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你且叫聲娘子我聽聽
我看見一雙澄澈的眸子和眉心一點艷紅的硃砂。我心中一緊，手抖了抖，給陌溪買的糖掉落在地上。
陌溪默了默，他望我：「三生，夫子說要以德報怨。」
來到人間的第三日，我在尋找陌溪的路途中路過一個寺廟，晃眼間暼見廟裡供奉著地藏菩薩，我便虔誠的進去拜了拜，跪下頭還未磕完，一個年老而精幹的光頭和尚突然拿了把剃刀走了出來。他和藹的對我笑了笑：「阿彌陀佛，施主能迷途知返，皈依我佛，實乃善事一件。」
他點頭。
經過人世九年的熏陶，我已知道那奇香的紅花叫做梅。
「欺負回來沒？」
我帶這一絲好奇，推開院門，走了進去。才一踏進小院，陌溪在我手腕留下的金印忽然一閃，我心中一動，走近小院里的主屋，忽聞一個女子溫婉的聲音：「搖啊搖，搖啊搖。」
「嗯。」
我接過杯子，眼睛卻沒離開話本子，敷衍道：「太陽對我來說只會是毒藥，對我的身體沒甚好處。」
「死了。」
送他進書院那天，我替他挽了髮髻，他從銅鏡中望我，眸中帶著幾許忐忑。我溫言道：「你要在這人世活上數十載，這時間本算不得長久，我自可護你一生平安，但我更希望你做一個有擔當的人，將這數十載過得風風光光的。讀書是必須的。進了書院聽夫子的話，他們雖算不得什麼聖人，但在學生面前好歹也裝得一副人模狗樣的驕傲姿態。好好學。」
我道：「你也快弱冠了，我尋思著我這童養媳做了這麼多年，也該扶正了。乾脆你瞅個時日將我娶了吧。」
處理完了和尚，我將自己九年未整理過的妝容好生整理的一番，翻過了千叢山水才又找到了當初遇見陌溪的那個小院。
「老在屋裡躺著也不行，三生還是得出去晒晒太陽的。」
他臉上和善的笑收斂起來：「施主這是何意？」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早晨，我正斜卧在榻上看著新出的話本子，這是一出才子佳人歷盡磨難之後進行了一系列恩恩啊啊運動的詳細描寫的戲。我正看得動情之處，陌溪自門外走進，他替我將隨手扔在地上的披風和襖子撿起來放好，又給我倒了杯水說：
我緩步靠近那個小院，手腕間的金印又閃了閃。還未跨進院門，便見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拿著一
和*圖*書支比他高出很多的掃走在打掃荒蕪的院子。「沙沙」的聲音聽起來甚是凄涼。「三生。」
來者說話的聲音越發大了，陌溪也聽到了些許：「三生，好似有人來了，咱們先回屋吧。」
「妖？你認錯了，我不是……」
似乎察覺到有人走進，小孩驀地回頭。
我說不出不行。
「哼，你身上的陰氣早在三里之外我便聞到了，休要狡辯！」
我是石頭，三生石，全身上下最不容易長的就是頭髮，眼瞅著它長了這麼千把年，終於有點起色，這老禿驢居然敢剃了我！當下我心一怒反身一腳把他踹開，不料這和尚居然是個練家子，我這一腳被他輕而易舉的躲開。
我永遠記得，那一天他無數遍的喚著我的名字，每次非要得到我的回答才罷休。而到後來，我才知道，他這樣做的原因，是曾經有一天，他也這樣無數次的喚著他娘親的名字，而再沒得到過任何回答。
在各種靈物羡艷的目光中我終於穿著一身白棉布的長裙來到了人界。
離我們住的地方不遠處有個小鎮，鎮上只有一座書院，書院中的夫子們知曉陌溪小時候曾被一個老和尚預言過，他會克盡親近之人，所以都不大願意收他。
陌溪聽了我的話，訥然的發出了「哈哈哈」的聲音。
我替他將傷口收拾了一番，問：「欺負你的人住哪兒？」
陌溪點頭。
那一刻，我真甘願做一個平凡的女子，甘願獨自守著空房等他回來之後在門口淺淺喚我一聲「三生」。
我覺得甚為壯觀，便領著陌溪去了一個好觀景的地方，指著王小胖家衝天的火光道：「使勁兒笑。」
「嗯。」
「是娘子。」
但是我卻不知，九年的時間竟能讓當初那般美麗得梅林變做一片枯萎的模樣。
他想了想：「大概是因為三生你的脾氣與這梅很是相似吧。」我頓住腳步，盯著他的眼搖了搖頭，但笑不語。
「陌溪。」
「三生。」
我讓陌溪抱著一錠金元寶圍著書院轉了一圈，最終夫子還是將他收了。
忽然，鼻尖飄過一陣異香，在冥府我從未聞過如此美妙的香味，當下心神便被引了過去。越跑越近，一片疑似紅雲的花海在我眼前出現。
我牽住他的手一步一步在梅林里逛著，他倒沒誆我，今日這ｈｔｔｐs://wwｗ•ｈｅtuboｏk.ｃｏm.cｏm梅花開得當真好。
