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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嘉田豎起一根手指，虛虛一點他的鼻尖：「小子，不跟我說實話是不是？」

尤寶明一拍腦袋，做了個恍然大悟的姿態：「哦，幫辦，您不知道，大帥又娶了個小太太。小太太住在帽兒衚衕。」

「也沒正經娶啊，就把帽兒衚衕的一處房子收拾了一下，讓小太太搬了進去，就算完事兒了。」

張嘉田放輕了聲音：「你還有閑心管那些事情？我聽說他在外頭又弄了個人。」

尤寶明生性認真，對待張嘉田的問題，他採取了謹慎的態度，思索著回答：「我覺得不一定，因為現在正是大中午的，大帥到俱樂部去幹什麼呢？」

「所以……」葉春好收回了小陽傘，重新撐了開，「是我自己要賭一把，願賭服輸，也沒什麼可怨的。二哥，你放心，我想得開。」

葉春好低聲答道：「我知道，你不能笑話我。」

然後她轉過臉，望向了張嘉田：「我雖然是個女人，但是有點官迷。成了他的太太之後，我沾了他的光，雖然不是真正的官，但也有了金錢和權力，能夠隨著自己的心意，做一些事。」

她愛雷一鳴啊！還沒愛夠啊！

張嘉田跑到樓梯前，向上一招手：「你下來！」

張嘉田沒聽明白：「帽兒衚衕？他去帽兒衚衕幹什麼？」

尤寶明這回痛快地點了頭：「在！剛回來。」

張嘉田看著尤寶明，臉上沒有表情。看了半天之後，他才又問道：「大帥討姨太太了？」

張嘉田一聽這話，轉身就往內宅跑去了。

葉春好一聽這話，反倒是微微地笑了，一邊笑，一張面孔一邊漲紅起來，臉紅了，眼睛也紅了，然而依然是微笑，死要面子活受罪地強笑，也不知道笑的是什麼。張嘉和圖書田看不下去了，當頭就是一句：「你別裝了，我知道你心裏難過，你跟我裝沒意思。」

然後她就帶著這麼一臉古怪笑容抬起了頭，眼睛亮晶晶的，是含了眼淚：「我剛從醫院回來，覺著那地方大概是有細菌，所以上樓去換了一身衣裳。家裡現在沒別的事，我想出去走走，二哥和不和我去？」

然而等他氣喘吁吁地看到葉春好時，他的心情平定了些許，因為葉春好頭臉整潔，亭亭地站在那裡，瞧著並沒有「壞」。他衝進樓內來時，葉春好正在從樓梯上往下走，冷不丁地見他闖進來了，她顯然是一怔，不上不下地停在了樓梯中間。

她素來都是鎮定理智的，雖然是個年輕的女子，但是天然地帶著一點大將之風，當初家破人散的時候，她嚇得直哭，可也沒哭得走了樣，所以張嘉田看了她這個嘀嘀咕咕自說自話的樣子，心中忽然有點發慌，懷疑她是讓雷督理刺|激出了精神病。轉身快走幾步追上了她，他不再逼問，只說：「我陪你，咱們出去散散心，玩一天！」

她願賭，可她不服這個輸。

尤寶明在心裏質問張嘉田，嘴上不敢無禮，又不想昧著良心胡說八道，所以最後就只能是看著張嘉田苦笑。而張嘉田一雙慧眼，瞧出了他這忍而不發的意思，當即決定換個戰場：「那我再問你，太太現在在家嗎？」

「不一定？」

葉春好嘆了一口氣。

尤寶明其實比他還大兩歲，可他是歲數不夠，官職來湊，完全有資格對著尤寶明喊「小子」。尤寶明不愛聽這兩個字，也只能忍著，並且忍得很為難，因為確實是不想再對著張嘉田多說一個字——說什麼呢？大帥為什麼總hｔｔps://ｗww.ｈeｔuｂｏok.ｃom•ｃoｍ和太太鬧家務，你是真不知道還是怎麼的？是，誰也沒抓著太太和幫辦有什麼糾纏勾連，可若你倆真是乾乾淨淨的，那大帥在家裡奔突咆哮，鬧的又是什麼？

驕陽照射著他，他巋然不動，忘記了划動小船追尋陰涼。不知這樣注視了那把陽傘多久，他忽然也彎下了腰：「春好？」他急了，用手去掀那深深扣下的陽傘，「春好？」

花了半天的時間，他和謝爾蓋將軍見了面，談成了一筆小買賣，然後又順路去瞧了殷鳳鳴。殷鳳鳴原本就感激他的救命之恩，如今見了他，越發地熱情，將「幫辦」二字叫得山響。張嘉田倒是泰然——他本來就是幫辦，殷鳳鳴恭敬他，也是理所當然。

「二哥。」她說，「其實我早知道會有這麼一天，我是想賭一次，我以為我和別人不一樣，我能贏。」

到京之後，他直奔了雷府，可是並沒有見到雷督理，白雪峰也沒了影子。雷督理的衛隊長尤寶明倒是在家，於是張嘉田就問他道：「大帥是到俱樂部去了嗎？」

他自己光棍一條，是無所謂，可是怕連累了葉春好。葉春好聽了這話，臉上的笑容終於慢慢地退了，沒了。

他不便公然地觸碰葉春好，只能這麼沒頭沒腦地硬問。葉春好單手扶著一側樓梯扶手，慢慢垂下眼皮去看地面，目光轉得很遲鈍：「沒事，只不過是……碰了一下。」

這時候天還大亮著，他賃了一隻小船，帶著葉春好坐了上去。葉春好撐著一把小陽傘，先是靜靜地坐著，及至張嘉田把小船劃到一片柳蔭底下了，她才如夢初醒似的回過神來，對著張嘉田說道：「原來上學的時候，一個月能和https://www.hetubook.com.com同學到這兒坐一次小船、喝一瓶汽水，就是最快樂的事情了。」

