯著姚熹芙,一瞬也不瞬,嘴裏說:「聽著好聽就成了,誰指望你聽懂!芙蓉叫你能聽懂嗎?蟈蟈叫你能聽懂嗎?你不是照樣都愛聽?」
程鳳台用手肘一搗范漣:「哎,德國留學的,和你有共同語言,去聊聊,難說能成呢!」
這一天午夜,商細蕊來到水雲樓,他這一來就成了客人似的,大家紛紛招呼他問他好。商細蕊點點頭巡視一遍內外事務,站在幕後聽了一會兒戲,發覺水雲樓離開他,照樣運轉如常,實在令人失落。他在看戲,戲子們在看他,互相使眼色說他瘦了,下巴的鬍子茬也沒剃乾淨,邋邋遢遢的,想是被程二爺弄狠了。估計腿傷也是借口,根本是傷了腎,塌了中氣。他們當著面的這麼小聲議論商細蕊,商細蕊一回頭,他們就不響了。
商細蕊慢悠悠嘬著巧克力,在范漣身後一搭他肩膀:「你快放開二爺,別等我動手。」
安貝勒這號八旗遺少,程鳳台都不用想就知道他有什麼好事,多半又是周香芸落他手裡了。程鳳台暗暗罵了一聲,把煙頭擲在地上踩滅了,走到游廊盡頭大聲嚷嚷:「小周子!出和圖書來!你們班主找你的戲了!」裏面毫無動靜,程鳳台又說:「快出來!晚了你們班主又該打你了!」一連喊了三四遍,小廊廳的門吱呀一響,周香芸臊紅著臉,氣息不勻地慢慢挪出來。他太羞愧了,作為一個男人,連這點自保的能力都沒有,真成了戲里的小娘子,因此頭也不敢抬,手心攥著衣袍的一角,隨時都要哭了。
范漣覺得這是個主意:「那好辦啊!看一次包一個紅包!」
因為黑燈瞎火,商細蕊一隻小熊瞎子也瞧不清奶娘在扭捏個什麼勁,又兇巴巴地把她盯了一眼,走到搖籃前,啪地在鳳乙面前拍了個響亮的巴掌:「別哭了!再哭就挨揍了!」
商細蕊愣了愣,上一個對他這般頤指氣使的還是曹司令,當下合起扇子說:「這位小姐,折子戲就一段,沒有連篇的。」
商細蕊聽見這句果然撒開手隨他去了,一面嫌棄地說:「去吧去吧,你這就叫山豬吃不了細糠。」
姚熹芙十幾歲就從蘇州來北平,今天就像回娘家一樣,在場沒有她不認識的。她早早來到這裏,和老朋友們說了好半天的話,這時候見到商細蕊,也是分外驚喜:「蕊官兒!都長這麼大啦!可是個斯斯文文的帥小伙兒了!」一面親親熱熱地拉著商細蕊的手,又說:「還住在南鑼鼓巷嗎?我昨晚就到了,還想著去找你,結果撲了個空!」
這二人並非正式的師徒,年紀又離得近,教授年頭也短,姚熹芙自覺受之有愧,連忙擺手。其他幾位老闆起鬨把她按到椅子上坐下,都覺得商細蕊那麼傲氣,不至於真的當眾磕頭,何況姚熹芙已經封箱嫁人遠走他鄉了,再套近乎也沒有好處。不料想商細蕊上前一步,也不等地下墊個墊子,撩開長衫衣擺納頭就拜,真的端端正正的給磕了一個頭,動作就像戲台上那麼好看。眾人齊齊發出一聲低呼,連遠處獨坐出神的楊小姐也看了過來,覺得很新鮮。可惜商細蕊膝蓋上帶著傷,站起來的時候不自覺拿手撐了一把大腿。程鳳台的臉色一下就變了,范漣心裏一哆嗦,抖著說:「姐夫你看……我是為的攛掇他們師徒搭一段戲!可你家蕊哥兒也太實誠了,我這沒想到啊!」
自從膝蓋受傷以後,商細蕊組有大半個月沒有去過上過戲了,戲班裡的戲子們不說他是因為受傷,都說他是色迷心竅,要學那唐明皇「從此君王不早朝」。拿商細蕊比作唐明皇,身份上倒也很恰當的。
