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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枝悄聲問道：「太太，這信到底是哪兒來的呀？」

葉春好聽了這話，心中一陣疑惑：「給我的？」

翌日上午，小枝頂風冒雪出去了，中午之前，她帶著一捆新書又回了來。樓內的老媽子見了，便道：「太太看書看得這麼快？昨天買回來一捆，今天又買回來一捆。」

新書是小枝從外面買回來的，凍得冰涼，她沒直接把書給葉春好，而是轉身把它放到了一旁的小桌子上，然後把報紙送到了葉春好面前：「您先瞧瞧報紙吧，那書是我從書攤子上買回來的，現在這個天氣，書都上了霜了。」

信的末尾，她沒有叮囑他保重身體、加衣加飯，而是寫了這樣一句話，這話是孫中山說過的，很是有名，連張嘉田都知道。

葉春好攤開了報紙，先看上面的時政新聞：「我這兒不用人伺候著，你快去暖和暖和吧。」

小枝立刻走到了門口。葉春好把信封撕開來，從裏面抽出了兩張信紙，信紙上面印著綠色的格子，格子里的字方方正正，越寫越大，最後終於大到不可收拾。

「這人也真是痴。」她心裏想，「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惦記著我。若我和他真有過什麼關係，倒也罷了，那算是他念舊情，可我和他之間，一點兒私情都沒有，他心裏也是知道的，為什麼還要——」

她這裏沒有信封，於和-圖-書是她把回信折好塞進了一個小小的舊荷包里。把舊荷包給了小枝，她說道：「明天這個時候，你再去一趟東安市場，還到那個書攤子旁邊去。若是又遇見了那人，就把這封回信給他。」

葉春好還讓他多留意天下大事，現在他是自立門戶了，力量一定薄弱，這個時候，就格外要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放出眼光來，比旁人向前多看出幾步。

把這封信展開來又看了一遍，她從抽屜里找出火柴劃了一根，把信紙和信封一起點燃了，扔進了桌旁的痰盂里。然後自己攤開紙筆，她低頭邊想邊寫，用細密小字，寫了一封長長的回信。

既是如此，她便找點能動腦子的事情來做，眼睛盯著課本上的題目，她近來是明顯的變懶了，手不拿筆，只端坐著心算。忽然一抬頭，通過桌前的大玻璃窗，她看到了樓下的雷一鳴。

她想不下去了，因為接下去是個死胡同，她想不通。她先前那麼愛雷一鳴，愛得要死要活，可後來發現這人真是不可救藥，之後，一顆心便冷下來了。她對雷一鳴是這樣，那麼張嘉田對待她，應該也是這樣——怎麼樣都打動不了她，怎麼樣都是單相思，為什麼他的心還沒冷？為什麼他還能隔著千百里地繼續惦記著她？

小枝伸頭往窗外望了望，轉身走到門和_圖_書口，又推門往走廊里望了望。最後她把房門推開了一半，走回到葉春好身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太太，今天我去東安市場那兒買書，發生了一件挺怪的事兒。一個人，我肯定是不認識的，忽然從我身邊擠過去，往我手裡塞了一封信，說是給您的。」

她認出來了，這是張嘉田的字！

讀過之後，他抬起頭，看著那燈上如豆的火苗，回憶著信上的內容，心裏想：「春好懷孕了。」

葉春好回頭，見小枝手裡拿著幾本新書，腋下又夾了一卷報紙，便微笑著伸出手：「買回來就好，我這兩天又有事情做了。」

小枝答道：「書攤子今天再擺一天，明天就收攤回家過年去了。我多買幾本，太太過年的時候也能看著解悶。」

他對孩子沒有任何興趣，也完全不了解，所以只認為懷孕和生病差不多。他也並不認為懷了孕的葉春好和先前有什麼不同——葉春好就是葉春好，將來她老了，老成老太太了，也還是葉春好。

這封信的語句不大通順，更證明了它真是張嘉田的親筆。將這封信連看帶猜地讀過了一遍之後，她的心臟開始怦怦亂跳起來，面孔也激動得有些發熱。據信上的內容來看，張嘉田如今正安全地活在察哈爾北部的某地，不但活著，並且有力量派人到北京來，幫助她離開和-圖-書雷府——如果她想離開的話。

