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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鳳鳴啼笑皆非，不肯要：「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幫你一個小忙而已，哪裡還能要你的錢呢？」

雷督理又問：「你到天津來幹什麼？」

殷鳳鳴聽了這話，毫不驚訝，只問：「殺誰？」

殷鳳鳴猜想這個小張師長大概是偷跑到天津來的，如今被頂頭上司逮了住，所以灰頭土臉地喪了興緻。但是這話也不便擺到明面上來說，所以他權當是不知道，只把張嘉田送回了皇宮飯店去。

第二天上午，他把自己打扮利落了，帶著馬永坤去法租界見殷鳳鳴。原來殷鳳鳴的宅子，距離白俄將軍謝爾蓋家只有一條街的距離，殷鳳鳴這一天什麼都不幹，專為了陪張嘉田奔走。

張嘉田垂下眼帘，不肯正視他與葉春好：「昨天來的。」

「您何必那麼審賊似的審問我呢？」他一邊給雷督理擦手，一邊說道，「您不信任我啦？」

殷鳳鳴笑道：「既是朋友，那朋友之間互相幫忙，理所當然，我就更不能收這個錢了。」

張嘉田洗了個很舒服的澡。

雷督理也向他一點頭。

那人是白雪峰！

殷鳳鳴完全是為了陪他而來的，自然尊重他的意見。在門徒的簇擁下，他和張嘉田走出了義大利俱樂部的大門。張嘉田打了個冷戰，在大門口的電燈光下等殷家汽車開過來。然而剛有一溜三輛黑色汽車緩緩停到了俱樂部大門前，道路被堵了住，殷家的汽車一時三刻還過不來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藉著這一口氣，坦白了自己的來意——沒什麼可隱瞞的，他又沒幹什麼見不得人的壞事。可他剛把話說完，臉上就「唰」地挨了一下子，是雷督理用皮手套狠抽了他的面頰：「誰許你私自招兵買馬的？」

張嘉田感覺雷督理說出「去吧」二字時，彷彿是瞪了自己一眼。和圖書

張嘉田答道：「不。」

張嘉田很高興，等到簽完合同付完定金，他先回了飯店一趟，然後單槍匹馬地又跑來了殷宅。見到殷鳳鳴后，他也不會說句客氣話，劈頭就給了人家一萬塊錢的支票：「省下了兩萬，咱倆一人一半。」

他明顯是一愣，目光從張嘉田移向了殷鳳鳴，又從殷鳳鳴轉向了張嘉田。張嘉田看著他和葉春好，也怔住了。

張嘉田湊到殷鳳鳴耳邊，輕輕地耳語了幾句，然後向後退了退，又道：「你開個價，我這邊錢不是問題。只要能把那幾個乾淨利落地宰了，你要多少我給多少。」

殷鳳鳴開出兩輛汽車，帶著他前往義大利俱樂部。義大利俱樂部位於意租界，是一座四層大樓，樓內既有賭場舞場，也有酒吧餐廳，真是一處燈紅酒綠的銷金窟。張嘉田年紀輕輕，最愛這種紙醉金迷式的繁華熱鬧，尤其他如今又有身份又有金錢，底氣和興緻越發地足。擠進賭場坐下來，他一坐就是兩個多小時，兩個小時之後，他玩累了，面前的籌碼卻是不見明顯的增減，可見他這一晚上賭下來，正是不輸不贏。

