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雷督理長出了一口氣，心想那邊的那位又和自己同心同德了，這邊的這位也乖乖地躺下睡了。內無內憂，外無外患，自己總算也可以歇上半天了。窗外有人在來回地晃，站沒站相，他扭頭望出去，認出那是張嘉田。而張嘉田彷彿心有靈犀似的，他這邊剛一扭頭，他那邊就走過來彎下腰，把臉貼到窗玻璃上了。

所以雷督理便不動聲色，只說：「有事？」

這位信使約有個十七八歲，穿著一身淺灰布衣，外頭套著一件小坎肩，倒是有一頭好頭髮，齊眉剪著厚厚的劉海，越發襯得臉白。她這個模樣，讓白雪峰看，就挺不賴，讓雷督理看，則是不值一瞧。見雷督理來了，這信使先是鞠躬問好，然後說道：「太太讓我給大帥帶個信兒，說家裡的屋子已經收拾好了，新被、新褥子也都鋪上了。大帥隨時都可以帶這邊的姨太太回家去了。」

他越這麼說，張嘉田越要逼近：「您……是不是真生我的氣了？」

然而沒等他走到門口，白雪峰像個鬼似的，忽然又轉到了他眼前。「大帥。」他壓低聲音說道，「那邊府里的太太派了個丫頭過來，給大帥傳句話。」

張嘉田從鼻子里呼出兩道涼氣，冷笑似的「哼」了一聲：「那也沒什麼了不起。再說現在這個年頭，憑的是槍炮，不是拳腳，他拳腳再厲害，也架不住我給他一槍！」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照你這麼說，我讓他走，還讓錯了？」

雷督理笑得肚子疼，搖搖晃晃地坐直了身體，他抬頭看了林子楓一眼，像是被對方那張紅臉刺|激到了一樣和*圖*書，捂著肚子彎下腰，又哈哈了足有半分多鍾。白雪峰也跟著他看了看林子楓，沒看出這人周身上下有什麼紕漏，便在莫名其妙之餘，耐心地等待著。幸而雷督理體力有限，不能哈哈不止，所以過了這半分多鍾之後，他笑聲漸收，抬頭對著林子楓軟綿綿地一揮手：「你出去吧。」

雷督理聽了這話，忍不住苦笑了一下——他哪回生氣不是真生氣？哪回生氣是氣著玩的？忽然間的，他想也許在張嘉田的眼中，自己其實並非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只不過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自己的脾氣、命令、猜忌、責難，也都只是總題下面的無數分題。張嘉田把這些問題一個個地解決了，最後便有了成績了。

「我原來怎麼沒見過你？」他又問信使，「你是新來的？」

雷督理聽到這裏，卻是忽然問道：「你頭上的傷，要不要緊？」

雷督理收回了手：「陳運基這人手狠。」

雷督理倒是有些吃驚：「這麼快？」

張嘉田穿著一身墨藍色的西裝，西裝合身得過了分，肩膀袖子全隨著他的身材，讓他像是個還在長個子的大男孩，衣服永遠嫌小，一伸手就露了腕子。恭而敬之地行了個軍禮，他隨後又低下頭，鄭重地開了口：「嘉田給大帥請安。」

在前頭的會客室里，雷督理見到了葉春好派來的信使。

這小子摸清了他的脾氣路數，知道他最吃哪一套，非常善於對症下藥。從某種方面來講，也算是他的一位知己。

雷督理垂眼，盯著手中的手帕：「氣歸氣，惦記歸惦記，畢竟hｔｔps://m•ｈｅｔｕｂoｏk.ｃom.ｃｏm你的年紀還小，在我眼中，既像是我的小兄弟，也像是我的晚輩，我總不會因為你惹了我生氣，就記起你的仇來。」

想到這裏，雷督理抬眼又去看他，覺著自己像是被他欺騙了。

雷督理一手攥著手帕，臉上還殘留著方才那場大笑的余意，然而眼睛已經冷了。似笑非笑地思索了片刻，末了，他臉上的笑容終於完全退盡，恢復成了一貫的模樣。

張嘉田被他問得一怔，隨即答道：「讓醫生瞧過了，沒大事，全是皮肉傷，養幾天就能好了。」

白雪峰領命而走，不出片刻的工夫，他眼前便多了個高個子，正是張嘉田。

雷督理看了他一眼，心裏知道只要自己這邊發起火，那邊立刻就會嬉皮笑臉地湊上來，哄得自己沒了脾氣。哄過之後，皆大歡喜，一拍兩散，然後他繼續狂妄，繼續囂張，繼續對著自己陽奉陰違。

「昨晚在大帥和太太休息前，太太就命令我們開始拾掇那院屋子了。那屋子裡面原本就乾淨，收拾起來也容易，新被褥又都是現成的，所以收拾得特別快。太太還說秋天的天氣寒暖不定，怕那屋子裡冷，所以提前讓鍋爐房把暖氣也燒上了，現在那屋子裡暖烘烘的，一切都齊全。」

「讓他進來吧。」他發了話。

白雪峰笑道：「大帥誤會了，那地方專門收留一些無家可歸的女子，養到大了，就讓外面的男人進去相看，男女雙方都樂意的話，男的就可以領一位回家去。至於方才那個，我也稍微知道一點，好像是當時差一點就要讓個老頭子https://m.hetubook.com.com強行帶走了，結果太太看著於心不忍，就把她救出來放到了身邊。」

