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張家田見了葉春好的好模樣，卻是有點自慚形穢，強定了心神開玩笑：「不是，你再猜。」

春好既是從大門走出去的，那必要走大門回來。張家田眼巴巴地坐在門內等著春好回來，那長凳上彷彿長了刺，扎得他坐不住。旁邊一個名叫老吳的便抬頭看他：「你這是鬧痔瘡了？」

當著身後那群虎視眈眈的老聽差，張家田不敢說實話，怕那幫人聽了，要笑話葉春好。向旁走了幾步避開了旁人的耳目，他小聲說道：「你一個人在外面謀事，我不放心。正好這兒招人使喚，我又閑著沒事，就過來了。」

無奈之下，他只得耐下性子傻等。如此等到了下午，他正坐在門洞內的長椅上，聽身邊幾個老聽差扯淡，忽然有所預感似的一扭頭，就見一對美人相依著走來，其中一人梳著烏黑的齊耳短髮，穿著白地淺灰柳條的旗袍，瞧著乾乾淨淨、斯斯文文的，正是葉春好，旁邊一人梳著兩條大辮子，卻是藍衣黑裙白絲|襪，一派中學女生的模樣。

「什麼督理府。」他半夢半醒地低聲罵，「他媽的還不如個好窯子。姨太太一走走一夜，家裡硬是沒人管。這督理真他媽是個當活王八的料……」

「我沒事兒。幹活掙錢，不比在街上混強？你個姑娘家都知道要強，我是個男人，更得干點兒正經事，對不對？」

老吳笑起來：「表妹？那你小子就更甭等了。你表妹現在是三姨太和*圖*書太的寶貝，輪不著你惦記了。」

甚至稱得上是年輕。

可是沒等他罵完，大門外忽然響起了「咔咔」兩聲，十分地清脆響亮，震得他猛一抬頭。他懵里懵懂地推門往外走，寒冷夜風迎頭一吹，他立時清醒了個透，同時就見不知哪裡來了一群士兵，兵分兩路地把那朱漆大門左右推開，而衚衕口|射來直通通的光芒，他下意識地向旁邊暗處一躲，這才看清原來那是一隊汽車拐了進來，車門踏板上均站立著全副武裝的士兵，可見這必定是雷府的主人回來了。

張家田站在暗處，一時間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好在知道葉春好回來了，總算可以放一點心。領頭的大汽車敞著車門還停在那裡沒有動，他眼看周圍沒有管事的，又仗著自己如今也算是雷府里的人，便向前走了幾步，伸了脖子歪著腦袋，想要藉著汽車燈光，看看那大汽車裡的裝飾布置。哪知就在這時，車內忽然又鑽出了一個人來。

話音落下，她轉身跑回了那位三姨太太身邊，兩個人像一對姐妹一樣，繼續並肩走出去了。張家田看著她二人的背影，就覺著春好真乾淨、真靈秀，像清晨一朵含苞帶露的花。那三姨太太打扮得再嫩，再裝女學生，也不如春好的一個零頭。

「表妹，不是親妹子。」

車裡那人下了汽車，作勢是要進門去，但後方跑來一名軍官，先是喊了一聲「大m.hｅｔｕb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帥」，隨即湊到那人身邊，嘁嘁喳喳地耳語了一陣。那人歪頭靜靜聽著，同時漫不經心地抬眼看向了張家田——單是看，眼中、臉上一點感情都沒有。

「不是……」他心不在焉地敷衍答道，「我是看我妹子怎麼還沒回來。」

葉春好略微有一點近視，眯著眼睛認清了張家田后，她一點也不避嫌，臉上立刻就有了笑模樣，一邊快走過來，一邊喚道：「二哥？你是找我來了嗎？」

他等了又等，迷迷糊糊地等到了午夜，他半閉著眼睛坐在窗前，困得直向前栽。大門外的衛兵都換了一撥，朦朦朧朧地，他能聽到那幫大兵在抽煙捲扯閑篇兒。

她先出來，緊接著轉身又從車內拽出了葉春好。她一邊帶著葉春好往裡走，一邊笑談，講的都是這齣戲怎麼怎麼好，那齣戲怎麼怎麼壞，一陣風似的就把葉春好掇進了門去。

緊接著他又想：「這府裡頭，又得是個什麼樣兒呢？」

張家田有個兄弟名叫侯三，侯三的四姑原來是在闊人家做奶媽子的，認得許多同行。於是張家田給侯四姑送了四斤槽子糕和兩簍上等水果，侯四姑便把他介紹給了雷府的李管家——該管家在當年還不是管家時，曾與侯四姑有過一段露水情緣，到了如今，人老心不老，二人偶然見了面，還要眉來眼去地傳情。