尤寶明略一猶豫：「太太……是剛從醫院回來。」

尤寶明很認真地想了想，末了答道：「不一定。」

張嘉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這人閑不住。原來你給他當秘書的時候，我就看出來了。我當時心裏還奇怪，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姑娘，不愛花兒粉兒的，也不愛玩，專門和那幫老爺們兒搶差事干。但這也不算毛病，一個人勤快要強，哪能算是壞事？況且，你再官迷也迷不過我，那天晚上我知道我要當幫辦了，差點兒樂昏過去。」

葉春好走了下來——這一動，張嘉田發現了問題：葉春好用手捂著一側胯骨，下起樓來慢慢地邁小步，像怕踩死螞蟻似的，一寸一寸地挪著走。張嘉田且不問她，等她走完了最後一級樓梯，才開了口：「你那兒怎麼了？」

張嘉田聽到這裏，因為過於驚訝，所以反倒是一言不能發了。瞪著尤寶明看了足有半分來鍾，最後他籠統地向宅子深處一指，壓低聲音問道：「那……這邊的太太呢？」

他想回北京，可殷鳳鳴死活不放他走，他沒了法子，只得在天津又耽擱了一天。這回在天津算是吃喝玩樂得夠勁了，他心曠神怡地回了北京。

說到這裏，她自嘲一笑：「他的年紀是比我大，可相貌是好的，我看他是個美男子，對我又痴情，還是有權有勢的督理大人，怎麼想都是做丈夫的不二人選，就嫁了他。」

然後，她拼了命地一翹嘴角，生拉硬拽地扯出了一點微笑：「二哥回來了？」

張嘉田沒正經上過學，體會不到她所說的這種快樂，也沒有閒情逸緻陪她撫今思昔，hetubook.com.com直接便問：「雷一鳴是怎麼回事？你們結婚才半年，他就喜新厭舊了？」

「剛回來？兩口子都鬧成這樣了，她還有閑心出去跑？」

「怎樣都是不行的啊。」她淡淡地說，不帶情緒，「單是我們站在這裏說幾句話，就已經不行了。」說完這話，她挪著小步，穩穩地、慢慢地向前走，一邊走，她一邊又嘀咕道，「怎樣都是不行的啊！」

然後她又問道：「二哥這麼快就從天津回來了？倒是回來得正好。大帥正在準備就職典禮，二哥回來得太晚，也不合適。」

尤寶明微微地皺了眉毛，笑了一下：「我……我不知道。我……我昨天告了一天假，今早上剛過來。」

張嘉田不帶隨從，只讓一名汽車夫開汽車載了自己和葉春好，直奔了北海公園去。

於是他猛地怒了，又怒又恨又悲的，簡直想指著她的鼻子罵人。手指蜷起來，他握著拳頭，咬牙切齒地質問她：「你還對我裝相？我對你一點虛情假意都沒有，也不圖你什麼，你幹什麼和我這樣生分？我不是雷一鳴，我不看你這張假臉子！你要是不想和我說心裡話，你就別說，我這就划船靠岸，你回家去！」

「什麼時候娶的？」

尤寶明當即擺了手：「不是不是，不算是姨太太，是林秘書長的妹妹，不知道是怎麼算的，不讓叫姨太太。可能算是兩頭一邊大？不知道。」

她即便在撕心裂肺的時候，也能把哭聲壓抑到最低。一隻大手從傘下伸了進來，摸索著握住了她的小手。她咬著牙，屏著息，淚水滔滔地流，苦和痛都融進了血液里，轟轟地往頭腦里沖。

張嘉田知道雷督理鬧起脾氣來，和發瘋也差不許多，所以以為是雷督理把葉春好給「打壞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

這話讓她說得心平氣和，張嘉田聽在耳中，幾乎要信以為真，直到他看見她那兩隻手是如何緊張地握著傘柄——握得關節泛白，握得手臂哆嗦，是把畢生力氣都運到了周身，拼了命地控制著表情與聲音，拼了命地要做出那雲淡風輕的假象。

張嘉田被他這個認真勁兒逗笑了：「好，那你再給我說說，大帥不在俱樂部的話，還能在哪裡？」

尤寶明這回沒再尋思，直接答道：「應該是在帽兒衚衕。」

張嘉田剛要答應，可是隨即反應過來：「咱們兩個出門，行嗎？」

張嘉田也知道雷督理即將就職，所以在天津只逗留了兩天，便匆匆地又回了北京。若不是為了去見那位白俄將軍兼軍火販子謝爾蓋，他根本也犯不上往天津跑——早就約定要和對方見面了，可是北京這邊陡生了變化，城內、城外險些開戰，所以雙方這相約的日期一推再推，推到如今，張嘉田總算得了一點空閑，所以趕忙前往天津赴約去了。

陽傘在顫，傘下的人也在顫。方才雲淡風輕的、願賭服輸的葉春好，此刻在這陽傘的掩護下，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哭得撕心裂肺。

將小陽傘收攏起來，她伸出傘尖輕輕去打船旁的荷葉，不看人，對著那半開的荷花說話，「我對他又有真心，又有貪心。」

此言一出，葉春好俯下身去，整個地躲進了那陽傘下。張嘉田怒視了她片刻，懷疑她還當自己是個小混混，還以為自己是要乘虛而入占她的便宜——她要真是這麼想，那可真是狗眼看人低了！他堂堂的一省幫辦，要什麼樣的女人沒有？他怎麼就那麼下三爛，非得盯著人家的老婆不放？難道她就不知道他是多麼地有出息嗎？他是多麼地「英雄出少年」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