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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像你

作者:綠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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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暮別 此地空余黃鶴樓

第二幕 暮別

此地空余黃鶴樓

這天夜裡,方萋萋帶江鶴去海邊看星星,遠方燈塔忽暗忽明,天上繁星無數,是繁華的大都市永遠也無法看到的景色。
她面對著大海,日復一日地等待,可那個時候,他在做什麼?
海嘯過後,江鶴接到沈夕病危的消息。他帶著方萋萋的血液,同來時一樣輾轉顛簸,回到北京將血液輸送給沈夕。這時已經是夏天的尾巴,他忽然開始不適應北京乾燥的天氣,連續高燒三天三夜,再加上他一路奔波,心力交瘁,醫生說他有心事淤積。
「你恨他嗎?」
「看來鸚鵡很喜歡你,」方萋萋笑著指了指不知道何時又跳上江鶴肩膀的肥貓,然後有點黯然地說,「大概是因為它每天都陪著我,已經陪煩了吧。」
方萋萋一愣,然後看到對方伸出手,從她握著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簽遞給她,用十分疲憊的,低沉的聲音說:「姻緣。」
沈夕的父母也親自前來,一邊哭著謝他一邊同他父母商定婚期。他同沈夕認識三年,二十四五歲,不算早也不算晚,一生就此塵埃落定,所有的人,包括當時的他,也都以為應當是這樣的。
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你是第一個抽到它的人。」
「你會愛我嗎?」她側過頭問江鶴,她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身為天之驕子,擁有如花美眷、前途似錦的你,願意放棄這一切,來愛我嗎?」
見江鶴不悅,方萋萋笑著削好一個芒果遞給他,她對著他撲閃撲閃地眨著眼睛,江鶴神色一變:「幹嗎?」
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人生若只如初見,如今想起來,方才覺得造化弄人。
江鶴就這樣在方萋萋家住了下來,他住方萋萋隔壁的房間,洗過澡后她端來一碗冰鎮綠豆湯,說他旅途辛苦,喝點綠豆湯敗火。
他這時才發現,他同她的名,竟然出自同一首詩。
她笑著說:「我早就知道,你看,冥冥之中我們還是頗有緣分。要是換個身份和時間,或許還能成為情人。」
她像是誤入凡間的精靈,怪不得老天急急要將她召回天上去。
「我等了他整整十年。或許十年對很多人來說,只是白駒過隙,不長不短的一念之間,」方萋萋微笑著望著大海,海浪不斷地湧上來拍打著她的腳丫,海的那邊,霞光滿目,已是近黃昏,「可是,十年對我來說,已經是一輩子了。」
方萋萋一個人在醫館後院的竹房裡住下來,店裡的夥計教她認葯,當歸、黃芪、茯苓、女貞子……水月衫透著若有若無的中藥味,她又心生歡喜又覺得寂寞。

歲月手札

記憶里那個十四歲的少年,面容清秀,他在窗邊沖她張開手臂,笑著說:「丫頭,你跳下來,我接得住。」
「女朋友?」
天使要回家,她終於還是要離開。
「抱歉,江鶴,」她雙手捧著他的頭,她同他額頭抵著額頭,她和他的眼角一齊流出淚來,她哽咽地說,「抱歉,江鶴。」
豈止是下下籤,簡直就是喪簽。對方接過竹籤,看也不看,兩手一掰,將它折成對半,然後輕輕一拋,將它丟在方萋萋腳邊。