然後他向著大門一轉身，看見了張嘉田。

雷督理一邊慢條斯理地脫下手上的黑色皮手套，一邊又問：「你入青幫了？」

張嘉田放好了披風和帽子，然後走過來，期期艾艾地問道：「大帥找我有事？」

殷鳳鳴緩緩地點頭：「這我得想想。」

雷督理看著他的眼睛，看出了他眼中的恐懼。他在恐懼什麼，雷督理是知道的。

殷鳳鳴這時也走了過來，雷督理狐疑地看著他，問的卻還是張嘉田：「這位是……」

張嘉田也沒請示雷督理，直接低聲答道：「我回飯店。」

雷督理在房內的沙發上和-圖-書坐了下來：「你現在行動完全自由，我不半夜過來找你，誰知道你明天又跑到哪裡去了？」

「來幹什麼？」

他想雷督理和葉春好此刻一定正在俱樂部里快活著——雷督理明知道自己愛葉春好，卻偏要把自己支到幾百裡外的文縣去，留著葉春好陪他吃喝玩樂。

雷督理素來把手下這幫忠臣視為私產，私產既然享受了他的庇護與提攜，理應也要承受他的壞脾氣。如今他看張嘉田竟敢不服不忿地露出了痞子相，不禁勃然大怒，一腳就踹上了張嘉田的肚子。張嘉田當即捂著痛處蜷成了一團，而他還沒出氣，索性站起來追著張嘉田踢。張嘉田蜷縮著側躺在地上，不住地向後磨蹭，蹭著蹭著就蹭到了床底下去。

殷鳳鳴還要請他去消夜，順便再送個大姑娘讓他快活快活。他一概回絕了，早早地回了飯店睡覺。

「你拿著吧！救命恩人的話也別再提了，往後咱倆就算是朋友。」

他想了又想，想也白想。閉著眼睛趴在床上，他就覺著自己背上壓了一塊巨石，簡直讓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他強掙扎著翻了個身，大口大口地吸氣，忽然跳下床衝進浴室里，他放冷水洗了把臉。這回頭腦清醒了一點，他扯下毛巾滿臉擦了一把，在心裏對自己說：「女人算不得什麼，為了個娘們兒顛三倒四，不是大丈夫！」

驚駭是藏在心裏的，表面上就只有笑。他哧哧地笑，笑得渾身顫抖，笑得雷督理泄了氣。一邊笑一邊爬出去，他站起來，又把雷督理也拽了出來。

他立刻搖了頭：「沒有。」

兩人對視了半分鐘后，張嘉田恍然大悟，上前為他脫下了身上的黑披風：「大帥怎麼半夜來了？」

他再次搖頭：「沒有。」

但他也不去理會，對著雷督理微https://m.hetubook.com.com微一躬身，他很潦草地行了個禮，也沒看葉春好，轉身就走了。

然後他聽見雷督理咬牙切齒地說道：「反了你了！」

這時，領頭的汽車開了車門，一名西裝男子從副駕駛座上跳下來，轉過身打開了後排車門。張嘉田一眼看清了那男子的面貌，當即吃了一驚！

張嘉田眼巴巴地看著他，以為他是不大願意接這個買賣，哪知殷鳳鳴隨即又道：「我想想，挑誰去干這件事兒……你別急，我想想。」

張嘉田蹲得累了，索性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後背靠著床腿：「您打吧，打痛快了算！」

張嘉田環顧四周，見這會客廳里只有自己和殷鳳鳴兩個人，再無其他耳目，便起身坐到殷鳳鳴身邊，壓低聲音問道：「五爺，你能不能幫我找個殺手？」

雷督理這時忽然問道：「你住哪裡？」

他感到了不妙，差一點就要轉身逃回樓內，然而為時晚矣，雷督理已經從汽車裡邁出了一條腿。

雷督理冷著臉，問道：「你什麼時候到天津來了？」

傍晚時分，張嘉田在殷宅吃了個酒足飯飽。殷鳳鳴覺著意猶未盡，還不放他走，他想起飯店裡那一文一武兩頭副官，只覺乏味，也懶怠回去，樂得跟著殷鳳鳴繼續出去玩。

緊接著又是「唰」地一抽：「你問過我了嗎？」

張嘉田回了房間，一頭滾到了床上，半晌不動彈。

他盯著地面，咽了口唾沫，不反駁。

雷督理說道：「去吧！」

他言簡意賅地把這緣由講述了一遍。雷督理聽到最後，這才「哼」了一聲：「我還以為你拜殷五當了老頭子！」

蹲下去用毛巾蹭了蹭雷督理膝蓋上的灰塵印跡，他又道：「您要是怕我在文縣造反，就把我調回北京吧！我本來也不想去文縣，北京多好啊！」

可m.hetubook.com.com他隨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自欺自騙是沒意思的，他知道，他純粹只是爭不過雷督理。如果爭得過，他今晚絕不會這麼夾著尾巴溜走。

