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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沒有好處？」三姨太太笑眯眯地反駁，「好比我吧，我在娘家，也無非是能吃飽穿暖而已，可是自從嫁到了這裏，好吃的是吃盡了，好穿的是穿盡了，好玩的也玩盡了，這不就是嫁人的好處嗎？」

葉春好看她不是好笑，就把臉一扭：「我管你們夫妻兩個是誰等誰呢，誰等誰不都是一樣？」

三姨太太睜大眼睛，做了個天真無邪的模樣：「惱什麼呀？你沒聽過這麼一句話，叫作『寧為英雄妾、不做匹夫妻』嗎？難不成，你願意出去嫁個平常的大學畢業生，一個月賺二三十塊錢薪水，連個老媽子都雇不起，窮得要什麼沒什麼？」

葉春好沉默了片刻，末了還是一搖頭：「你沒有自由。」

葉春好紅著臉道：「你別盤問我了，我實話告訴你，我根本就不想嫁人。當今女子嫁了人的，有幾個是為了愛情？就算是自由戀愛結的婚，婚後男子喜新厭舊，那愛情也早淡了、沒了。」

雷督理吩咐副官把鋼琴抬到空屋子裡去，言簡意賅，有氣無力。

葉春好繼續搖頭，心裏還有更激烈的話，但是不肯說，怕把話說狠了，會得罪人。三姨太太見她不言語，索性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壓低聲音笑道：「實話告訴你吧，大帥挺喜歡你的，所以我想問問你的意思——」

眾人說得有來道去，張家田正聽得有味，門房外卻是起了一陣熱鬧。他正坐在門旁，這時就起身推門向外瞧，只見幾名士兵合力扛hetubook.com.com了個巨大無比的木頭箱子，正喊著號子往大門裡進。一名副官站在門內，大聲喊叫著指揮方向，可大門的門檻太高，士兵們本就累得雙腿打戰，如今抬腿跨那高門檻子，一個個越發東倒西歪。張家田眼看其中一個瘦小士兵搖晃著要倒，想都沒想，一大步便邁過去幫他扛起了箱子一角：「兄弟，你小心點兒！」

三姨太太一攤手：「我要自由有什麼用呀？」

三姨太太笑吟吟地看著她：「然後呢？」

雷督理把雙臂環抱在胸前，倚著門框站著，距他僅有咫尺之遙。他大驚之下，一口粗氣沒收住，呼的一聲，全噴到了雷督理臉上。

葉春好這才反應過來，不由得笑了。三姨太太的娘家姓林，閨名叫作林燕儂，論年紀也才二十歲剛出頭，所以她定要葉春好喚自己一聲姐姐。葉春好方才一時忘了，這回就笑道：「好好，你別動武，我重叫你一聲燕姐就是了。我問你，等會兒吃過了下午茶，你是不是還要出去玩兒？」

然後，他第一次聽到了雷督理的聲音。

此言一出，門房裡的眾人當即換了話題，張家田靜聽了片刻，聽出了一點眉目，大吃一驚：「什麼？離婚？離婚——是什麼玩意兒？」

在對門的西廂房裡，她教三姨太太讀書寫字，以及最簡單的英文——現在摩登的青年都會講幾句洋文，不懂得洋文，在番菜館子里點菜都不方便，所以三姨太太和-圖-書立下決心，必要學幾個洋詞兒裝裝門面不可。

張家田開動腦筋，回憶了一番：「不是外國人才離婚嗎？」

「越發胡說了！」

「那——難不成，你心裏的人，是昨天門口那個聽差？」

「我也沒想嫁大學畢業生。」

三姨太太拿著腔調，嘆了口氣：「夫妻？你這話倒真是高抬了我。我的事就先不要提了，我只問你，你看大帥怎麼樣？」

將幾個英文單詞彎彎繞繞地寫了滿篇子，三姨太太覺著手累了，便要下課休息。葉春好走到她跟前坐下來，開口說道：「三姨太太——」

雷督理愕然地看著他，倒是沒翻臉。

三姨太太收回手，不以為然地翻了個白眼：「嘁！」

張家田知道自己目前算是「府里」的人，不是隊伍里的人，和副官不是一派，那副官對自己客氣一點，也無可厚非。他身體好，素來不惜力氣，對著那副官笑著點點頭，他也不怯生，問道：「這大傢伙是要往哪兒搬？」

張家田不知道葉春好的遭遇，下午醒了過來，他坐在門房裡，聽老聽差們嚼舌頭扯閑話。門房裡總有過期不久的報紙，有人對著報紙一個字一個字地認，認了片刻之後，見神見鬼地壓低了聲音道：「咱們太太鬧離婚那事兒，怎麼又上報了？」