然後她上了樓，偷偷告訴葉春好：「太太，那人今天還真來了，來了就往我身邊擠。我把荷包給了他，說『給張嘉田』，他沒出聲，接了荷包轉身就走了。」

「你還記不記得張幫辦？」

「信呢？」

小枝聽著，不是太懂，但也點了點頭。

雷一鳴不敢上樓，怕激怒了她，動了她的胎氣。所以腹中這條小小的生命，一方面被她厭惡著，一方面也成了她的護身符。房外隱約傳來了白雪峰和小枝的對話聲——這樣的對話是每天都會有的，小枝輕聲告訴白雪峰：「一天三頓，一頓能吃一碗乾飯……昨夜睡得早……上午郎大夫過來了，給太太號了脈……」

她並不是單槍匹馬——她從來就不是單槍匹馬！

「是他？」

他所在的這處鄉村，沒有電，夜裡能由著性子點上油燈，就已經算是奢侈。在訓練了一整天的新兵之後，他坐在燈前打開荷包，把這一封信從頭到尾讀了三遍。

那聲音斷斷續續的，她聽不太清楚，向前再往樓下看，她見雷一鳴將雙手插|進大衣口袋裡，仰了頭也在往這樓上看。他不知道她究竟是在哪間屋子裡，應該不會發現她，但即便如此，她還是向後躲了躲，彷彿被他看上一眼，也要受害。

知道了，就夠了。

她搖了搖頭：「我現在不能走和圖書，這孩子會勾著雷一鳴追我到天涯海角。我若真是投奔他去了，反倒是要給他招災惹禍。我只能是把這孩子生下來給了雷一鳴，雷一鳴才或許會對我放鬆一些。」

她無論如何都想不通，所以只能說他是痴和傻。把這兩張信紙疊好了攥在手裡，她忽然又生出了一個念頭：在這世上，還有一個人，在愛著她。

裝著回信的舊荷包，經了幾個臟小子的大手，過了十幾天，才最終到達了張嘉田面前。

「對呀，他原話說的是『給葉春好』，那不就是您的名字嗎？」

葉春好坐在桌前，面前打開著一本中學用的數學課本，課本旁邊還擺著一摞冊子，是北京城內幾家大學的入學試題。她倒是沒打算去考大學，但她先前被雷一鳴禁足在東院里的時候，心中壓力巨大，成日胡思亂想，腦筋還算清楚；如今她別無可想，在接下來的十個月里只能是坐在這樓里養胎，精神一放鬆，便覺得頭腦一天一天的荒廢下來，人也漸漸變得遲鈍了。

小枝從衣兜里掏出一個信封，信封不知道經了多少只手，已經變得皺皺巴巴。葉春好接過信封，小聲說道：「你看著房門，別讓外人進來。」

葉春好猶豫了一下，末了，輕聲答道：「他對我很有一點兒好感，想要把我救出去。可他現在也不過是剛有了安身之處，沒人留意他，他悄悄ｍ•ｈeｔｕbooｋ•cｏｍ.coｍ地發展壯大，也許還有東山再起的日子；他若是拼著力量把我救走，且不提這件事情能否成功，單是他自己，就要因此暴露，我腹中又有了雷一鳴的孩子，雷一鳴不為別的，為了這個孩子，也會和他拚命。所以……」

葉春好長吁了一口氣，放了心。她只盼著張嘉田能夠聽自己的話，她希望將來兩人若是有緣再會，會是以勝利會師的方式，而不是劫後餘生、含淚相見。

「天下大勢，浩浩蕩蕩，順之者昌，逆之者亡。」

懷孕了，但並不是因此就只能永遠留在雷一鳴身邊，她的意思是因為她懷孕了，行動不便，所以反倒是暫時留在雷家更為穩妥。這個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他看懂了，所以心中並不絕望。他只是覺得懷孕是件兇險的事情，林子楓的妹妹不就是死在生孩子這件事上了嗎？

片刻之後，白雪峰從樓內出了來，同他一起走了。葉春好把目光重新落到課本上，正要繼續解題，身後的房門卻開了，小枝走了進來，身上還帶著一點兒寒氣：「太太，我都回來好一會兒了，剛要上來見您，結果白副長官來了，我和他說了半天的話。」

這個念頭簡直要讓她落下眼淚，她依然沒有打算去依附任何人，她依然自信能夠獨立地走出去、活下來。她只要知道世上有那麼一個好人，對自己存著那樣一份好心，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