No.3 日暮鄉關何處是

這個夏天,江鶴過得無所事事。方萋萋同昨天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盤腿坐在涼席上背詩詞,江鶴閑得沒事做,就同方萋萋面對面坐著玩PSP,將聲音開到最大,一陣激戰,噼里啪啦,故意吵她。可是沒過多久,江鶴便發現方萋萋根本不受外界打擾,她記憶力驚人,幾乎過目不忘。
怎麼不會?他們上前,搶過歌手的吉他和話筒,她唱一首《飛女正傳》,他在一旁為她伴奏,「世界將我包圍,誓死都一起,壯觀得有如,懸崖的婚禮。」
「沒有關係,」方萋萋倒是坦然一笑,隔了一會兒,她說,「明天我陪你去做抽血檢查,這大概是我這輩子能做的最後一件事情。」
兩個人救下貓咪,男孩子脫下衣服為它遮雨,回到醫館以後,生了火,把它渾身擦乾,貓咪命大,就這樣聞著濃郁的中藥味活了過來。
她回過頭來,海風吹著她的短髮,她看著江鶴,神色迷茫,她低聲喃喃:「怎麼是你?」
江鶴覺得感傷,艱難地開口:「我向你保證,我和小夕都不會忘記你。」
我才疏學淺,只能為喜歡的詩寫出這樣一個故事。
她的和-圖-書唇齒冰涼,煙味還沒散去,兩個人大眼瞪小眼。方萋萋哈哈大笑,拍著江鶴的肩膀向他道歉:「我只是想試試,世間種種,七情六慾,我都想試試。」
方萋萋笨手笨腳地爬上江鶴的背,昏沉沉地摟住江鶴的脖子,害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身後是被黑夜吞噬的大海,鸚鵡得意揚揚地跟在他的腳邊。海風將女孩子身上的酒味吹到江鶴鼻尖,這忽然讓他想到了記憶中某個炎熱的夏天,少年時期的他第一次偷偷喝酒,被那辛辣嗆得直咳嗽。
「不是。」方萋萋蹲下身,輕輕地摸了摸鸚鵡的頭,重複道,「不是我。」
「第二,你能教我畫畫嗎?」
江鶴將她的骨灰撒在了鸚鵡的墓邊,它陪了她十年,希望茫茫黃泉路,它也能陪她再走這最後一遭。懸崖之外,海水平靜地伸向遠方,空氣濕潤,海鷗盤旋鳴叫。而北島永遠燦爛明亮的烈陽,刺得他眼淚大滴大滴落下來。
回到方萋萋家,有穿堂風灌過來,她坐在門檻上,望著藍天,輕輕開口說:「鸚鵡死了。」
話音一落,兩個人皆是一愣。方萋萋抬起頭望向他,平靜地說:「原來你知道。」
「第一,多年以後,若是你們偶爾在夜空看到星星,能不能想一下,曾經有個女孩短暫地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叫方萋萋。」
方萋萋十四歲那年,曾短暫地離開過北島。那時候,她母親還健在。為了替她治病,她母親帶著她走遍大江南北,花光了所有的積蓄。後來不知道打聽到哪裡有位出名的老中醫,她母親便帶著她趕去求醫。

