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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一鳴抬手摸了摸他的禿腦袋：「叫姐夫。」

葉文健吃了五碗大米飯，還能繼續吃，但雷一鳴怕他撐死，不許他吃了。

雷一鳴今天下午回憶了一番，記起葉春好確實提過這個弟弟，並且是提過好幾次，每次都是越說越生氣，因為她是大他十歲的大姐，像個小媽媽似的照顧他，哪知道這個弟弟小小年紀竟狼心狗肺，她白對他好了。

這笑容堪稱完美，他的瞳孔映著燈火的光影，光影閃爍，讓他目若星辰。葉文健驚魂不定似的看著他，看著看著，驚惶散了，魂魄定了，他重新垂下頭去，嘴角一動，也回了他一個笑。

勤務兵立刻出去，把葉文健帶了進來。此地不通電，天一黑，就只能靠著蠟燭、油燈照明，自然是不如電燈明亮。雷一鳴抬頭一看，就見他和下午相見時相比，又變了一點樣子——他身上那套鬆鬆垮垮的舊軍裝，已經換成了一套較新的灰布褲褂，鞋襪也都齊全了，瞧著又添了幾分人樣。

副官直起腰又問蘇秉君：「這舅老爺是從哪兒來的啊？」

葉文健沒有即刻喊他姐夫，而是試探地抬眼望著他，彷彿是滿心驚疑，不知道自己怎麼就有了個姐夫。雷一鳴由著他看，並且又給了他一個可親的笑容。

剛走到指揮部門口，他就聽見了雷一鳴的聲音。姐夫既是還在，他便放了心，悄悄地又走開了。

葉文健是個沒嘴的葫蘆，雷一鳴問一和*圖*書句，他答一句，不問他就低頭站著，像那從小受氣、被嚇傻了的孩子似的。

這樣的一張床，他睡了兩夜，才最終確定了自己並不是在做夢：床是真的，飯是真的，姐夫也是真的。

她生氣，說明她是真在意這個弟弟，所以雷一鳴在把他審視夠了之後，忽然對著他粲然一笑，一邊笑，一邊又招了招手：「小文，到我這兒坐。」

蘇秉君笑了：「舅老爺。」

這些人站在太陽底下，連說帶笑，而葉文健天聾地啞似的坐在一旁，只是垂著頭一動不動。到了傍晚時分，眾人對他總算是有了個固定的稱呼：文少爺。因為雷一鳴在開晚飯前，問了勤務兵一句：「小文呢？」

原來他的爹娘早商議好了，要一前一後在太原相會，偷偷地逃離債主子們的耳目。他爹那個時候，因為欠了巨債，心中一股急火攻上來，已經病在了小客棧里，及至見他們娘兒倆把大姑娘扔在了北京，越發著急生氣，而他娘也有理由——債主子們的眼睛都盯著葉家大門呢，他們要是一家三口齊步走著往火車站去，還不得走到半路就讓債主子們押去警察局？大姑娘再好，也是個姑娘，是個賠錢貨，太平日子里，她這做繼母的不使偏心眼兒，拿她當親姑娘看待，可到了如今這死裡逃生的時候，就怪不得她心狠了，她只能救她自己生的親兒子。

蘇秉君皺起眉頭：「和-圖-書這叫舅老爺，哪兒還來了個弟老爺？」

葉文健這回微微轉向了他，嘴裏咕噥了一句：「謝謝大帥。」

轉眼間，他從個小少爺淪為了小叫花子，有心回北京找姐姐去，可是連東西南北都分不清，況且千里迢迢的路途，也不是他可以輕易走過去的。更為要緊的，是他須得自己想法子填飽肚皮——單是這一件事情，就佔據了他的全部身心。他的目光終日被殘羹剩飯吸引著，已經望不到那遙遠的故鄉了。

葉文健低頭走到他身邊，坐了下來。雷一鳴拿起筷子，給他夾了幾筷子菜：「吃吧！到了我身邊，就和回了家是一樣的，想吃什麼就夾什麼。」

副官一怔，然後笑道：「秘書長今天看著挺年輕啊！」

蘇秉君抬手向上一指：「從天而降。」

葉文健一回頭，發現身後確實有個小板凳，就走過去坐下了。一名副官從這裏經過，見狀便問道：「這誰啊？」

姐姐再親，比親娘總還是差了一層，他在火車上哭了一場，被他娘打了兩下、嚇唬了一頓，也就不敢再鬧著回家把姐姐帶上。而他娘帶著他一路往西走，走到太原，他們見到了他爹。

小勤務兵們看著蘇秉君，倒覺得他比白雪峰更親切，也敢和他說笑兩句：「大帥管他叫弟弟，我就沒反應過來。」

葉老爺也承認兒子比女兒更重要，但心裏始終是過不去這道坎兒，在小客棧里又躺了幾ｈｅｔuｂoｏｋ•ｃｏｍ•ｃom天，便病情加重，一命嗚呼了。

爹一死，他隨著娘繼續往西走——娘不是京城本地的人，姥姥家在西安，娘打算帶著他回娘家去。可是到了西安的姥姥家之後，他娘染上了時疫，舅舅舅母們也不管她，她熬了沒有多少天，便也隨著丈夫歸了西。他瞬間成了孤兒，原本他娘手裡還有些體己的，娘一入土，那些錢也不知道哪裡去了，糊裡糊塗的，他被他的舅舅們趕了出來。

