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落櫻抄
第十一章 櫻花落雨
他忽然對我笑了起來，那眼波流轉的一剎那，眉間氤氳著的暮靄煙霞，恰如櫻花落雨，鮮美絕麗，卻又有不著痕迹的傷感瀰漫遊離。
「師父，你做的菜——不會吃死人吧？」我小聲問了一句。
「夢？」
晴明忽然想到了什麼，靠近了我，拉住我的頭髮，輕輕拽下一根。
「說了不許叫那個名字了。」
「文車妃，東宮他很可愛呢，我抱著他的時候，他就像只小貓呢。」我微微笑了起來。她稍稍一愣，臉上竟也閃過了一絲柔和的神色。
「對不起是沒有用，可是一切都要往前看啊，不要再執著於你的心魔了，這樣下去，你的痛苦永遠都沒有盡頭。不要再這麼傻了！」我忍不住勸道。
「如果現在投胎的話，也許還能和他再續母子之緣。」司音淡淡說道。
我看見，他眉梢眼角的自在笑容。
「先去洗個澡吧，洗完了晚飯我親自下廚。」司音摸了摸我的頭髮說道。
「細雪飄難聚，飛花破碎姿。既然這樣，我們也不能攔你。」保憲站起身來，眼中飄過一絲失落，轉而又立即恢復了他的笑容，低聲道：「說實話，我還真喜歡你這個妹妹呢。」
「快去洗吧。」司音的紫眸里閃過一絲鬱悶。
再睜開眼睛時，我還是在床上，窗外已是一片陽光明媚，果然，果然是做了一場夢。
「師父，我好累，可不可以讓我靠一靠。」我低聲道。
「沙羅？」他低頭輕喚了我一聲。
那是，一場最美的夢。
「那麼接下來你要回到你所說的時代了嗎？」保憲輕叩檜扇問道。也許是陰陽師的關係，看多了靈異事情，所以他們還是接受了我的解釋。
「從上次百鬼夜行開始，一個普通的女孩子怎麼會清楚地知道那是發鬼。」
他的眼中又閃過那絲狐狸般的笑容，輕聲道：「咒。」
「小隱，還不起來嗎？」司音推門而入，走到我的床邊。
她一臉厲色地說道：「別以為這樣我就會放棄。」
「晴明……」我無奈地笑了起來，反正他也不會害我。
「對不起，我一直在騙你們。」我除了說對不起，不知該說什麼。
飛鳥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裡，我撫摸著他m.hetubook.com.com的臉，心裏卻又多了幾分疑惑，自從飛鳥出事以後，師父好像對我比以前溫和了許多，這是為什麼呢？
「小隱，醒醒。」司音的聲音出奇的柔和。
我看見，他輕言淺笑的風華一如昨日。
他站起身來，向我伸出了手，「來。」他的聲音好像冰雪一般清透。
「沙羅……」
再一次，回到了這座熟悉的，叫做前世今生的茶館。
離別的日子……也要到了……
月豈昔時月，
我低垂著頭，笑了起來，「師父，我好像做了一場很美的夢呢。」
雪，開始漸漸轉小了，這一場雪，似乎就要結束了，為什麼不能再下得更久一些？只是，無論下再久，也終有結束的時候。
「呼風喚雨……」他低低重複了一遍，「如果可以，我只希望能讓這場雪一直，一直下。」
桔梗印，我的心裏一震，晴明——桔梗印？
房裡只剩下了我和晴明，四周安靜得讓人窒息，我似乎只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
我望了一眼晴明，他依舊一臉的沉靜，什麼話也沒有說。
「也許。」
那根髮絲，難道是上次離別時……我一時心神激蕩，再也按捺不住，想去拉住他的衣袖，卻怎麼也摸不到。
什麼？親自下廚？我沒聽錯吧。我愕然地抬起了頭，司音下廚，無異於天方夜譚。
還想說些什麼，水晶的光芒已經籠罩了我的全身，火燒般熟悉的感覺席捲而來。又要離開了，我再也笑不出來了，笑著說再見，真的不是那麼容易做到的。
「可是很可愛呢。」
回來已經十多天了，可是夜夜卻睡不安穩，難以入眠。
也不知睡了多久，我睜開了眼，不由得大吃一驚，眼前的一切是那樣的熟悉：縱橫街道，紛飛的櫻花，來往的牛車窗格貼著金箔，簾下露出繽紛絢麗的袖口。平安京，我又回來了嗎？