楔子

2004年的夏天,北島還是一座未被貼上度假勝地標籤的臨海小鎮,這裏的陽光同鳳凰花一樣熱烈,海風平靜,誰也看不到日後它燈紅酒綠、人來人往的模樣。
她畫得拙劣,唯獨他讀懂了一切。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時他求的姻緣簽,那時候他以為那是沈夕的喪簽,一怒之下將寫著她最愛的詩句的竹籤折成兩半。
夏天結束,他們都要回到各自的城市。方萋萋將自己在北島的住址工工整整地寫在紙上交給他,他向她承諾,有一天,他會來找她。
「那時候,你才這麼小呢。」方萋萋同鸚鵡說,「被遺棄在雨中,一雙又圓又大的眼睛,惹人心生不忍。」
江鶴瞪她一眼:「想都別想!」
英俊的年輕人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反問方萋萋:「那你呢?你有沒有愛過什麼人?」
他也帶她去醫館背後的竹林玩耍,夏天多驟雨,他們從山上往回趕的路上忽然聽到一陣微弱的叫聲。順著聲音撥開竹林看過去,一隻被人遺棄的小花貓,比巴掌大不了多少,被雨水淋得濕淋淋,已經奄奄一息。
他少年血性,聽不懂那流傳了幾千年的哀傷。他沐浴在陽光下,沖她揮了揮手,說再見。而後他聲色犬馬,夜夜笙歌,被生活滋潤得早已不知道今夕是何年,便自然而然地將少年時代的約定拋在腦後。甚至在他從醫院里看到方萋萋的照片和她在北島的住址,他也不曾想起過一絲一毫。
江鶴就這樣在北島留了下來。他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和方萋萋一起去路邊吃大排檔,下午兩個人就去摘芒果和椰子。他爬上樹一打就落下好多熟透的椰子,鸚鵡跳上去,大肚子擱在椰子上,像玩皮球一樣地滾來滾去。
江鶴不吭聲,不去回應她的玩笑話。她的臉色越發差起來,身體虛弱,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常把「死」字掛在嘴邊。
他沒有遇到那樣的人,他終於向命運妥協,他把自己從一把鋒芒畢露的劍活成了一個結實笨重的盾。
「你管不了我,」她笑嘻嘻地說,「我可以自己出門去借一輛摩托車,我技術差,若是想不開撞上山崖,一屍兩命,你的小夕也沒得救。」
黃昏的時候,江鶴取下畫遞給方萋萋,畫中女孩子坐在蒲團上,咧著嘴笑,眼睛眯成一條線。方萋萋驚訝地吹了一聲口哨,小心翼翼地接過畫,學著畫中的自己一樣彎著嘴笑,然後認真地說:「看不出來,原來你畫畫畫得這麼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大約十年前吧,他早已記不清楚。這幾年來,他鮮少喝酒,沈夕是個溫柔的姑娘,他開始學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將年少時快意恩仇的自己遺忘在歲月里。
江鶴同方萋萋提到這些的時候,北島的夜晚已經來臨,空氣中儘是海風的腥味。他和圖書生氣地離開方萋萋的店鋪后,一家家尋找住宿的地方,最後他不得不沮喪地在路邊買一個椰子,用吸管一邊喝椰汁一邊思考自己露宿街頭的可能性。這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貓叫,等他反應過來,肥胖的花貓已經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肩膀上。江鶴回過頭,看到穿著印花弔帶和短褲的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後,她說:「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家還有一間空房。」
他們凝視彼此,咫尺的距離,卻遠過天涯海角。她終於回過頭,輕聲說:「你不會,就如他,永遠也不會來。」
女孩腳踝的十朵玫瑰,自此成為江鶴的夢魘,多年以後,他都無法釋懷。
她盤腿坐在涼席之上,笑著對他說「你好」。
那時候,他笑著搖上車窗,他江鶴怕過什麼?可是他錯了,他從未想過,這代價竟會如此慘痛。他就這樣,錯過了本該和她發生的愛情。
江鶴靜靜地聽著,沉默地伸出手,摸了摸鸚鵡的頭。
這就是方萋萋第一次見到江鶴的情景,兩人自然不歡而散。江大少爺一路顛簸,飛機、火車、大巴都轉了個遍才終於來到祖國的最南方,他忍辱負重,為女友沈夕求葯而來。地中海性貧血症,必須進行骨髓移植,可是沈夕的血型卻是十分罕見的P型血,全國各大醫院均無儲存。
多麼殘酷的人生,管你有多少不甘多少不如意多少未了願,時日一到,也只得空空蕩蕩地去。江鶴感覺到一陣沒由來的難過,他找不到什麼話可以安慰她,只得重複說著抱歉。

