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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多了。」

奶媽子答道：「是藥味。大爺這幾個月一直在吃藥，上午熬一次，晚上熬一次，一天兩頓。」

雷一鳴答道：「她是來找她弟弟的。」

葉春好垂了頭，沒了話講。就在這時，有人一陣風似的推門進了來，打雷似的叫道：「宇霆宇霆宇霆，我告訴你——」

虞天佐用手裡的煙捲指了指葉春好：「這不是弟妹嗎？你倆……又不離婚了？」

葉春好起身回頭，發現這位火急火燎的來客自己認識，乃是當初在北平見過的虞天佐。而虞天佐披著衣服豎著頭髮，一手夾著煙捲一手扶著門，冷不丁地見了她，登時便愣在了原地。雷一鳴也站了起來：「老虞，你這是有什麼急事？」

葉春好「哎呀」了一聲，蹲下來一把摟住了妞兒：「我的大妞兒，你還記得媽媽呀？」

葉春好低聲說道：「謝謝。」

她接過胸針，低頭要把它戴在胸前，擋住前襟那一道小小的裂口。可是裂口小，別針更小，她的手上又有汗，潮乎乎的拿捏不住。

她含著眼淚，痛訴一場，以為弟弟這回知道了自己的苦心，定會浪子回頭重新做人。哪知一夜過後，葉文健就溜出家門，消失無蹤了。

她想偷著去看妞兒一眼。

妞兒天生有點貓的性子，許她纏磨別人，不許別人私自來觸碰她。葉春好這麼緊緊地一抱，立刻抱出了她的脾氣，她抬手就在葉春好的耳朵上撓了一把。奶媽子見狀，慌忙把妞兒從葉春好的懷裡拽了出來，又笑道：「太太，大小姐厲害著呢，誰要是想抱她逗她，得先得了她的許可才行，要不然，她就要生氣。」

走到窗前光亮處，他低了頭，要把胸針的別針掰回原樣。葉hｔtｐs://www.ｈｅｔubｏｏｋ.ｃｏｍ•ｃom春好蹲著攬住了妞兒，回頭看他。就見他凝神擺弄著手裡的小東西，兩鬢的白頭髮似乎有所增加。她這大半年來看慣了張嘉田那樣人高馬大的威武青年，這回再看他，就覺得他瘦削單薄，像是個什麼精緻脆弱的存在，雕琢得太狠了，結果不能持久，與腐朽和崩潰僅有一步之遙。

葉文健自從戒煙成功之後，對她就一直是不冷不熱。她起初光顧著歡喜，還沒在意，後來才漸漸感覺到了：弟弟對自己有怨氣。

葉春好答道：「敝姓葉。」

到了傍晚，她已經知道了妞兒的習慣和喜好，也知道了妞兒是見了個女人就叫媽。天色暗了，她還戀戀地不肯回房，也不覺著餓，直到房門一開，雷一鳴走了進來。

說完這話，他轉身回了房間。葉春好本以為自己和他這樣單獨相處了，他要麼會有一番表白，要麼會有一場怒火，就是沒想到他會冷冷淡淡地不搭理自己。隔著那扇玻璃窗，她依稀見他回了房內，便轉身走向了東廂房。走到東廂房門口，她停了腳步，心想我隔著窗戶瞧她一眼吧，世上沒有像我這樣做媽的，索性讓妞兒不認識我。將來長大了，她想起她的媽媽來，也不傷心。

和這麼一個人在一起，就只能是一生一世地去為他犧牲，犧牲之中，會有少少的一點快樂和反覆無盡的煎熬。那僅有的快樂也像針刺似的，讓人疼痛。收回目光垂下眼帘，她想起了自己告誡過張嘉田的話：「不要信他。」

葉春好不再問了，如此過了一夜，到了翌日上午，她走出跨院，果然又嗅到了濃郁的苦氣。而雷一鳴雙手插在褲m.hｅｔｕｂook.ｃｏm•com兜里，正站在房前台階上，忽見她走了出來，他轉身就要回房。