他根本不知道雷督理是什麼時候來的！

三姨太太嘻嘻一笑：「不委屈你吧？」

他剛一扛，那士兵便一屁股跌坐了下去，哼哼著再爬不起來。副官罵了ｈetｕｂook.ｃｏm.com一句，隨即對張家田說道：「你個子大，幫幫忙，回頭謝你！」

葉春好半輕不重地一拍她的手背：「你方才這話，我就當沒聽到，你也別再說了。你再說，我就當你是要攆我走了。」

三姨太太抿嘴笑：「傻子，誰告訴你是他等我的？」

「那今天我就不奉陪了。我想溫溫書。」

三姨太太生著一雙嫵媚的丹鳳眼，這時黑眼珠就悠悠地在眼皮下一轉，望向了她：「溫書？我還燙書呢！書本子有什麼好玩的，值得你翻來覆去看？」

葉春好上午送蘋果不成，下午又被三姨太太說得面紅耳赤，像被挫了銳氣似的，晚上縱是有了空，也懶怠再去瞧張家田了。

葉春好回了屋子，把那兩個蘋果放回桌上，蘋果被摔壞了一塊皮，但還不至於不能吃。她坐下來看著那兩個蘋果，心裏想這蘋果本是要給二哥送去的，二哥沒吃著，反倒被雷督理拿去了一個。這事可別傳出去才好，要不然讓人以為我避著三姨太太跑出去給督理送蘋果，豈不成了醜話？

方才那讀報紙的人，這時便答道：「這詞是個洋詞兒，說白了呢，男的跟女的離婚，就等於休妻；女的要跟男的離婚，就——就算是休夫吧！」

副官一邊轉身向前領路，一邊答道：「往大帥那兒搬。」

讀報紙的一拍大腿：「誰說不是呢！咱們那個太太，長得漂亮，八成咱們督理捨不得揍，就把她慣上天了。要不說紅顏禍水呢！」

「我看婚姻https://m.hetubook.com.com這種事情，對女子並沒有什麼好處。」

三姨太太點了點頭：「我說嘛！你這樣如花似玉的人，還念過書，再怎麼樣，也不至於和個聽差好。」

讀報紙的說道：「咱們太太就是外國人呀！」

葉春好怔了怔，隨即把臉一板：「燕姐，你再亂講，我可惱了。」

想到這裏，她心裏竟是存了一份彆扭，無論如何也排解不開，直到下午到了上課時候，她才漸漸地把這念頭丟開了。

葉春好立時警惕起來，但是臉面平靜：「我統共只見了他幾面，哪知道他是怎麼樣的人呢？不過看著倒是挺和藹的。」

空屋子位於一樓的盡頭，其實一點也不空，該有的傢具全有，唯獨空出一角，專等著這架鋼琴來。眾人合作把這三角鋼琴穩穩地放下了，士兵們默然流汗，一絲大氣都不出，唯獨張家田是個不懂規矩的，一邊拿袖子滿頭地擦汗，一邊後退幾步，晃了晃肩膀，扭了扭腰。喘著粗氣抬了頭，他趁機看這房內的傢具陳設，目光從內向外轉了一圈，他喘著粗氣又回了頭，結果看見了雷督理。

「這不都打一年多的官司了？太太前年年末就偷著跑天津租界去了，再沒回來過。」

鋼琴上面裹著一層白布，保護得密不透風。張家田見那副官沒讓自己走，便送佛送到西，同士兵們把這鋼琴又一路抬進了樓里。

三姨太太把胳膊肘架在桌子上，托著腮往窗外看：「天氣這麼好，在家裡怎麼待得住？」

三姨太太當即對她一httｐs://wwｗ.ｈｅｔubook.ｃoｍ.com舉拳頭：「揍你！你叫我什麼？」

張家田聽到這裏，啼笑皆非：「這可真是奇了怪了。要我說啊，娘們兒不聽話，就直接薅著頭髮臭揍一頓，包好！」

「那督理願意嗎？」

葉春好答道：「我只是偶爾一天不陪你，有什麼關係。再說你也不缺我這一個陪客，督理不是總在戲園子里等你嗎？你們兩個看戲，不是正好？」

話到這裏，又轉到了督理當年與「禍水」那一段青梅竹馬的情緣上去，張家田插不上嘴，只能坐在一旁靜聽，倒是得了許多知識。原來雷督理和「禍水」自少年時便相識，當年瞧著分明就是一對金童玉女，誰也想不到如今玉女會和金童鬧離婚。而除了玉女太太之外，金童督理還另有兩位姨太太，兩位姨太太也都是好人家的姑娘——出色的煙花女子，督理雖然偶爾也愛，但是堅決不往家裡招。也正是因此，督理獲得了一個「正人君子」的美名。

張家田一聽這話，還挺樂，因為在門房待膩了，早就想找機會往這宅院深處走一走。哪知道只穿過了一座院子，那副官便讓他們在一所洋樓前立了正。木頭箱子落了地，兩名士兵拿著撬棍上前，三下五除二地撬了釘子拆開箱子，原來這箱子里放著的是一架鋼琴。

鋼琴壓得他抬不起頭，他喘著粗氣進入樓內，猛地就聽那副官在前方喊了一聲「大帥」。與此同時，他的一滴熱汗落下去，沒有摔成八瓣，因為樓內鋪著一寸多厚的地毯，將他那汗水無聲無息地吸收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