雷一鳴一看他那眉目，對於他的身份，就已經信了六七分，及至對他進行了一番盤問，他越發認定了這小子就是葉春好的弟弟。據這孩子所答，三年前——他那時候剛滿十歲——有一天姐姐出門上學去了，他娘忽然說要帶他出門玩兒去，提著包袱就領著他去了火車站。等到他覺察到事情不對勁時，火車都已經開過天津了。

「你也就認識個秘書長。」蘇秉君向下一指葉文健，「告訴你，這可是正牌舅老爺，姓葉。」

於是他繼續往北走，走到此地了，他聽聞有個直隸來的雷大帥，正帶兵駐紮在這裏。他覺得雷大帥應該就是自己的姐夫，但是也不確定——他甚至都不知道在雷大帥那裡，姐姐是正房太太還是姨太太。

這話剛說完，一名小勤務兵從指揮部那邊跑了過來，氣喘吁吁地停到了蘇秉君面前：「蘇隊長，大帥說了，今晚和弟弟——哦不，弟老爺——也不對，弟和-圖-書少爺——一起吃飯。」

除了姐夫之外，他在這裏認識的第一個人是蘇秉君，蘇秉君的名字，他聽一次就記住了，因為裡頭有「酥餅」兩個字的發音，讓他一聽就又饞了起來。

單有照片，他也不敢相認，可照片旁邊還有新聞報道，報道里赫然就有「葉春好」三個字。他在離開北京之前在讀小學，也認識一些字，這時就把那報道反覆讀了幾遍，這才知道他姐姐不但沒有被債主子們逼死，而且還嫁了大官，成了個到處撒錢演講做慈善的摩登闊太太。再看那新聞上頭的日期，他發現這是一張來自天津的一年前的報紙。

蘇秉君一聽這話，就知道這小叫花子大概真是太太的弟弟。把葉文健領到了伙房門口，他進去給他端出了一碗稀粥：「你先喝這個，喝完了，下頓再給你吃乾的。要不然，你那腸胃受不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他已經敢於主動往指揮部走了。他想去瞧他姐夫一眼——在知道了當下的好日子並不是夢之後，他又有了新的擔憂：他怕姐夫會拋棄了他，不帶他回北京去。

米飯的香味讓他感到了一種刺|激，他極力克制著自己的食慾，用哆嗦著的手，又往嘴裏送了一筷子米飯。

葉文健一聲沒吭，接了碗就喝，三口兩口就把那碗稀粥喝了個精光。蘇秉君接過空碗，又道：「那兒不是有板凳嗎？你坐著曬會兒太陽吧！」

憑他的勇氣，他本不敢往這軍營里來和圖書，可他不來不行了，這個禮拜他一直沒有弄到什麼東西吃，餓得一口氣呼出去，簡直沒有力氣再吸進來。他剛十三歲，還沒有正經的活過，可是已經看到了死亡的影子。

所以他就拼著性命，走到軍營的大門口來了。

雷一鳴和這種半大孩子沒什麼可說的，於是就又拍了拍他的後背：「吃吧，吃飽了好睡覺。有姐夫在這裏，你往後就什麼都不用怕了。」

雷一鳴把該問的都問遍了，對於所得的答案也挺滿意，這才想起了一樁要緊的事情——他叫了蘇秉君過來，吩咐道：「帶他出去，給他弄點兒吃的。」

他是吃盡了人間苦頭的孩子，熬得沒了膽量和骨頭，旁人不許他吃，他就乖乖的不吃了。蘇秉君把他帶進了一間屋子裡，給了他一張潔凈的小床。他幕天席地的在外露宿了三年，如今重新躺回到柔軟的床上，他感到了極度地眩暈，以至於一閉眼睛，就立刻睡了過去。

葉文健深深地低下頭，不看他也不理他。

副官當場「嚯」了一聲，專門走過來，手扶著膝蓋彎腰去看葉文健的臉：「哎，你多大了？」

直到今年年初，他流浪到了河南，在半張破報紙上，他看到了他姐姐的照片。

葉文健拿起筷子，挑起一筷子米飯送進嘴裏，慢慢地咀嚼咽了。

然後他的精神防線徹底崩潰——他不吃菜，只吃飯，來不及似的把米飯往嘴裏扒，喉嚨是直的，不用咀嚼，直接囫圇著往下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