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盛千薇忙罷著手解釋：「我可不是故意的，我是碰巧遇見的。」
不求自己的益處。
現在，見到了。
這麼近看，頭髮短了很多，精神了許多，一雙黑眼仁平靜無波，眼眶很深，皮膚白了，五官更加硬朗，成熟了許多。此刻，搭配著白襯衫黑西褲，腳上一雙鋥亮的義大利手工定製皮鞋，穿著修身的正裝，身體的線條更為流暢。
不過就是想著再見他一面。
每上一級台階，她都在低低念著：
「叮咚」聲傳來。
「好。」
「嗯。」
「……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生命依然充滿渴望，假如能夠回到往日時光，哪怕只有一個晚上……」
沒有預想的震驚。
領導沒懂，一臉發懵地看著身邊小姑娘。
說這話的時候，車裡正播著《往日時光》。
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不做害羞的事。
那個人正在外頭抽煙呢。
她輕嘲地一笑，眼裡還閃著瑩瑩淚花，那小模樣真令人心疼。
蘇盞沒有在意，緩緩蹲下，把花放在旁邊，拿手輕輕撫了撫墓碑上的照片，輕聲開口：「好久不見。」
早就說過。
電梯門重新合上。
蘇盞沉默瞥她一眼。
該死心了吧？
蘇盞只當做沒聽到，「您還成么？我給您找代駕？」
「三年前就剪了。」蘇盞不咸不淡地說。
似乎在等什麼宣判。
怎麼就哭了？
老大變了。
她本就瘦，骨架又小，一米六六的標準身高，巴掌大的小圓臉，天生白，長得又美，皮膚細膩，低眉順眼的樣子看上去很乖巧，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以前長發及腰，不聲不響的樣子就像個聽話的瓷娃娃。
「恩。」
男生嘿嘿直笑。
盛千薇一雙眼惆悵地望著她，感慨道：「蘇盞姐，你變了不少呢。」
人只停了一瞬，沒應答，也沒回頭看她。
值吧。
其實那天，盛千薇是想藉機表白來著，想表達自己對他這十年的仰慕之情，權當偶像的崇拜，她迷茫時的精神支柱，不巧，就撞見了那麼香艷的一幕。
她使勁兒咬牙，終於嘗到一點兒腥味。
徐嘉衍這才側頭看他一眼，一貫玩世不恭的語氣，謔道：「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通情達理了？」
雲霧之間，依稀能看見墓園的九十九級台階，一眼望不見
和-圖-書盡頭，彷彿在雲端的那頭，似要與天相接，蘇盞走著走著，幾乎誤以為這是一條通往天堂的林間小路。滿意了吧，這場鬧劇你滿意了吧？
電梯在五層停下。
「我粉他十年，從沒見過他這樣。」此時的盛千薇想來還有些激動，因為那種吻法真是霸道又深情，隨後她又笑了下，「不管怎麼說，跟那樣一個人談過戀愛，你這一生是不是值了？」
「Love is kind.」
「Enter ye in at the strait gate:for wide is the gate,and broad is the way,that leadeth to destruction,and many there be which go in thereat.」
「叮咚——」電梯提示音再次響起，到了地下一層，蘇盞忽然說了一句：「是他。」
「徐嘉衍。」
「是他慣的。」
下一秒，徐嘉衍繼續邁開步子，一言不發地離開。
漫無盡頭的台階，她慢條斯理地走著，偶爾抬頭看一眼，繼續念著；「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
恰好是那句：「……手風琴聲在飄蕩，如今我們變了模樣，為了生活天天奔忙，但是只要想起往日時光，你的眼睛就會發亮……」
他會是全世界穿西裝最好看的男人。
有一個男生拿出自己的打火機，送到他嘴邊。
剛剛只敢隔著夜色偷偷打量的人，如此猝不及防地出現在她的視線里，完完全全曝露在燈光下。
三人不知道說了什麼，他彎了下嘴角，俯身探進車窗，取了包煙出來，抽了支捏在手裡，在煙殼上輕輕磕了磕，摸了兩下褲袋，發現打火機在西裝口袋裡。
頭髮似乎又短了點，額前有幾根碎發微微垂著，卻擋不住飽滿的額頭，五官英挺，那是一張清雋柔和的臉，上身穿著一件乾淨修身的白襯衫，衣領規整的翻著，露出一截白凈的脖子，襯衫袖子被他卷了幾下搭在手肘的位置，長褲皮鞋，禁慾十足。