No.4 煙波江上使人愁

「你會騎摩托車嗎?」
江鶴雖然不知原因,卻還是點點頭。
兩人面前各放一個椰子,江鶴便零零散散地同方萋萋說起自己的過去。十七八歲的時候,少年鮮衣怒馬,放蕩不羈,靠著顯赫的家世和英俊的外貌遊戲人間。遲到、翹課,晚上換掉校服,一群人浩浩湯湯地軋馬路,他們揮霍金錢和青春,無法無天。他有過很多女伴,走馬燈似的換,一個賽一個美。
音容笑貌猶在,而佳人已逝。
怎麼沒有想過?他希望她有一頭乾淨利落的短髮,她長手長腳,皮膚被陽光晒成健康的小麥色,她笑起來兩眼彎彎,她和他文一樣的刺青,她同他在路邊彈奏賣唱,她坐在他的摩托車後座上笑著手舞足蹈。
也就是在那時候,方萋萋發現自己記憶力驚人。抄過一遍的詩歌,她能背個八九不離十。
方萋萋不回應江鶴為沈夕而來的請求,江鶴也不催她,他去文具店買來畫板、顏料和畫筆,支起架子在方萋萋對面為她作畫。女孩子留一頭極短的發,像是一隻小豹子,她面相稚嫩,穿藍白條紋的弔帶衫,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因為北島紫外線強,她皮膚帶著微微的小麥色,同他認識的所有白皙細膩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是,他怎麼會不知道?他有她的個人檔案,詳細到包括她父母的生辰姓名、她的身高體重,所以又怎麼會不知道,她患有先天性心臟病,醫生預言她不會活過二十五歲。
他們回去的時候,發現鸚鵡懶洋洋地趴在椰子樹下乘涼,夏天越來越熱,鸚鵡本來就好吃懶做,現在已經全然不肯動了。等到方萋萋抱起它,它才沒精打采地「喵」一聲。
小貓咪從被子里探出腦袋,嬌滴滴地「喵」了一聲。
她最後一次見到他,他將竹葉摘下來給她做書籤,送給她一大摞詩詞的書,他說:「等我以後遇見一個記憶力很好,能背很多很多古詩的女孩,我就知道那是你。」
「唯願當歌對酒時,月光長照金樽里。」
然後有碎石子從窗外跳進來,方萋萋抬頭望過去,穿著白色運動衫的少年坐在梧桐樹上,來回蕩著腿,笑著對她說「嗨」。
方萋萋正襟危坐,搖著手中的竹筒,一副神運算元的架勢,笑著問:「姻緣、事業、命運,不知客人你要求什麼?」
江鶴跪倒在海邊,終於忍不住縱聲長嘯。
江鶴在這場大雪中,再一次想起了方萋萋。她生如夏花般爛漫,一生都不曾經歷過嚴冬。他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彷彿在他耳邊響起。
這天傍晚,北島遭遇海嘯,人人躲在房裡不敢出門。江鶴和方萋萋一起坐在三樓的小閣樓里,外面黑雲壓城城欲摧。他為她作畫,她坐在窗欞上,穿著白色棉布裙眺望窗外。滔滔怒江,好似世界末日。
江鶴下大巴時,方萋萋坐在破舊的塑料篷子下等他。她遞給他冰鎮的椰子汁,鳳凰花開得似乎比他離開時還要爛hetubook•com.com漫,大約也只有北島,永遠都是夏天。
那時江鶴並未察覺到方萋萋的低落,只是好奇地問:「它叫鸚鵡?你取的名字?」
她依然喝酒吃海鮮,胡亂唱一些歌,倒頭就睡。她甚至還偷偷去買了包煙,三十塊一包的黃鶴樓,嗆得她不住咳嗽。
江鶴髮怒,走上前一把奪過她手中的煙,狠狠地拍了拍她的頭。電光石火之間,她湊上來,蜻蜓點水般吻上了他的唇。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
今生若無權惦念,遲一點,天上見。
「要文什麼?難道你也要文一朵玫瑰?」方萋萋打趣他。
江鶴覺得很難過,不知道如何開口安慰她,他在她身邊坐下來,風鈴聲一陣一陣地響。
黃昏過去,江鶴洗完澡,整個家都找遍了都沒看見方萋萋。江鶴正準備回房間玩遊戲,鸚鵡卻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咬著他的人字拖不肯放。江鶴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狐疑地蹲下身,學著方萋萋的樣子摸了摸鸚鵡的頭,然後它叫了一聲,帶著他走出了方萋萋家。
方萋萋身邊那隻「好吃懶做」的大花貓被嚇了一跳,「喵」地叫了一聲后躲在了她的身後。方萋萋卻一點也不害怕,面帶微笑,遺憾地彎腰將竹籤撿起來,搖了搖頭:「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你是第一個抽到它的人。」
江鶴不好意思地轉著手中的畫筆,慚愧地說:「以前為了追女孩子學的。」
她在人世間留下最後一句話,她說,謝謝。
海天一色,藍天悠悠,黃鶴已去,獨留黃鶴樓流傳千古。
方萋萋閉嘴,不再追問他。花花世界,鴛鴦蝴蝶,誰沒一段心事只肯說與山月聽。