程鳳台朝著商細蕊瞪眼睛:「不許多嘴!」他去喝咖啡吃麵包了,范漣湊到商細蕊身邊,以一種洞悉內情的神態悄悄笑道:「蕊哥兒,怎麼樣,上海灘的大少爺不好養吧?」
她家小姐也不看她,神遊天外一般,雙眼失焦的望著台上唱戲的人,慢慢豎起一根指頭放在嘴前教姚熹芙噤聲。打雜的不知從哪個角落找來半支髒兮兮的鉛筆,沒有紙,楊小姐一揮手,姚熹芙非常倉促地幫著把桌上的茶碟果盤全端走了,楊小姐就在那桌面上書寫起來,她寫幾行,就得抬頭盯著商細蕊的方向瞧上一會兒,那眼神遊移飄忽,忽地定格住,像在捕捉空氣中看不見的音符,像在翻閱一本天書。
范漣不能領會奧義,壞笑著揶揄道:「我們蕊哥兒也會看姑娘了。」
商細蕊又在說歪理了,然而程鳳台居然被說服了,勉強又坐了一會兒,然後說:「不行了,商老闆,你姚師父太會哼哼了,哼得我骨頭縫發癢,我要出去活動活動,撒泡尿。」他壓低聲音說:「等我精精神神的回來聽商老闆的!」
程鳳台上前攬了攬他的肩,目光不善地盯了一眼廊廳。大家都是場面上相見的人,安貝勒不願意為了個小戲子暴露自己的下流嘴臉;程鳳台也不好不給面子,為了個小戲子去踹安貝勒的門。這樣一鬧也沒有心情繼續逛花園了,陪周香芸慢慢走回去。周香芸腦袋垂到腳面上,脖子都快折了,為免招惹無賴,他一心做舊糟蹋自hetubook.com•com己,穿的灰布褂子,頭髮剃得一層青皮,縮頭縮腦的,就差往臉上塗煤灰。實在是懷璧之罪,沒處說理去。
商細蕊召集了戲班中所有年輕美麗的戲子,整個後台的景色頓時也就不一樣了,變得無端的清新秀麗起來,像有一股清泉在空氣中涓涓流淌,使人耳清目明,涼意撲面。周香芸等小字輩在旁垂手伺立,沅蘭點了一支香煙抽,楚瓊華懶懶靠在椅背上梳他的頭面,表情十分淡漠。
接著范漣上台,他票一齣戲,還帶了一套音響裝備,電喇叭插上電,把他的小鴨子嗓門放大了幾百倍,無恥極了,而且唱得不在譜不在調的,聾子聽了都要哭出來。商細蕊長得一雙靈敏而脆弱的貓耳朵,在范漣的摧殘之下,受罪得很了,歇不歇和程鳳台聊天轉移注意力。程鳳台皺眉說:「他不是找你指點過了?怎麼還是這個德性?」商細蕊緩緩搖頭:「他這樣的靠指點不行,是娘胎里長殘了,得重新回回爐。」范漣唱完,大家紛紛鼓掌叫好給他面子,商細蕊轉過頭去默默把鼓掌的人記了一遍,以告誡自己人心的虛偽。然而程鳳台也在旁邊捧著小舅子臭腳,啪啪啪給他拍巴掌,並且勸誘商細蕊:「商老闆,出來玩,別這麼擰,給拍拍手捧兩下,你可是收了錢的。」商細蕊紋絲不動:「不拍!我收了堂會的錢,可沒收領掌的錢。」程鳳台可以預感到,將來商細蕊老了,一定是個頑固不化的老頭子。
程鳳台笑道:「聽不懂啊商老闆,放我出去散散心吧。」
程鳳台模模糊糊問商細蕊:「明天的堂會,他今天來做什麼?」
范漣花了大價錢把商細蕊請了來,沒想到第二天唱堂會,主角反而不是商細蕊。商細蕊的恩師之一,崑曲名伶姚熹芙從四川來北平了。商細蕊帶著程鳳台一到會館,就看見她穿著一身金光燦燦的紫紅織錦旗袍在那應酬同仁,她雖然是背轉著身子,光是聽見這嗓音,商細蕊也能認出這是誰,起先心裏還不大敢信,因為向來做了姨太太的女伶對舊業總有一種忌諱,恨不得和梨園一刀兩斷,絕不回頭,而且四川路途又周折……直到鈕白文跑出來一疊聲的迎接他說:「商老闆來了!商老闆看看這是誰!」