「啊！」女子的驚聲尖叫在我聽來都如此的遙遠，而閻王的千叮萬囑更是飄渺得像浮雲。
「嗯。」
「既然你娘已經過世，那你的事便全由自己做主了，你且記著從今天開始我便算是勾搭上你了。」
我一躍而起，掌間靈力凝聚，帶著忘川千年的陰氣直向老和尚拍去，眼見著這一掌要將他拍得腦漿迸裂，一道嬰孩的嚎哭突然喚醒了我的理智。
「哼！妖孽，方才你趁我不備偷襲於我，這次老衲定要將你收了！」
「陌溪，你知道我最喜歡這紅梅暗香，晴雪晶瑩的景色，但你可知為何？」
他雖不明所以，也任我看著，漸漸的眉眼也彎了起來：「三生喜歡看我？」
他卻不信的我的話：「今早下過雪了，院子里的梅花開得正好，且去看看吧。」我望他，見他眸中點點閃亮的期冀，我放下扣住那正嗯啊得開心的話本子：「好吧，陪你走走。」
我左右嗅嗅，實在不覺得自己身上的陰氣有多重，忘川河中那些魚兒的陰氣比我重了何止百倍。那和尚卻不聽我解釋，又是一記剃刀向我招呼而來，我殺心一動卻又恍然記起來人界之前，閻王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絕對不可害人性命。
只在話本子里出現過的人間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還要有趣，還要……危險。
「今日來的是巡撫大人。」
他依舊無聲望我。我撓了撓頭，覺得和一個小孩交流十分困難，且這個小孩還是個有些孤僻不善言辭的小孩兒，我決定用通俗的語言對他解釋一番。
我如是喚了他三聲，除了屋外的簌簌風聲我什麼也沒聽見。我再無法睡著，索性翻身下床，什麼東西也沒收拾，穿著一身白色的裡衣便出了門，直接上京尋我的夫婿。
他盯著我，不說話，任我用衣袖將他的臉擦了個乾淨。我看了看他身上破破爛爛的衣服，還有脖子和手上些許青紫的傷痕，想起九年前他母親的那個樣子，並不像是個窮困潦倒的人，怎的會將陌溪養成這樣：「你娘呢？」我問。
「陌溪，你要學會辨別。夫子這話明顯是在放屁誆你。聽聽就行了，當不得真。」
我正想著，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妖孽哪裡逃！」
「三生。」
「娘子！」
陌https://www.hetubook.com.com溪原是天上的戰神，他現下雖下凡歷劫，做了一個凡人，但也應當做個溫文儒雅舉止有禮的凡人，所以我便尋思著送他去書院念書。
但他現在只是個肉團，忘卻了前生，又尚不能識人，我該如何勾搭他呢？要不我就一直陪在他身邊，護著他長大，斷不能讓別的女子或是男子在他還小的時候將他的便宜給佔了去。
「喜歡。」我用手比了比他的頭頂與我的距離，他已比我高出了整整一個頭，我偏頭想了想：「陌溪，叫聲娘子來聽聽。」
我在冥府將各項事宜都辦妥之後，閻王親自給我在脖子後面印了三個印，一個印便是在人間的一生。待三個印都消失之後，我又必須回到冥府，守著忘川。
他一聲冷哼：「我還道你這妖物是想要來皈依我佛，以贖罪孽的，原來你竟是來挑釁的！」
他耳根驀地紅了。
他這直接坦然的回答倒弄得我怔了一怔，凡人不是向來都很在乎生死一事么？他……興許是太小，還不懂生死之事吧。我只好如此解釋。
我駭了一跳，忙往左邊一撲，「嘭」的撞開屋門，跌進屋裡。剃刀劃過，我只見額前的一撮青絲悚然落下。
此話一出，駭得那婦人面無人色，抱著孩子，不知該如何是好。
在我如此精心的教育下，陌溪不出意料的長成了一個溫潤如玉的君子。他的容貌身型與我在冥府見到他時半分不差，這樣的天人之姿在人世極是少見，加之陌溪又聰慧非常，在小鎮一帶竟成了一個遠近聞名的人。
他晚上回來時臉上卻帶著傷，紅一條青一條的。我問他：「被欺負了？」
和尚手間的剃刀金光一閃，化作了一隻禪杖，直向我殺來，這和尚的道行不高，倒是那禪杖上的佛光逼得我不敢直視。幽冥地府，最怕的便是那西方佛祖的聖光。我招架不住連連敗退。
他頗為無奈的笑:「可是，三生，你卻總是快我那麼一步。」他說，「我想與你成一個家，但是我一個男子，卻斷然不能一生都這樣讓你養著。我想憑自己的能力許你一世美滿幸福。」
我捧著茶杯呆住。
「他……他說讓我去京城做官。」
我收招，一扭頭，拔腿就跑。和尚追著我整整翻了一匹大山。我跑得筋疲力盡只想給那禿驢一拳，叫他一睡不醒。
他搖頭和-圖-書。
「也就是說，我從今天開始就是你的娘子了，依著凡人的規矩，我算是你的童養媳。但是這不重要。重要的是以後有我在，沒誰能欺負你。」他眼眸微微一亮，我摸了摸他的頭：「你且叫聲娘子我聽聽。」