No.2 芳草萋萋鸚鵡洲

「那你愛她嗎?」方萋萋再次問江鶴。
所以怎麼能怪她一直念念不忘,她的生命太過寂寞短暫,如煙花轉瞬即逝,那僅存的美好,是她所能仰仗的全部了。
她腳踝上有刺青,一隻腳五朵,一共是十朵玫瑰。江鶴問她這有什麼意義,她歪著頭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年一朵,十年了,它們將我雙腳銬在此地,讓我不能離開。」
她光明正大地威脅江鶴,他恨得牙痒痒,卻拗不過她,出門借了摩托車載她去高速公路上飆車。風聲獵獵,發動機聲轟隆,女孩摟著江鶴的腰放聲大叫,他們的身邊是懸崖峭壁,驚濤駭浪。
沈夕康復以後,江鶴獨自去了一次黃鶴樓。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個冬日,武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然後她補充道:「不過,價格可不會太便宜,因為你也許是這個夏天,本店唯一的客人。」
他像每個曾經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樣長大了。一個冬天,北京下了一場雨,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到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坐在槐樹下,輕聲地哼著不成調的曲,陽光落在她身上,害得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他們同住在醫館,男孩用草葉做成哨子,吹曲子給方萋萋聽,「走吧,走吧,人總要學著自己長大」。他說父母罰他抄書,《詩經》《唐詩》《宋詞》,生性頑劣的男孩捏著細毛筆發獃,方萋萋便接過他手中的筆,從第一句開始替他寫: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No.5 黃鶴一去不復返

No.6 此地空余黃鶴樓

然後命運兜兜轉轉,某年某月的某一日,他風塵僕僕,推開她的竹門,風鈴聲穿過一整個夏天。
「大概是因為,上帝給我關了一扇門,也為我開了一扇窗。」她笑嘻嘻地說。
「可是,」她緩慢而哀傷地說,「不能見他最後一面,依然是我畢生的遺憾。」
樓前石碑已被大雪掩蓋,江鶴半蹲下身,赤著手慢慢將上面的雪刨掉。他雙手被凍得又紅又腫,石碑上題著的千古流傳詩句終於慢慢顯露出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
第二天他問她,得的是什麼病。她小心翼翼地掩蓋說,只是身體虛弱,他鬆了一口氣說,還以為真的闖了大禍。

