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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春好拿回了信，心想雷督理不在家，自己可以讓張家田先拿著信，等雷督理回來了，就直接給他。哪知道走到前頭一看，她發現張家田竟然也不在。

葉春好嘀咕歸嘀咕，但還是費了許多的腦力，把這封信翻譯成中文，工工整整地謄寫了出來。

「措手不及？」雷督理問道，「有什麼準備需要你做，你會措手不及？」

這個動作的意味，她是事後才反應過來的，當時她想都沒想，憑著直覺便跑了出去。回到了自己住的東廂房，她倒臊了個滿臉通紅。而上房一直沒動靜，又過了三十多分鐘，她隔著玻璃窗，才看見雷督理推門出來。然而雷督理並沒有徑直離去，而是直奔著她這屋子走了過來。

雷督理歪過頭，看著他：「不一定。」

葉春好含笑點了點頭，離了此地回到了三姨太太的院子里。三姨太太終究不是有恆心的人，讀了這幾天書，便覺得膩了，要三天打魚兩天晒網。葉春好閑了幾天，倒是有些不安，感覺自己是白吃了人家的飯。進院之後直奔了上房，她想問問三姨太太到底要歇到哪天，可是一掀帘子進了門，她一聲「燕姐」還沒喊出來，慌忙就又要往外退。

張家田等到衛隊長真是走遠了，這才轉向了雷督理。雷督理這人挺和藹，所以他也就大著膽子，做出了一點關懷：「您生氣了？」

張家田不便太居高臨下，所以在沙發前蹲了下來，要比雷督理稍矮一點：「不生氣就好。衛隊長那人可能就是這種脾氣……」

雷督理確實是身體不大強壯，不但怕冷，也很怕累，一有工夫就在床上躺著，這也正中了張家田的下懷。趁著雷督理靜卧休息，他兩ｗww.ｈetｕbook.com.cｏｍ隻眼珠子亂轉，把這車廂風光看了個飽。

「放心！」他對著葉春好笑道，「我現在不像先前了。」

衛隊長倨傲地敬了個禮，轉身就走。

三姨太太擁抱著雷督理，連說帶笑地來回搖晃著他，而她進門時，雷督理正好做了個動作——那是個不起眼的小動作，但偏巧就讓她看見了。

何況，雷督理分明是挺喜歡他的。

她終於還是給張家田送了一小籃包著洋紙的花旗橘子，另加一小罐茶葉。張家田收下了，見她要走，忙追著說道：「春好，你住的那個地方，我不方便去，你要是有工夫了，就常來瞧瞧我吧！」

張家田在旁邊聽著，就聽這二人話裡有話，不是好客氣。拿眼看向雷督理，他見雷督理作勢張嘴要說什麼，但一口氣呼出來，雷督理又泄氣似的陷回了沙發里。

葉春好連忙擺手：「不是的，您——您要是不怕我翻譯得糟，那我就試一試。」

張家田越發地莫名其妙了：「難道他是大總統薦過來的？您為什麼不能不用他？」

一個都沒有！在那幫人裡頭，他還算是個最體面的呢！

「我這是走了什麼大運？」他一邊低頭看著腳下那草，一邊心亂如麻地想，「怎麼就連邁幾步，走到這地方來了？」

葉春好遲疑地笑了一下：「大帥怎麼想起找我來翻譯了？我連中學都沒畢業，我的水平……」

「這信雖然私密，可也用不著找我呀！」她心裏犯嘀咕，「他的私人秘書里，難道就沒個懂外國話的留學生？」

張家田覺得自己活了二十年，還從來沒有這麼歡喜過。

葉春好聽聞了張家田的奇遇，心裏很高興。

和圖書「還請大帥把時間定下來，否則一旦臨時要走，恐怕卑職這裏，要措手不及！」

雷督理在天津另有公館，也是富麗堂皇的大洋房，而且洋得很徹底，連院子里的花木都按照西洋風格，修剪成了標準的幾何形狀。張家田愛這個院子，看它利落鮮明，比那東一塊山石西一道流水的花園子漂亮多了。雷督理不叫他，他能在院內的草坪上溜達半天——有錢人家，不服不行，連草都長得格外細密硬實。

她是要拿大道理勉勵他一番，但張家田聽了，就以為她是在對自己提要求——當然呀！哪個姑娘願意嫁給懶漢，受窮挨餓呢？

為了避嫌，她讓三姨太太去送這封信。三姨太太先是不肯，後來被她硬逼著去了，卻又把信原樣帶了回來。

雷督理答道：「幸有清章的保護，本帥安全得很。」

雷督理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信封：「勞駕葉小姐幫忙，把這封英文信給我翻譯成中國話。」

「下去吧！」他從毯子下伸出一隻手，向外一揮，「我沒工夫陪你鬥嘴。」

張家田跟著雷督理，一起上天津去了。

說完這話，他便走了。葉春好回房打開信封一看，卻是嚇了一跳。原來這封英文信似乎是個律師寫給雷督理的，信上的語句，全與離婚一事相關。

張家田聽到這裏，沒聽明白：「他和您有仇，您幹嗎還要提拔他當您的衛隊長？」

雷督理搖搖頭：「你不懂。你當我是老子天下第一？」

她看見雷督理一挺腰，用小肚子那兒頂了三姨太太一下。

在窗下站住了，雷督理抬手一敲玻璃窗。葉春好隔著窗子望向他，就見他對著自己一招手。

人若是在這地方站過了，先和*圖*書前的窮街陋巷就走不得了，再看原來那幫窮兄弟，也覺得都是狐朋狗友了。雷督理那個盛氣凌人的衛隊長，瞧著也不比他張家田年長許多，然而穿著一身筆挺的軍裝，動輒就昂著腦袋用鼻孔看人，已經是威風得沒了邊兒。論力氣，論腦子，論身量，論相貌，他都比得過那位衛隊長，所以，憑什麼他就只能當聽差奴才呢？憑什麼他就不能也當一回衛隊長呢？