她忍著難過，正在盤算，不料房內忽然響起了奶聲奶氣的一串話——聽著語調抑揚頓挫，像是說話，可是哩哩啰啰的，又全然聽不懂。她聽不懂，房內的奶媽子卻是全明白，有口無心地回答：「噢，噢，大小姐瞧見外頭來人啦——」然後她就一邊推開房門，一邊喚道：「虞小——」

抬頭瞧見葉春好，奶媽子愣了，問道：「您是……」

然後她又問：「你的身體好些了沒有？」

葉春好匆匆答道：「我是妞兒的媽。」隨即不等那奶媽子往裡讓，她身不由己地就邁了步，一閃身便從奶媽子身邊擠了進去。進門之後一拐彎，她掀帘子進了裡屋，就見地上站著個粉妝玉砌的小不點兒，身上穿著大紅衣裳，正搖搖擺擺地自己走路，看那黑眉毛大眼睛，可不就是妞兒。

然後她俯身要放下妞兒，可妞兒不知何時又抓住了她胸前的一枚胸針。那胸針是用別針固定在旗袍前襟上的，妞兒這麼沒輕沒重地一揪，竟將那胸針硬生生地拽了下來。葉春好先去看妞兒的手，見她的小手沒有受傷，這才從她手中奪過了胸針。胸針完好無損，但是胸針後頭的別針已經變了形，她這夾袍的前襟也被別針扯破了一道口子。

葉春好一下子就和妞兒混過了一下午。

她不知道雷一鳴對她是不得不躲——他一瞧見她，就要委屈，就要憤怒。委屈還在憤怒的上頭，因為葉春好專揀他最可憐的時候拋棄他，他真是委屈大發了。

雷一鳴抱著孩子，在屋子裡慢慢地踱了一圈，然後回頭對葉春好說道：「開晚飯了，你回房和*圖*書去吃吧。」

虞天佐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葉小姐，沒想到咱們還能在這兒又見面，這可真是挺有緣。雖然你跟宇霆離婚了，但我既是宇霆的朋友，就也是你的朋友。你留下來多住幾天，我招待招待你。」

葉春好停了腳步，說道：「今天天氣好，你多晒晒太陽吧。我是去看妞兒，你不必躲我。」

葉春好去見了妞兒，陪妞兒玩了一個小時。妞兒一手揪著她的衣領，放開大嗓門要爸爸。葉春好有點窘迫，有心躲開，讓雷一鳴來，可妞兒不許她走。

不必讓妞兒瞧見她，她只想單方面地看看妞兒。小丫頭已經在隔壁小屋子裡歇下了，葉春好也不使喚她，自己擰了把毛巾擦了擦臉，然後試試探探地走了出來。客房位於一座小跨院里，她探險似的出了院子，接下來就不知道該往哪裡去了，只得站在原地。忽聽旁邊玻璃窗子「咚咚」響了兩聲，她倒嚇了一跳，循聲望去，就見自己身旁便是正房，而那玻璃窗后影影綽綽地站著個人，看身形正是雷一鳴。

就在這時，一隻手伸到了她面前，是雷一鳴走了過來，把胸針遞給了她。

葉春好的耳朵被妞兒撓破了一塊油皮，她忍著疼痛，低聲說道：「這是隨了她爸爸的脾氣啊……」

葉春好知道這個滿山紅雖然聰明精幹，可是有點著三不著兩，不能指望，故而只得親自出馬，跑來了承德。到了承德之後，她已經愁苦得沒了心緒和表情，所以對著雷一鳴，她看起來是相當鎮定。

葉春好連忙抱著妞兒站了起來，妞兒一把薅住她的頭髮，睜大了眼睛端詳她，又去摸她的嘴唇、鼻子。她任妞兒摸著，早把方才的盤算拋去了九霄雲外。而奶媽子和_圖_書莫名其妙地站在一旁，不知道這個媽是從哪兒跑來的，又不便問，只得獃獃地微笑。