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功夫！
默了一會兒：「三生。」他如是喚道。
見到熟人之時，我藏在深山之中，躲得一身狼狽，望著他們勾了禿驢的魂，一時歡喜得抱著他倆的長舌頭狠狠泣了一陣。順帶又囑咐他們一定要告訴孟婆，讓她給這和尚多舀點湯，讓他下輩子痴傻呆愣，一生凄苦。
我本以為，我與這和尚的一架打不了多久，我是石頭，定性是最好的，待這和尚與我纏鬥得累了，自會退去，到時候我再回來陪著陌溪長大就好。不想這人界的和尚竟比我還要倔上三分，將斬妖除魔視為畢生使命。又興許我是他此生遇到的最厲害的「妖怪」所以他將我當做了他除魔衛道的生命中的終極任務。
「……好吧。」我敗下陣來，「那就叫三生吧。」
王小胖子是小鎮一個土地主的兒子，他家底殷實，後院也大。我瞧著十分歡喜，一把鬼火點著他家柴房之後，正巧吹了一陣南風，將讓這火燒得十分的旺。整個小鎮半邊天都燒紅了。
九年！
我愣了愣，還沒回味過來他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的剃刀就直接往我的頭髮上招呼。
我蹲下與他平視，在他清澈的眼裡看見了自己的影子，我用衣袖替他擦了擦臉上的灰：「我叫三生，是來勾搭你的。」
「三生。」
然而他要我等上兩年，我這耐性極好的石頭此次卻如何也耐不住了。一個輾轉反側的夜晚，我驀地自床上坐起：「陌溪。」我心知他不在，卻還是想喚喚他的名字，彷彿這樣喚喚，他便會出現在我面前一般。
快到午時，陌溪終是送走了客人，又到了我屋裡。他坐著不說話，我便也斜倚著不說話。我的耐性素來不差，他終是沒能磨得過我。
人世的時間過得極快，轉眼間陌溪便到了弱冠的年齡了。
他耳根的紅蔓延到臉頰，喉結動了動，半晌后眼中又浮現出幾許懊惱：「三生，你，你總是……」這話還未說完，我忽聞梅林之外有人說話聲。自陌溪小有名氣之後也時常有人會來找他，素日我並不會說些什麼，但是今日他們m.hetubook.com.com打斷了我談婚論嫁之事，我臉色垮了垮，極是不高興。
我輕輕的將門推開一個縫隙，悄悄往裡看去，一個少婦坐在床上，懷裡抱著個嬰孩。我細細一打量，笑了，這眉眼，這鼻唇，可不是陌溪的肉團版么！
「三生，你願意等我兩年嗎？待我功成之日，便回來娶你。」
我與他這一斗，在人界整整鬥了九年。
他淺淺一笑，很是欣喜。
陌溪搖了搖頭：「我做官卻並不是為了什麼抱負……」他臉頰微紅，「如你所說我已經快弱冠了，我，我也一直在尋思個日子給你提成親這回事兒。」
最後卻不是他放棄了殺我，而是我的老熟人黑白無常兄弟來將他的魂勾走了……
「你是誰？」他走到我面前。
「嗯。」
掌勢往旁一偏，擊在門梁之上，整個木屋都為之震了三震。我一個空翻躍出屋外。那禿驢似乎被我這一掌嚇得不清，緩了好一陣才回過神來，他望了望我，又望了望肉團版的陌溪，突然對著那個一臉驚恐的女子道：「眉心硃砂，你的孩子乃是不祥之人，生而招來此等妖孽，此後必定克盡親近人！」
我嗯了一聲，轉身回了自己的屋，接著看話本兒。陌溪自去大廳接待客人。
我奇怪：「禿驢你是何意？」
許是我的冷淡讓陌溪有些無所適從，他小心的打量了一番我的神色，似下定了什麼決心道：「我想去。」
而今這個季節被人們叫做冬，那些覆蓋在紅色花瓣上的晶瑩物體被人們叫做雪。而我卻不知這些紅花叫什麼名字。穿過這一片奇香的花海，一座小院安靜的坐落在其中。
然，人怕出名豬怕壯，這俗話能流傳得這麼就，自然是有他的道理的。
我靜靜的將書最後一頁翻完了，是個才子佳人奉子成婚永結同好的故事。我這才轉頭看向陌溪，只見他一雙眼睛定定的看著我。我嘆了口氣道：「男兒志在四方，你要去做官，又不是要去打劫……唔，雖然這兩者的性質是差不了多少。但是朝堂之上也是一個施展抱負的地方，我一直望你能做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如今你有這才幹和機會了。大胆去做就是，望著我作甚？」
我大怒：「禿驢休要胡言！」人界的人都信得這些和尚道士的預言，他如此一說，便真是毀了陌溪這一生。
頹然卧地，我目光空洞的望著那撮翩然落地的黑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