商細蕊近一個月沒有唱戲,眾人能聽見商細蕊的嗓子,沒有別的所求了,由楊小姐帶來的小意外很快就被翻了過去。到了曲終人散的時候,楊小姐因為在桌面上寫滿了方程式,堅持要把整張桌子都帶走。此時大家都也習慣了楊小姐的古怪,范漣出面問梨園會館把桌子買下來,找人扛去她們的住處。姚熹芙既是羞愧,又是傷感,她即將在明天動身去上海,這一別又是相見無期,拉著商細蕊說了很久的話,臨走看見楊小姐一順手把一小截鉛筆別在耳朵上,姚熹芙嫌這不美觀,摘下來給扔路邊了。
在場眾人都知道商細蕊與程鳳台同居的事情,此時臉上都有種曖昧的神情。商細蕊笑道:「姚師父回北平怎麼不早告訴我!我好給你接風!」
商細蕊則是另有高見:「你們都不會看,要我說,這姑娘是個有出息的人物。」
天熱穿得少,又要隨時給孩子餵奶,奶娘穿著敞襟的薄衣衫,露出一小片胸口,見到商細蕊連忙系扣子都來不及,漲紅了臉說:「商老闆,小孩子就是這樣的,管不住她哭呀!」
商細蕊翻個身夠到床頭藏著的一塊巧克力,胡亂剝開那錫紙,眼睛閉得牢牢的,嘴裏已經吃上了,一邊說:「他也預備露一嗓子,請我指點指點他。」
范漣跟過去照應了一回,重新給王冷她們幾個女孩子安排了座位。姚熹芙也顧不上聽徒弟唱戲了,搭了個座在楊小姐身邊憂心忡忡的樣子。范漣回來對程鳳台說楊小姐在桌上寫的都是數字方程式,雖然他也是德國大學理科畢業,但是沒有看懂。事實上全場多半人都忍不住好奇心去張望了一眼楊小姐的大作,鉛筆字跡寫在黑漆和_圖_書面上,照著日頭亮晶晶密麻麻的一片。對商細蕊寫詩作畫的可多,在那寫阿拉伯數字的,絕無僅有,真是天書來的。可是折子戲才能唱多久,商細蕊唱得了戲,楊小姐兩條秀氣的眉毛一皺,拿鉛筆屁股一指他:「嘿!別停啊!」
程鳳台莫名其妙的,問商細蕊:「這是跟誰?」
商細蕊回想回想,是有過很多次,他在答話或者問話之後人們便露出了神秘莫測的古怪微笑,現在看來,都是恥笑。商細蕊沮喪得搓了搓自己的腦袋,背轉身沖牆睡去了。兩人難得清清靜靜的睡一晚,天剛發亮,范漣就來敲門。趙媽和舅老爺是熟人了,把他放進來吃了早飯,由得他跑去奶娘房裡看鳳乙。等到聽見卧房裡有點動靜,趙媽隔著門輕輕說:「二爺,范二爺來了。」裏面嗯了一聲。
程鳳台貼到他耳朵旁邊說:「我這山豬只拱你一個,還不好嗎?」
但是隔了一晚,商細蕊睡前吃多了西瓜憋尿醒了,果然聽見鳳乙在哭。程鳳台睡夢裡不自在的翻了個身,皺了皺眉毛,商細蕊起床撒完尿,鳳乙還在那哭,他便跑到奶娘房裡凶神惡煞地一指鳳乙,說:「會不會帶孩子!別讓她哭了!」
商細蕊面對這群美人,一點憐香惜玉的情懷也沒有,直接說:「班主我呢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以後你們各自招惹來的情債肉債人情債,你們各自想辦法處置,是好是歹我不會再過問了——這本身也不是我的責任。」