如今坐在了雷家僕人收拾出來的客房裡，她吃了一頓遲來的午飯。飯菜進了肚子，她那身體和頭腦都得了些許補養，頭腦這才像上了油的齒輪一樣，慢慢又轉了起來。

雷一鳴也蹲了下來，伸手拿過胸針，給她別上了。隔著一層夾袍，他的手指蹭過她的胸脯，非常正經，一點多餘的動作都沒有。

葉春好不捨得走，忖度著慢慢站起了身，說道：「也好，我吃過了飯，再來看妞兒。」

然而她發現自己一來，雷一鳴就走了。摟著妞兒坐在窗前，她抽了抽鼻子，問奶媽子道：「怎麼像是有點苦味？」

雷一鳴見她望了過來，也不言語，只抬手指了指東廂房。葉春好見了，不明所以，看著他不動地方。於是他轉身推門走了出來，說道：「妞兒在那邊屋子裡。」

葉春好到了這時候，平時的理智全都不知所蹤，想都不想，伸著兩隻手就要去抱妞兒。而妞兒平時在家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從來不知道怕為何物，這時見了她，立刻就將兩隻小胳膊上下亂揮了一陣：「媽！」

雷一鳴背對著她，「嗯」了一聲。

她「喲」了一聲，隨即就見雷一鳴向自己伸出了一隻手。她疑惑地抬頭望向雷一鳴，不知道他的用意。結果他大概是等得不耐煩了，索性直接從她手中拿過了胸針。

葉春好特地留下了這一句話做伏筆，匆匆吃了飯後，便坦然地又回來了。

雷一鳴向她一點頭，然後對著妞兒拍了拍手。妞兒一見了他，立刻就不要葉春好了，咯咯笑著往他懷裡撲。葉春好冷眼旁觀，就見他彎腰把妞兒抱了起來，動作十分嫻熟，ｈｔtps://ｍ.ｈeｔｕbｏｏk.ｃom.cｏｍ一看就是個常抱孩子的。

至於他曾如何蹂躪過葉春好，他從來不想，不是故意迴避，是確實忘了。

葉春好若是不愛這個弟弟，那他跑就跑了，橫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子，跑出去了也餓不死。可葉春好愛他，像愛兒子那麼愛他，想他這一跑，若是重新染上了大煙癮怎麼辦？若是又更深一步地墮落了怎麼辦？這麼一想，她那顆心就像火燒似的，焦得她一刻都不得安寧。她有心向張嘉田求援，可張嘉田去了北平，一直沒有音信。張嘉田手下的那個不男不女的大姑娘，滿山紅，倒是還在天津，也自告奮勇願意幫她去找。可這話說完之後，滿山紅就不知是找到了哪裡去，葉文健不見回來，她本人也沒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哪裡對不住他。她對他就差嘔心瀝血了，可他這樣大的孩子，不但不領情，反倒怨恨她，她又糊塗又傷心又委屈。這天就把葉文健叫到跟前，把自己怎麼怎麼為他操心，怎麼怎麼為他費力，又是怎麼怎麼為他飽受煎熬等等苦處，長篇大論，說了半宿。她講起道理來也是一絕，說得頭頭是道，逼得葉文健啞口無言，似乎只有一死，才能對得起她。

她沒了法子，把妞兒一路抱進上房的堂屋裡，迎面見了雷一鳴，她低頭說道：「妞兒要找你呢。」

葉春好覺得，自己真是要被弟弟折磨死了。

虞天佐把煙捲送到嘴裏咬住了，然後把手在褲子上蹭了蹭，上前兩步，要向葉春好施行握手禮：「那個……你娘家貴姓啊？」

這時，妞兒甩開奶媽子的手，又跌跌撞撞地撲向了葉春好。奶媽子見了，立刻笑道：「哎，這回好了，這是讓您抱了。您快抱吧，讓您抱的時候您不抱，那也是要鬧脾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