雷督理正要穿拖鞋，聽了這話，卻是停了動作，低頭看向了他。他不明所以地抬頭回望過去，結果只覺眼前一黑，竟是雷督理一腳踹上了他的臉。他順著力道往後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三姨太太油嘴滑舌，總拿她和張家田開玩笑，並且一提張家田，就一臉輕蔑地說他是「看大門的」。葉春好雖然不愛張家田，但總覺得自己和他是同一階級的，三姨太太這樣瞧不起人，她嘴上無話可說，心裏可是不大痛快。如今張家田雖然還是僕役身份，但至少不是「看大門的」了，總算是有了一點進步。

這一腳是雷督理穿襪子踹的，力氣也有限，所以倒是不疼痛。張家田慌忙睜了眼睛再去瞧雷督理，就見雷督理穿上拖鞋站起來，沉著臉對自己說道：「該是你的，我自然會給你。你再拿話來試探我，就給我滾！」

張家田沒想到他說翻臉就翻臉，下意識地想要辯解。但在話要出口時，他硬是管住了自己的嘴。

專列是長長的一趟藍鋼車，雷督理獨自佔了三節車廂，有卧室，有客廳，有餐廳，三節車廂全都鋪著地毯，擺著沙發，垂著幔帳，除了地方逼仄一點，處處都和家中一樣舒適。這三節車廂屬於長官座車，一般的ｍ•ｈｅtｕbｏok•cｏm•ｃｏm軍官都不能輕易進來的，但他張家田可以隨便出入——他是雷督理的跟班，他得伺候雷督理的飲食起居，不出入不行呀！

張家田冷不丁地成了寶貝，當即有點不好意思，探身把拖鞋送到了雷督理腳下：「我一個當聽差的，哪能和衛隊長比呢？您要是想比，就等我將來走大運也當上衛隊長了，再比一比吧！」

雷督理問道：「燕儂說，你懂英文，是嗎？」

抬手理了理鬢髮，她強作鎮定地走了出去：「大帥。」

她沒想到，雷督理來了。

衛隊長——大名叫作嚴清章——聽了這話，隱隱地把腔調往上一挑：「大帥謬讚，這本是卑職的本分！」

葉春好聽了這話，心裏另有一番計較，但是不露聲色：「好。二哥你也好好地干，我看你現在這樣自食其力，比先前那樣好得多呢！」

「胡說！我這兒是他耍脾氣的地方嗎？」

雷督理答道：「哪裡是我提拔他，他是別人薦過來的，我是不能不用，他也不能不幹。」

張家田存了感激的心，對雷督理越發地盡心儘力。他本不是會伺候人的人，如今不會也會了。雷督理躺在沙發上打瞌睡，他見了，悄悄地從卧室抱出一條薄毯子，展開了輕輕地給雷督理蓋上。

這回出京，他坐了火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坐火車，生平第一次坐火車，上的就是雷督理的專列！

雷督理把信封重新遞向了她，這回，他笑了一下：「辛苦，回頭謝你。」

衛隊長不看他，氣宇軒昂地自顧自回答：「卑職需要保護大帥的安全！」

此言一出，堵得張家田無話可答，只能笑了一笑。而雷督理見他笑著沉默了，卻又壓低了聲音說道：「清章和我有點親戚和_圖_書的關係，論起來，他應該叫我一聲表叔。他是苦出身，家裡窮，小時候陪我讀過兩年書。那時候他小，我也大不到哪裡去，我淘氣，常欺負他，他就記了仇。」

他想雷督理就是不提拔自己，就是哪天忽然翻臉不用自己了，自己也還是要感激他。若沒遇見他，自己大概就要永遠活在那箇舊世界里，不知道什麼叫富貴，不知道什麼叫壯志。

「不是天下第一，也是天下的前幾名了。」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然後嗤笑了一聲，一掀毯子坐了起來：「還是你會說話。有清章在那兒比著，你簡直就是個寶貝！」

「懂一點點，不算好。」

雷督理把手縮回了毯子里去：「我生什麼氣。」

自從認識了雷督理，張家田就時常地心亂，但是此刻在這草地上站住了，他抬頭看著高天流雲，目光越高，心靈越沉，竟是無端地忽然鎮定了下來。

雷督理收回了信封：「不肯幫忙？」

「大帥不在。」三姨太太告訴她，「去天津了。」

睜了眼睛的雷督理紋絲不動，完全沒有要起來的意思。衛隊長向他立正敬禮，然後粗聲大氣地說道：「請問大帥，是今天晚上登車回京，還是明天回？」

他是加了一萬分的小心，然而衛隊長穿著硬底大馬靴，一路咚咚咚地大踏步走了進來，震得雷督理立刻睜了眼，他那點兒小心全白費了。

先前他總覺得自己活得挺瀟洒，有錢的時候和朋友們花天酒地，也夠快活。可和如今的心情相比，那快活就太膚淺了，太不值一提了。那樣的快活不過是傻玩傻樂，玩樂到了最後，只落得兩手空空。和他同樂的夥伴也都是些沒出息的小混混，一個一個黑眉烏嘴，哪有一個是上得檯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