No.1 昔人已乘黃鶴去

再然後呢?再然後他上了大學,反而收斂許多,上課認真做筆記,放學後去實驗室幫教授洗試管調試劑,周末去做兼職賺生活費,過得簡單樸素,卻充實許多。也有女孩子追求他,站在寢室樓下為他送上一日三餐,開學晚會上跳一支《踏莎行》,揮著水袖翩翩起舞。只可惜他不會相思,不會心動。
江鶴愣了愣,他年少輕狂時,追過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後www.hetubook•com.com成就了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是唯獨沈夕,他什麼也沒有為她做過。
這一刻,夕陽落在方萋萋的臉頰上,江鶴無比強烈地痛恨起自己當初的那絲慶幸。
「萋萋,」江鶴艱難地開口,他別過頭,不看她的眼睛,「這個世界上,除了七情六慾外,還有很多很多的美景。你有沒有看過冬天的雪?紛紛揚揚,如千樹萬樹梨花開。你有沒有看過山頂的雲?像煙霧繚繞,氣蒸雲夢澤。你有沒有看過春天的花?漫山遍野,花重錦官城……萋萋,蒼生萬物,你只見過冰山一角,你可不可以,為了它們,多眷戀一點人世間。」
江鶴最後跟著鸚鵡在海邊的沙灘上找到了方萋萋。她還是穿著白天的弔帶衫和短褲,夜晚降溫降得厲害,她卻渾然不在乎,迎著海風吹。江鶴走上前,才發現她身邊東倒西歪擺著喝光了酒的酒瓶,而她手裡還握著一瓶酒,正笨拙地咬著瓶蓋。
他同漂亮的女生調笑,開著跑車在高速公路上夜馳。他傷過別人的心,女孩子在雨中哭得梨花帶雨,詛咒他說:「江鶴,你會後悔的,你會付出代價的。」
「不,」他想了想,「文兩個字,黃鶴,兩邊都文。」
江鶴苦笑著搖搖頭:「那時候不懂事,心比天高,不肯為誰停下腳步。」
「鸚鵡死了。」她重複道,「鸚鵡死了,他不會再來了。」
第二天早上江鶴起床,方萋萋已經頂著她的豹子頭坐在涼席上。她在背什麼?
那一刻,江鶴忽然想到年少時的種種,那時候他對一切都是那麼的無所謂,裝酷耍帥,風馳電掣,覺得那才是活著。他處在失戀的空檔期,有女孩子向他羞澀地遞過情書,他笑著將它們一一退回,旁人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意中人是什麼模樣?」
夜裡散步的居民將他們圍得水泄不通,掌聲連連。方萋萋笑著比畫出一個摘禮帽的姿勢,帥氣地沖江鶴鞠躬:「很高興今夜能與你同台。」
江鶴大步走上前叫她:「方萋萋!」
這才是江鶴馬不停蹄找到方萋萋的最重要的原因,無論她願意與否,她的二十五歲迫在眉睫,在江鶴的眼中,她已經算是半個死人。
在江鶴第一次看到方萋萋的檔案,在病歷上得知她身患重症,不久將長辭於世時,除了憐憫和同情外,他甚至還有一絲慶幸。
忽然,江鶴感覺到背後濕潤,他知道,方萋萋哭了。
所以直到今日,閉上眼睛,仍然能清晰地想起,一頭短髮的女孩,坐在涼席之上,聽到男生推開門發出的風鈴聲,在夕陽下回過頭,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
閑來無事的時候,方萋萋就坐在涼席上塗指甲油,兩隻腳一雙手被她塗得像是斑斕的調色盤,還偏要笑嘻嘻地伸到江鶴眼前問他:「好不好看?」
男孩偷偷帶她去玩,他們偷了夥計的摩托車,她坐在後座上,羞澀地環抱住他精瘦的腰,他把摩托車騎得飛快,嚇得她一邊哭一邊叫。晚上他們回去被老中醫發現,氣得罰他在大院里跪了一晚上,夏天雨露潮濕,他一聲不吭,咬著牙,昂著頭。
江鶴沉默,關掉了遊戲的聲音,不再說話。
方萋萋打斷他:「你愛過她們嗎?」
方萋萋回過神來,念出簽文:「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余黃鶴樓,」她嘆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來人,「抱歉,是下下籤。」
第二天,江鶴起床敲她的門,她靜靜地躺在涼席上,穿著十四歲那年的白色棉布裙,嘴角猶有笑容。男生在門外,不斷地用力敲門,咚、咚、咚,卻再也無人回應。
那是一個非常美麗的夏天,又悲傷又美麗,像是曾經看過的老電影。
江鶴顧不上聽她在說什麼,嘆了口氣,蹲下身背對她:「喝這麼多,上來,我背你回去。」
可是偏偏半路被改了劇情,穿著條紋弔帶衫,頂著亂糟糟豹子頭的女孩子回過頭笑著問:當你們家庭幸福,合家歡樂之時,抬頭看見天空,能不能想起有一顆屬於我的星?
她是他所遇到的最有資格抱怨命運不公平的女孩子,可是她卻原諒了這一切,向這個世界,溫柔地說著謝謝。她向他道謝,謝謝他陪她走完最後的旅途,讓她離開時不那麼孤單。她最後的所求所願,也不過如此而已。