雷府的門房正好缺個聽差，侯四姑不來說情，那李管家也和圖書打算要出去雇個小子，侯四姑發了話，他樂得答應，做個人情。及至見了張家田本人，李管家反倒猶豫起來——他只是想添個小廝在門口，平時掃掃院子跑跑腿。讓眼前這個儀錶堂堂的大小夥子干這種雜活兒，怎麼看都是埋沒了他。

張家田和他相處一天，已經發現這人嘴敞舌長，此刻聽他話裡有話，心中立刻一動：「她頂個先生的名兒，其實不過是多念了幾年書，其他什麼都不懂，還是個丫頭片子呢。三姨太太再缺人才，也犯不上拿她當寶貝啊！」

葉春好轉身要走，臨走前對他小聲笑道：「她不是小姐家，她是這府里的三姨太太，我的學生。」

張家田冷不防地和他打了照面，已經是覺得自己冒失了，如今又被他這麼打量著，想躲又沒處躲，越發地不安。那軍官的一聲「大帥」，已經坐實了前方那人的身份。如他所料，雷督理真的不老，一點都不老。

葉春好看著他，點了點頭，心裏明知道他對自己有所圖謀，可是又不能不承認：他對自己也是真好。

張家田等到了天黑。

「好。」他沉吟著說，「你先乾著，將來……」

這時，張家田又道：「你知道我在這兒就好了，要不然我還犯愁，不知道怎麼給你捎信兒。你要是有什麼難處，受了欺負，或者是讓人幹活跑腿兒，都來找我，我給你干。」然後他對著那女學生微微一抬下巴，「去吧，那位小姐正等你呢hｔｔps://wwｗ.hetubook.ｃｏm.ｃoｍ。」

所以，他也下了決心：非得儘快把春好帶走不可了。

雷府的門房，夜裡也少不得人，張家田是新來的，理應多受累，正好他自告奮勇地願意值這前半夜的班。春天的夜，還非常地冷，他躲在門房裡，隔著玻璃窗向外望，心想這深宅大院里的姨太太，還有膽子徹夜不歸不成？

裡頭當然又是一番溫柔富貴的景象，但因為和他實在是沒什麼關係，所以他好奇得有限，只是惦記著那富貴鄉里的葉春好，又怕人家對她不好，又怕人家對她太好，有心託人給她帶個信兒，又找不到相識的熟人。

葉春好搖了頭：「那我可猜不出了。」

坐了半個時辰，他坐不住了，溜達到門外東張西望，又仔細端詳這雷府大門的氣派模樣。雷府門前是一片平整的開闊地，紅漆門柱，紅漆大門，門外左右各有一座門房，清晨陽光照射著那高牆頭上的碧綠琉璃瓦，照出了上方一片星星點點的輝煌。大門開著一扇閉著一扇，兩旁站著荷槍實彈的衛兵，衛兵像假人似的，紋絲不動，莫說表情，連眼珠子都不轉。張家田不是個鄉巴佬，可若不是這大門內的葉春好勾了他的魂魄，他也絕沒有膽量站到這樣的兩扇大門前。眼角餘光瞄著那兩個衛兵，他心裏還是有些惴惴的，因為都知道大兵有槍，敢殺人。他平時在街上打架鬥毆，誰都不怕，唯獨不愛招惹大兵，就是怕吃槍子兒。

「那個女先生，和_圖_書是你妹子？」

老吳聽了這話，依舊是搖頭嘿嘿發笑，起身拍拍屁股走了。

沒有後文，因為他不了解張家田的本性，所以不敢貿然地許大願。張家田別有居心，也沒打算在雷府出人頭地，所以對著李管家笑了又笑，他裝傻充愣地也沒說什麼。按照李管家的指示，他這天清晨在雷府大門內的長板凳上一坐，等著聽候差遣。

葉春好聽了這話，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後才說道：「二哥，你真是的，拿我當個小孩兒看。可你是個自由慣了的人，如今干這個活計，不拘束得難受嗎？」

「當大官是好。」他想，「光是大門口的這份威風，就夠嚇人的了。」

他站在車門的斜前方，直勾勾地往裡看，車裡的人斜著身子邁出一條腿往外鑽，很偶然地也抬了頭。張家田猝不及防地和他打了個照面，就見這人穿著一身瓦灰色呢子披風，沒戴帽子，頭髮梳得一絲不亂。車燈光芒在他臉上一閃而過，張家田沒看清他的面容，只瞧得他是大眼睛，眼窩微微地有點凹陷，顯出了筆直的高鼻樑。

汽車前後有四五輛，都是烏黑鋥亮的大汽車，絡繹地開進衚衕，領頭一輛正好停在了大門的正前方。張家田又聽見了「咔咔」兩聲，這回覓聲一瞧，才知道是穿了馬靴的衛兵在跺腳、立正、敬禮。而車門踏板上的士兵各自跳下，機器似的退步側身打開車門，一串笑語傳了出來，正是學生裝束的三姨太太先從車中鑽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