然後他站了起來：「我還有事，要出去一趟。這件事就算是過去了，將來見了陳運基，他不提你不提，也就完了。」

雷督理點了點頭，讓她走了，然後回頭問白雪峰：「女子留養院到底是個什麼地方？賣丫頭的？」

雷督理恍然大悟地一點頭：「我說呢，她瞧著和家裡那幫丫頭不大一樣。」白雪峰賠笑道：「太太這麼干，真是積德行善了。」

雷督理把張嘉田徹底地忽略不計，聽到這話，他跟著白雪峰就走了。張嘉田看著他的背影，自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就僵在了當地。

「怕我找他報仇？」

雷督理伸手去摸他的後腦勺——後腦勺的地勢很不平滑，是因為還鼓著此起彼伏的青包。張嘉田受了他這一摸，當即「噝」地吸了一口冷氣：「疼。」

「他家裡祖輩練武，前朝是開鏢局的，後來窮了，還上山當了一陣子土匪。」

可在張嘉田成為他的救命恩人之前，兩人之間好像還是有真感情的。雷督理自認為還沒有那麼愚蠢，連小忠臣的真假都分不清。

林子楓依舊是面如重棗，在轉身離去之前，他先邁步走到了雷督理身邊，俯身湊到他耳旁低語道：「今日談話，還請大帥保密。」

「他不找你報仇，已經是看我的面子了。你知道他是什麼出身？」

然後不等雷督理回答，他直起腰，風一般地轉身便走。白雪峰堵著房門，躲閃不及，還被他撞了個踉蹌。

張嘉田「撲哧」一聲笑了https://m.hetubook.com.com，那笑容看上去是真心實意的，一點虛偽的成分都沒有。直起身搬了一把椅子到雷督理跟前，他坐了下來，大剌剌地側過臉讓雷督理看：「您瞧我這個腦袋的形狀。」

「是，正在外頭等著呢。」

雷督理被他這麼近距離地炯炯注視著，忽然感覺有些無法忍受，不由自主地向後躲了躲：「我很好。」

「是，我讓他走的。」

雷督理點了點頭，心想春好就是春好，她再怎麼厲害再怎麼可恨，也終究還是比一般的女人強。

雷督理點了點頭，神情很平靜：「我知道你精明得很，不是傻瓜。」

張嘉田轉向了他：「我聽說，他昨夜出京回駐地去了？」

雷督理收回目光，告訴白雪峰道：「你讓他回去吧，我這兒沒他的事了。」

張嘉田抬起頭，衝著他笑了：「昨天，我說話衝撞了您，今天是過來給您賠禮道歉的。」

這樣算起賬來，是「救命恩人」四個字誤了事。救命之恩是沒法子報答得盡的，他除非也為了張嘉田死上一次，否則張嘉田就永遠都是他的恩人。他要如何才能給恩人一記當頭棒喝，還不至於顯得自己忘恩負義？難，不好辦。

說完這話，他對著雷督理又是一笑：「我昨天那麼氣您，您還惦記著我的傷，真顯著我是個渾蛋了。」

眼睛看著張嘉田，他終於開了口：「生氣這種事情，有什麼真假。難道我原來都是假生氣，故意裝樣來拿捏你不成？」

衛隊長是他的成績，師長是他的成績，幫辦也是他的成績。這麼一想，他還真是個天賦異稟的好學生。

雷督理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但是只做和*圖*書不知，一言不發地往外走——還是得回那邊府里一趟，看看葉春好有沒有真的出力收拾房屋。至於這邊小太太對他發放的禁足令，他在嘴上是完全地領受，在腿上則是根本不打算遵守。

張嘉田迫不得已，也跟著起了立，同時憋了滿腔甜言蜜語不得放送。今天的雷督理實在是太好說話了，簡直通情達理到了冷淡的地步，竟然不需要他哄，自動地就把這一頁掀了過去。這實在是太異常，以至於張嘉田心中惴惴的，不住地偷眼去看雷督理。

對於前途無量的人物，白雪峰向來是沒脾氣，撞一下就撞一下，他不在乎。向著門內走了兩步，他看著雷督理，遲遲疑疑地問道：「大帥這是聽了什麼笑話了？」

張嘉田立刻收起了臉上那點寒意：「沒有沒有，我知道您是好意，希望我和他都好好的，別打架，別內訌。這個道理我要是都不懂，我成傻瓜了。」

雷督理聽了白雪峰這話，並不急著回復，依舊是由著性子在那裡嘻嘻嘻哈哈哈。他笑得死去活來，林子楓看在眼裡，又兼之門口還站著個白雪峰，便乾脆閉了嘴，單是面紅耳赤地站著。

說完這話，他等了片刻，沒有等到張嘉田的回答，於是抬起了頭，卻見張嘉田睜大眼睛探著腦袋，正仔細地觀察著自己。兩人目光一對，張嘉田不退反進，走到了他的跟前來，俯身問他道：「大帥，您怎麼了？」

「什麼出身？」

雷督理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淚水：「沒事，子楓和我說話，說岔了，我越想越覺著滑稽。你說張嘉田來了？」

「回大帥的話，我是前兩個月太太從女子留養院中領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