第三天，製片方也來了，蘇盞被拉去喝酒，屋子裡和_圖_書坐了一溜的領導，小輩們紛紛上演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絕活，蘇盞出了名的不會說話，就安靜坐著，撐個門面，觥籌交錯，幾杯下肚，蘇盞腦子已經有點昏沉沉了。
不回來多好啊，采景哪裡不可以采，為什麼偏偏選了這裏。
男生忽然問那人：「你等會去接我姐么？」
四目驀然相對。
他微微偏頭，火光在黑夜裡瞬亮，照著他半張臉更清晰，側面的弧度看上去更柔和，煙含在嘴裏，隨後又靠回車上，扯開了領口第一顆扣子，仰著頭吐了口煙霧。
看向她的那雙眼眸中，讓人讀不出任何情緒，蘇盞記得，他是一個脾氣暴躁沒什麼耐心更不會掩藏情緒的人。
垂在身側的手，又握了握。
雅江本就不大，相遇是早晚的事。
沒有預想的驚喜，狂怒。
……
引到永生，那門是窄的，路是小的，找著的人也少。
蘇盞把煙擰滅，扔進垃圾桶，轉身上樓回包廂，不能再看下去了，回憶這東西，有毒，碰不得。
那人倚著車門，側對著她，正跟面前的兩個男生說著話。
她轉過身，用肩膀頂著柱子，抽了口煙，吐著煙霧，眯著眼，開始細細打量起來。太久沒見，她目光貪婪，彷彿那是一片幽幽深海的浮萍。
他掛了電話，電梯持續往下，裏面只有他們四個人。
墓園安靜，沒有別人，蘇盞把準備好的花放好，又從包里拿出一小瓶紅酒，沿著墳冢倒了一圈，重新蹲回墓前，說起了家常小話，她的聲音柔軟又細膩，輕輕回蕩在墓園，像此刻的綿綿細雨，令人惆悵而又心安。
她身段兒好，人又美，路過的人都忍不住看了兩眼。
領導一揮手，「你到底聽進去沒？」
她低著頭，又跨上一級台階，輕薄的唇一張一合，默默念著：「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
愛是恆久忍耐。
是誰說有多愛就有多恨？她不知道當初的徐嘉衍到底愛不愛她，她只知道，當時的他，是真寵她。
忘不掉他，也愛不上任何人。
怎麼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二月春風似剪刀，這句話一點兒都沒錯，南邊的風，此刻刮在臉上還有點像生https://www.hetubook.com.com鈍的刀。
「Love is patient.」
不多會兒，該說的說完了，蘇盞抬頭看了眼灰濛濛的天空，站起身，對著照片中笑靨如花的人兒說：「走了，下次再來看你。」
蘇盞正靠著副駕駛觀望著車外的風景，聽她這麼一說，轉回頭看她一眼，又重新轉回去，「人吶，總會變的，會長大，會老去。」話里滿懷對過去的無限唏噓。
再往後，她無論遇上誰，都覺得索然無味，平平無奇。
她沿著原路從墓園下來，盛千薇正坐在車裡玩手機，見她上來，把手機一丟，坐直，迫不及待地問出了剛一見她就想問的那句話：「你怎麼把頭髮剪了？」
……
莎士比亞曾說過：「不速之客只有在告辭之後才受歡迎。」
綿綿細雨忽然變成了傾盆大雨，蘇盞收回視線，拍拍旁邊小姑娘的腦袋，「嘿，想什麼呢，還不走？」
這時候的樣子，才有點像從前，略帶點痞氣的男人。
……
蘇盞腦子裡全是那人修長挺拔的背影，他走的極快，毫不猶豫，彷彿在逃離她這片荒地。
她扣上羽絨服的帽子，把花抱在懷裡，捂著手呵了口氣，使勁兒搓了搓，掌心慢慢傳來熱度，這才又重新拿起花，繼續走著。
是該跟過去徹底告別了。
好不容易撿了個空隙，忙跟領導請示去個廁所。而上完廁所的蘇盞並不想回到那個紙醉金迷的包廂，胸口微癢，想了想，轉身走到酒店門口去抽煙。
大衣被她落在了包廂，上身只穿著一件寬鬆的薄薄線衫，小腳長褲，短靴，一雙腿又長又直，就這麼倚著酒店門口的石柱，點了支煙，仰著頭，吐出一口煙霧，一雙眼冷漠地看著來往的行人。
如今剪了短髮，三分幹練七分女人味。
清晨時分，天公不作美，偶爾飄下幾顆雨珠，飄飄停停。
盛千薇大學畢業跟蘇盞一起進了光特工作，在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公司共事半年多，直到蘇盞離開。兩個都還是剛出社會的小姑娘，又是部門裡唯一的女孩子，沒幾天功夫就已經是手拉手逛街的情分了。
談過那麼刺|激的一場戀愛。
二月末，正是春寒料峭時期，萬物齊吟，南風暖窗，山上的空氣稀薄，霧氣瀰漫，圍繞著參天樹ｈttｐs://ｍ.hetuｂook.cｏｍ.coｍ木，大地皆為春開。
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