范漣心裏打了個寒噤,鬆開程鳳台灰頭土臉地下樓去了。程鳳台仍然追在後面罵:「看看你這無賴相!也配是范家寶的當家!當初怎麼跟我說的?現在反悔了,還是個男人嗎?既然這麼稀罕鳳乙,我今天就把她還給你,你帶回去吧!」
推拿師傅並不解釋,臉上笑眯眯的沉默著,商細蕊傻乎乎的又追問了幾遍:「可我現在睡的西洋床不靠牆啊!怎麼辦?我上哪兒找牆去啊?」推拿師傅笑得更深了,臉上的皺紋擠得一道一道的,顯然被商細蕊逗得不輕。程鳳台也給氣樂了。
那邊有人誇姚熹芙穿得鮮艷,知情的便說:「我記得你是夏天生日,就今天不是?」一問之下自然有人起鬨附和。姚熹芙作為壽星,當之無愧是今天的主角,范漣又忙著要安排酒席,又忙著攛掇姚熹芙唱一段子,還不忘把商細蕊拿出來擠兌:「蕊哥兒,今天你姚師父過生日,你就沒有什麼表示嗎?」
程鳳台怒道:「不行!」
楊小姐的鉛筆芯寫完了,在那埋頭啃筆頭子。
商細蕊給劃了個價:「少於八百的不要!」
商細蕊一臉慚愧:「不知道今天能遇見姚師父,什麼都沒準備。我們師徒一場,我就給師父磕個頭賀壽吧!」
商細蕊橫他一眼:「要你多嘴!」
范漣立刻腆著臉討饒:「我是她親娘舅不是?舅舅看看外甥女還不行?」
程鳳台和范漣齊齊回頭看向商細蕊。程鳳台與商細蕊相識四年,范漣則更早,他們從來不知道商細蕊竟是一個財迷,並且在短短几天之內反覆的訛人錢財。
姚熹芙尷尬得臉上直冒汗,向商細蕊說情,繞他再唱一段。姚熹芙的面子商細蕊不能不給,打點鑼鼓場,把後面的戲段子提前來唱。沒想到剛一起胡琴,楊小姐又發話了:「為什麼不接著前面的那齣戲?你這斷了,我這也得斷了!快點接著唱!」把商細蕊氣得!就沒見過這麼橫的大姑娘!正要再理論兩句,台上台下四目一對,商細蕊神情一頓,當場沒有再說話。
今天有點身份的老闆們都不扮相,商細蕊踏踏實實坐在下面聽。自從原小荻從商,姚熹芙嫁人之後,北平崑曲界就不剩下什麼人了。今天正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商細蕊往程鳳台身邊一坐,拿姚熹芙的戲就著茶喝,一口一砸吧嘴,津津有味。姚熹芙唱的是非常地道的南派崑曲,江南聲腔里含著一口春|水瀅瀅,又雅又嬌,要讓萬物都復甦了。他們內行人的聚會,不大會去唱遊園驚夢和圖書之類的通俗名段,選的段子太冷僻,程鳳台欣賞不了,坐不多會兒就覺得懨氣了,要出去走動走動,抽一支香煙。他屁股剛一抬,商細蕊就一把按住他:「去哪兒?」
商細蕊是一點兒也沒聽出來老頭話里的意思:「沖牆睡能治膝蓋?這是什麼道理?」
商細蕊捧著茶壺笑道:「我還沒老呢,就飲場了!這兒還有一把椅子,成了說書先生了!大伙兒原諒我帶傷上陣吧!」
程鳳台拍拍他的肩:「不用多說了,等著我收拾你。」
程鳳台不往心裏去,想讓他乾等著就乾等著,打了個大哈欠繼續睡,忽然一想哪裡不對,跳起來趿上拖鞋就下床了:「這王八蛋一定是找借口看孩子來了!」果然從奶娘房裡揪出了范。范漣意猶未盡一步三回頭,程鳳台像喝狗似的把他往外趕。但是范漣愛孩子的心實在太深了,竟壯起膽子,一把扣住程鳳台的兩隻手端在胸前,哀求道:「姐夫!再讓我看她一眼!就一眼!」程鳳台氣得大罵:「快滾!」