張嘉田見了大名鼎鼎的軍火商謝爾蓋，這謝爾蓋原本確實是個沙俄的將軍，十月革命之後流亡到了中國，便改行做了軍火販子，倒也獲利頗豐，並且還學會了一口中國話。他的軍火基本全部賣給了中國軍閥，張嘉田不過是他眾多中國客人中最平凡的一個，而看在殷五爺的面子上，他果然也額外打了個折，讓張嘉田省下了兩萬多塊錢。

他這回答等於是公然的「抗旨」，氣得雷督理站起來滿屋裡轉了一圈，沒有找到合適的武器，乾脆再次四腳著地，也爬到床底下去了。張嘉田眼看雷督理搖頭擺尾地逼近了自己，忽然覺得對方又可怕又滑稽，像個笨拙的、會吃人的怪物。於是他「撲哧」一聲，很驚駭地笑了出來。

雷督理仰著臉看他，不言語，於是兩個人又沉默對視了半分多鍾。最後還是張嘉田先反應了過來，連忙單膝蹲了下去，讓雷督理可以俯視自己。

殷鳳鳴想了約有十分鐘，打了三個電話，又和張嘉田密談了一個小時。

張嘉田早早地上了床，然而睡不著。翻來覆去地到了半夜，他也不必睡了。

殷鳳鳴立刻笑著問候道：「原來是雷將軍，久仰久仰。」

「那你怎麼和殷五混到了一起？」

張嘉田誠懇地告訴他：「五爺，你別啰唆了。你先把支票收下，然後我還有別的話跟你講。你不收，接下來的話我就沒法說了。」

攥著毛巾站起來，他依然笑嘻嘻的：「我要是留在您身邊的話，您到哪兒我到哪兒，今晚上您去義大利俱樂部，是不是也得帶我一個了？」

然後像對待小孩子一樣，他給雷督理拍了拍和圖書身上的灰塵，又從浴室拿來了一條毛巾。

一瞬間的寂靜過後，張嘉田一邊邁步走下門口台階，一邊開了口：「大帥。」

雷督理帶著一身的寒氣，進門之後摘了帽子，露出來的面孔也冷若冰霜。張嘉田把他的帽子接了過來，然後手足無措地看著他，而他板著臉，虎視眈眈地瞪著大眼睛，也看著張嘉田。

張嘉田強打精神，側身做了個介紹：「這位是殷五爺。」然後他看了殷鳳鳴一眼，又道，「這位是我們大帥。」

他躲得如此刁鑽，讓雷督理對他是踢不著也打不著。雷督理這口惡氣沒有發泄乾淨，堵在胸中，越發膨脹，以至於要四腳著地趴下去，對著床底下的張嘉田怒道：「滾出來！」

雷督理系著一件銀狐領子的黑披風，頭上戴著藍灰呢子禮帽。下了汽車之後，他又向車內伸出一隻戴著皮手套的手，輕輕巧巧地牽出了葉春好。

他的來意說起來是要長篇大論的，可他現在真是一個字也不想多說，所以只喃喃答道：「也不幹什麼。」

在賭場里玩過了癮，他又跑去舞場里，看了一場白俄女人的大腿舞。及至把大腿舞也看完了，他摸出懷錶瞧了瞧時間，對殷鳳鳴說道：「不玩了，明早還得起早趕火車呢！」

殷鳳鳴是人精一樣的人，咂摸出空氣有些不對頭，便扭頭又問張嘉田：「老弟，你是隨著雷將軍行動，還是我送你回飯店去？」

於是雷督理移開目光，裝作不知道。他對不起他的小忠臣，不過小忠臣自己痴心妄想，也是有錯。

因為雷督理來了。

張嘉田猶豫了一下，答道：「皇宮飯店。」

從來也沒有人敢說殷鳳鳴「啰唆」，但殷鳳鳴也沒法子挑剔張嘉田言語不恭。含笑把那張支票接了過來，他問道：「好，錢我要了。老弟接下來還有什麼話，但說無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