少年時代的傾慕,經過十年的沉澱,究竟是升華成了愛還是只是一種執迷不悟,她已經分不清楚。
第二天早上江鶴頂著黑眼圈醒來,他落枕,脖子又歪又疼。他被起床氣折磨得心血來潮,讓方萋萋也為他文一個刺青。也是在www.hetubook.com.com腳踝處,同方萋萋的玫瑰一樣的位置。
晚上去燒烤店裡吃海鮮,有流浪歌手背著吉他在路邊賣唱。方萋萋笑著沖江鶴鉤鉤手指,她笑著問:「嗨,playboy,你會不會彈吉他?」
他欠了她一句抱歉和一生眼淚。
她所有的孤獨寂寞和情深義重,都一起埋藏在了這幅畫中。
鸚鵡死後,方萋萋倒沒有怎麼變。她很喜歡江鶴送給她的指甲油,總是不厭其煩地塗滿指甲。那支毛筆被她鄭重其事地放在書房裡,她不太愛去那裡了。
江鶴囁嚅一下,說:「抱歉。」
今生若無權惦念,遲一點,天上見。
年輕人走到方萋萋的跟前,摘下路邊隨手買來的草帽,露出一張與當地人的粗糙截然不同的,英俊無比的臉。
十年生死兩茫茫,那才是她執著人間,不願意離去的原因。她等的那個人,始終沒有來。
「從小就聽大人說,天上的星星就是地上死去的人,」方萋萋笑著側過頭問江鶴,「我願意把骨髓捐獻給你的愛人,你能夠答應我三個要求嗎?」
第二天檢查結果出來,江鶴迅速將報告發送給醫院,回復的結果是與沈夕的骨髓匹配一致,沈夕的母親專門打來電話,哭著向江鶴道謝。江鶴掛掉電話,在走廊的盡頭,方萋萋靜靜地坐在那裡。她的父母在她早年也因為同樣的病去世,她形單影隻地活在這個世界上,二十四五歲的女孩子,本應該穿著鮮艷漂亮的衣服,四處遊玩,吃喝玩樂,享受青春和生命,可是她除了一家沒什麼人住的旅店和一隻年邁的肥貓,一無所有。
江鶴忽然覺得喉頭辛辣,似有烈酒一飲而盡,看著方萋萋那張年輕卻蒼白的臉,他被灼痛得說不出話。
方萋萋盤腿坐在涼席上搖頭晃腦地背詩,一句「別時容易見時難」才剛剛落音,有人推門而入,門帘上的風鈴叮噹作響。方萋萋側過頭望過去,年輕人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白色的T恤已經變得皺巴巴,他戴一頂大沿邊草帽,手上拎一個黑色旅行袋,風塵僕僕的樣子。
「第三,」她看著他的眼睛,「你能陪著我,走完最後這段路嗎?」
江鶴動用家裡所有的財力與資源,最後查出全國還有一名P型血的女性,她生活的小鎮面朝大海,交通極其不便,幾乎與世隔絕。江鶴拿著方萋萋的照片,在心中一萬次感謝上帝。然後他滿心歡喜,以為終於抵達目的地,卻被方萋萋一支喪簽狠狠潑了盆冷水,也難怪他大發雷霆,氣得折了她的簽。
他其實早已想起來,十年前的那個夏天,連綿不斷的蟬鳴和穿著白色棉布裙的女孩。那時候他調皮搗蛋,被父母送去遠方鄉下開醫館的外公家裡,每天被罰抄厚厚一沓詩歌。短髮齊耳的女孩子站在他的身後,輕聲地念:「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江鶴也真的開始教方萋萋作畫,她沒有時間像達·芬奇一樣畫雞蛋,他教她畫速寫,對著大海和藍天白雲坐一下午,兩個人被曬得脫一層皮。江鶴將短袖撩起來,手臂上下兩截變成兩個色,連鸚鵡也不願意跟著他們折騰。
在方萋萋離世后,江鶴終於見到她躲在房間里作的一幅畫,那也是她為什麼央求他教她畫畫的原因。
「當然不,」方萋萋搖搖頭,「我們只是隨口約定,就像每日都會說的再見、下次見,可是很多人一別經年,就真的再也不見。他只是客套禮貌地向我說聲珍重,是我自己執意要等。」
於是人人都到他跟前同他說,是他救了沈夕,他可以放下心來。
似乎是寫於2013年的夏天,為我喜歡的詩而寫的一個喜歡的故事。
他讓她為貓咪取名,她絞盡腦汁也取不出來,他笑著說:「那就叫鸚鵡好了,芳草萋萋鸚鵡洲。」
江鶴搖搖頭,脫口而出:「少喝點酒吧,對心臟不好。」
就像童話故事里的王子,披荊斬棘,不畏艱辛,也要吻醒睡夢中的公主。
他拖著虛弱的身子向沈夕父母磕頭道歉,然後不顧家裡反對,連夜趕回北島。他為她買來顏色鮮艷的指甲油,上等的狼毫毛筆,她還能寫好多好多的詩,她一肚子的墨水和古靈精怪,最好只他一人識得。
很多年前,初次讀到崔顥的《黃鶴樓》,趴在書桌上,望著窗外的夕陽,覺得非常悲傷。
然後第二天,他遇見穿著一襲白衣的沈夕,他想,這或許就是命運。
中醫講究陰陽平衡,卻治療不了她這先天的病。她母親沒有辦法,又要趕去打工,便留下方萋萋在中醫館,讓她調理身體,學點中藥的知識,總是沒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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