而此時，路邊正泊著一輛車，圍著三個男人。
你們要進窄門，因為引到滅亡，那門是寬的，路是大的，進去的人也多。
又在包廂里坐了兩個多小時，領導們才意興闌珊地準備離開。
「你聽錯了。」他平靜地彷彿沒有見過她。
這一聲是在齒縫間叫出來的，她幾乎快要把自己牙齦咬出了血沫，可到底還是沒控制住自己。
蘇盞新劇開機，作為編劇她走了十幾個地方采景，雅江是最後一站。
以前，他很少穿白襯衫，喜歡穿連帽的線衫或者衛衣，然後走在路上永遠都是扣著帽衫的帽子，戴著口罩。而現在，他穿著正兒八經的修身西裝，襯的整個人精神又帥氣，卻比以前少了痞氣，多了風光霽月。
能把白襯衫穿這麼禁慾的，大概也只有他了。
愛是永不止息。
蘇盞一眼就看到了那道身影，僅是一個側影，她肯定，那是他。
蘇盞走了。
滿意了吧？
那奄奄一息的希望終於可以撲滅了吧？
「叮咚——」門緩緩朝兩邊打開。
全世界彷彿都靜了。
氣氛在一瞬間變得很沉默，兩個小姑娘，都安安靜靜坐在車裡，各懷心思。
她駕著領導胳膊給人扶進電梯里，後者有點喝高了，面色通紅，站都站不穩，嘴裏還在念念不停：「小蘇，有些話我得給你捋捋，現在你有名氣，大家願意買你賬，等你哪天沒有名氣了，就是你去求別人的時候，王處看得進你，也是你的福氣，別把自己看的多清高，清高能當飯吃？」
蘇盞還未回神，領導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小蘇，你認識啊？」
徐嘉衍正在打電話，電梯門打開，抬頭往裡面掃了眼。
蘇盞也不知道自己想要說什麼，可就是覺得，如果不叫住他，有什麼要在她心裏消失，沉沒，然後不見。
蘇盞駕著領導的胳膊靠在電梯的后牆上，聽見聲音，她眼瞼一抽，下意識抬頭，一道熟悉的身影立在門口，身後還跟著剛剛幫他打火的男生。
盛千薇小心翼翼打量著她，見她面無異色，這才小聲地說：「其實，我都看見了，那天隊里給老大辦退役酒會的時候，他把你按在洗手台上親……」
「那我跟你一起去，你不會怪我打擾hetuｂook.com.cｏｍ你們吧？」
蘇盞陪到最後，全包廂大概只有她還清醒著，連她的直接領導也醉得一塌糊塗，就差把她往那些高級領導的床上送了，到底是知道她的脾氣和名氣，也不敢太過分。
其實盛千薇不明白，他們當初那群人明明都那麼好，那麼張揚，那麼坦蕩那麼瀟洒。
「您剛剛不是說，我這臭脾氣誰慣的嗎？」
謝山墓園。
「Love never ends.」
男生追上去，「好像有人在叫你。」
他不太說話，一直都是電話那頭的人在說話，他很有耐心很好脾氣地低聲發出單音節。
「……」
2016年春初，雅江市。
電梯到達一樓。
隨即，她低聲笑了下，不語。
蘇盞閉了閉眼。
他從容不迫地走進來，目光只淡淡從她身上略過，很快就別開，走到電梯另一邊站著，繼續打電話，權當她是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
一眨眼，一顆淚水「啪嗒」落在手背上，自己也愣了。
「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
但舉止間還是依稀能瞧見當年那個長發及腰少女的影子。
她找到墓碑，乾乾淨淨，似乎剛剛打掃過。此時，碑前正擺放著一束新鮮的菊花，證明在她之前，有人來過。
在見盛千薇之前就做好了心裏建設，明知道會聽見這兩個字，可就這麼直白地從她嘴裏說出來的時候，蘇盞心裏還是微微一震，要不是這麼幾年在外面鍛煉得刀槍不入，只怕她此刻裝得再冷淡回家還得柔腸寸斷。
心跳、呼吸驟停。
終於爬上最後一階，蘇盞抱著花站定，轉回身，看向又高又陡的台階下，長長吐了口氣，平緩地念出最後一句：「Because strait is the gate,and narrow is the way,which leadeth unto life,and few there be that find it.」
其實她早就明白。
又有恩慈。
而她徹底意識到，他的冷漠與疏離，都是發自內心。
見她還是沒反應，這才不滿地嘀咕了一句：「這臭脾氣，不知道給誰慣的。」
蘇盞記得，以前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他的耐心都用來喂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