姚熹芙趕在楊小姐發怒之前,急忙忙提起旗袍走上台去,向親朋好友們說了兩句體面話,轉頭朝商細蕊商量戲。姚熹芙說的,商細蕊全應承了,只說:「這是范二爺的堂會,范二爺答應,我就沒有意見。」說著吃力地跺了跺腳,程鳳台看見了,親自搬了把椅子送上去,又給拿了茶壺。范漣說:「商老闆願意給咱們來幾段細緻的,咱們是求之不得,全託了楊小姐的福!」
范漣看楊小姐有姿色有家底,早也動過腦筋,兩手一攤苦著臉說:「聊了!就沒搭理我!等王冷來了和她坐一桌吧!」
憑良心講,商細蕊自己對這方面也是比較無知的。他是佔了梨園世家的好處,從一開始就有身價,有面子,走上流,迫於無奈唱戲陪酒的時候有,迫於無奈出賣皮肉還真少。他是打心眼裡喜歡和捧他的老爺太太們廝混,反而不能理解周香芸他們哭爹喊娘的在犯哪門子矯情。單身漢的炕,荒著也是荒著,總比找妓|女強吧?——安貝勒長得又不難看!
他們唱戲的老闆身上總是經常跌打損傷,水雲樓就常雇著一位推拿師傅。商細蕊知道唱堂會要久站,前一天讓程鳳台開車把推拿師傅請來按摩腿。師傅一捏商細蕊的膝蓋,就說:「商老闆這兒可是受過老傷的。」程鳳台關心道:「是嗎?幾時受過的傷?」商細蕊不以為然道:「我渾身上下就沒一塊囫圇地方,哪記得清啊!」程鳳台一臉吃痛的表情,商細蕊反過頭來安慰他:「我平時一點感覺也沒有的,天冷下雨也不疼,沒有關係。」推拿師傅說:「商老闆現在年紀輕,火力壯,等到年歲大了就該知道疼了。」程鳳台點頭:「以後少唱武打戲。」捯飭完了膝蓋,順便給商細蕊按了足底,推拿師傅一指頭下去,商細蕊沒有防備,又酸又麻,嗷的一嗓子。老師傅就笑而不語,半天才慢慢說:「商老闆,老頭子我說句不害臊的話,您要肯聽我的,自個兒沖牆睡幾晚,膝蓋用不著推拿針灸它就好了。」
姚熹芙說:「寫了信的!結果我們家小姐脾氣急,一定要坐飛機,飛機快倒是真快,把我都顛得吐了!這不是,人比信到得早!」姚熹芙說著向一處看去,那邊桌早坐了一個洋裝小姐在喝茶,眾人的目光跟過去,洋裝小姐向他們點了點頭,顯得有點冷淡似的。姚熹芙皺皺鼻子道:「小丫頭剛從德國回來,中國話也說不利索,脾氣古怪著呢!」姚熹芙嫁給了四川一個有名的楊姓望族,這想必是她夫家原有的女兒,看著比她才小了十歲有限,當然這種情況對於他們也很常見,沒有人會多嘴發問。
商細蕊上台的時候,電喇叭還沒拔電,商細蕊一開嗓,震得喇叭里蜂鳴一聲,在座的腦仁都麻了。央金是一味的飆高,商細蕊則是一股中氣,像武俠小說里的內功,這裏發出一聲,能鑽進幾千個人耳朵里。范漣連滾帶爬把話筒撤走了,商細蕊木木然的在台上站了和*圖*書一會兒,清了清嗓子,接著唱他的折子戲。眾人正聽得有滋有味,忽然後面有一個女聲緩慢明白地說:「我不要毛筆,你現在就去找別的筆來,我很急!」
商細蕊嘴角忍不住翹了一下。范漣扭頭道:「姐夫快去快回,待會兒我也要唱的!」程鳳台拍了拍他肩,自去溜達了。繞著游廊邊走邊抽煙,薛千山帶著他的西藏姑娘姍姍來遲,見到程鳳台,嘻嘻哈哈地打招呼,程鳳台也不怎樣熱絡他,擦肩就要過去。薛千山壓著嗓子追喊一句:「程二爺別往那邊去,打擾了安貝勒的好事。」
她們走了,范漣大嘆:「嘿呀!看著好模好樣挺洋氣的!誰知是個怪人!還好我們沒有談上話!萬一非得嫁給我,我就遭殃了!」
商細蕊抿起嘴唇沉吟了會兒,眼睛掃到一把裁縫刀。他掇過刀子向著茶几上奮力一擲,把大伙兒都嚇了一跳,只見刀尖沒入桌面好幾寸那麼深:「實在不願意,要嘛別唱戲了,干哪行不吃口清凈飯?要嘛就學戲里的貞潔烈婦,拿刀子攮死耍流氓的。到那時候,能花錢救你們的,我傾家蕩產救。救不成,也是你們的命。總之別再找我出面了!」
姚熹芙這時候眼圈紅紅的蓄了點淚,這行里人走茶涼的流水席,一旦脫籍改行,連她師門內的晚輩都不會當真敬著她了。沒想到一個口盟的小徒弟,如今功成名就的商老闆,竟會有這份誠心在。姚熹芙也顧不得男女避嫌了,拉著商細蕊的手在自己身邊坐下,密密切切談了許多話。直到堂會開場,范漣求著姚熹芙露一嗓子,師徒倆才依依不捨的分開了。
商細蕊不答話,下巴往台上揚了揚。原來是西藏姑娘央金上場了,黎巧松還記得去年在孫主任堂會上出的丑,這一次立志要找補回來,央金開口第一句,調門拔到了凌霄殿,黎巧松的琴拉得是細若遊絲,絲絲不斷。商細蕊一拍巴掌。程鳳台問:「逮住了嗎?」商細蕊道:「逮住了逮住了!」
商細蕊在後面接了一句:「除非給錢!」
程鳳台在車裡等得久了,趴在方向盤上打瞌睡。放在平時,這正是他夜生活開始的時候,沒有道理就犯困了,對商細蕊抱怨道:「小孩子太吵了,半夜三點哭一次,半夜五點再哭一次。」商細蕊驚訝道:「小孩子在夜裡哭過?沒聽見啊!」程鳳台嘁一聲:「你睡下去雷都劈不醒,能聽見什麼?」
姚熹芙像是被過了電似的渾身一緊,小步子把高跟鞋踩得嗒嗒作響,徑直朝楊小姐那桌去了。同桌的王冷也呆住了,她們這個年紀的姑娘家,在人前一般不會有這樣引人矚目的大動靜。姚熹芙在她家小姐面前蹲下身,用四川話循循善誘說:「幺兒,出門前你答應過我要聽話的。」
鳳乙想來是天生的欺軟怕硬,聽見這聲巴掌,怕得小臉一皺打了個激靈,茫然地張大著眼睛四處張望,真也就不哭了。商細蕊心想我一個戲班都管下來了,還管不下你一個奶孩子?算你識相!向奶娘誇耀道:「看見了?這不就不哭了嗎?好好學著!」奶娘連連點頭答應,心想他要再多來幾趟,孩子一定要被嚇出神經病來了。
程鳳台也覺得新鮮,瞅著商細蕊笑,商細蕊一害羞,就快步往前頭走去了。
回到堂會上,黎巧松在商細蕊面前弓著腰說著什麼,商細蕊點點頭,程鳳台最後就聽見黎巧松念叨了這麼一句話:「我就不信逮不著個小娘們兒!」
程鳳台忍不住笑道:「過去我不在商老闆身邊,商老闆不知受了多少暗話聽不懂,可憐孩子,不過咱們也不用傷心,聽不懂的就當他放屁好了。」
周香芸恍恍惚惚地點了點頭。程鳳台嘆了口氣,也是怒其不爭,知道以周香芸的性情來說,回頭哪怕掛根繩子上弔了,也沒有勇氣做出反抗。
程鳳台瞥他一眼:「臭不要臉的,人家八輩子嫁不出去,非要嫁給你?」但是回頭想想,也忍不住說:「這姑娘可真夠怪的,當那麼多人面,這麼沒眼色,她就一點兒不害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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