「師父，我做夢了……」
「就在這裏。」司音淡淡道。
此身獨未變，
漫天飛雪，不時有雪花飛進了迴廊，落在我的臉上，又立刻化成了水珠。我和他，誰也沒有再說和圖書話，只是靜靜看雪花飛舞。
晴明喝酒的動作停頓了一下，又輕輕笑了起來。
我微笑著點了點頭，輕輕握住了他的手。他拉起我的手一直走到房前的迴廊上。「冷嗎？」他握緊了我的手。
「晴明，我在這裏，我在這裏啊……」我拚命想說話，卻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
「其實，我早就懷疑你的身份了。」保憲笑了笑。
晴明，他看不見我。但是——
「大人，早點休息吧。」一個女子的聲音低低傳來，我驚訝地望著這位走出來的女子，竟然和我如此相似，是晴明的式神嗎？
仍是昔時身。
我搖了搖頭，晴明的手很溫暖，那種被溫暖包圍的感覺，卻讓人有想流淚的衝動……
「文車妃，回到屬於你的地方去吧。」司音打斷了她的話。
「做什麼？」我不解地問道。
她身子一震，猛地抬眼，道：「真的嗎？」
「晴明，你不會懷恨在心，對我下什麼惡毒的人形咒吧？」
司音看著她，點了點頭。只見他念了幾句咒文，白光閃過，解除了封印的文車妃在白色煙霧中緩緩出現，她一見到林悅就怒目而視，但似乎又有些忌憚司音。
我的心，猛地跳了起來，是晴明，果然是晴明……
「我也好想真的有你這樣的哥哥。」我看著他脫口道。
「那麼那個女鬼呢？」她忽然問道。
我輕輕推開了門，庭院里的八重櫻正在怒放，葉間密密麻麻開滿了淺桃紅色的花朵。一位身穿白色狩衣的男子正手持酒盞，斜卧在向著庭院的迴廊內，神情悠然地望著飄落的櫻花。
「什麼？從什麼時候？」我大吃一驚。
「我不知道我的前世竟然對你做了這麼過分的事情，」林悅喃喃道，忽然抬起頭，說道，「對不起，請讓我替她說句對不起。」
天空，忽然飄起了細雪，紛紛揚揚地灑落下來。我凝望著飛花般的細雪，心中一片紛亂，不知不覺，已經在這個時代待了這麼久……
我在一邊靜靜地看著他們，櫻花如雨，晴明依舊是那片浮雲，那陣清風。像晴明那般自在飛揚的人，又怎會有解不開的咒呢。
難道這裡是……和-圖-書
「嗯，很美很美的夢。」我笑了笑，那場夢裡有繁華盛世平安京，有形形色|色的鬼怪，有絢麗如雲的八重櫻，有夏夜在湖邊飛舞的螢火蟲，有猶如彩蝶紛飛的紅葉狩，有漫天飛揚、帶著悲傷的冬雪，有笑起來如同晚霞一般捉摸不定的少年……
這一晚，一躺到床上，我又開始數小綿羊，一隻、兩隻、三隻……今晚似乎有了點效果，數了沒幾隻，睡意襲來，我昏昏沉沉地闔上了眼睛。
「啊，好痛，你下這麼重的手！」我趕緊揉起腦袋，真是的，我都要離開了，還不忘欺負我。
「什麼？」我不解地望了他一眼。
「博雅，你中了咒。」
他盯著我，眼中露出了一絲複雜的眼神，忽然嘴角一揚，用他的檜扇重重敲了一下我的頭。
「晴明，我……」
當我滿懷希望地看著林悅的眼淚掉入無量瓶中的時候，結果卻令我失望，瓶中什麼也沒發生，看來我還要繼續這不知何時才是盡頭的旅途。
他像是感到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接著又搖了搖頭，輕輕一笑。
我點了點頭，嘴角抿成一個上翹的弧度，晴明，我要笑著和你說——再見。
他的對面，坐著一位身穿二藍色直衣的俊雅男子，是傳說中晴明的知己源博雅嗎？
不，不是，我剛剛還不是在自己的床上嗎？做夢，應該是做夢吧？
「嗯，是為我送行吧。」我剛說完，就覺得晴明的手收緊了一點。
我緩緩望去，他的手心裏是——一片淺桃紅色的八重櫻花瓣。
之後的一切都很順利，我們找回了東宮，文車妃自然是沒有瘋，而佑姬因為有強勢的後台，村上天皇並沒有處死她，只是廢了她，把她逐出了宮外。
「做夢？什麼夢？」他的目光掃過我的頭頂，忽然伸手從我的頭髮上取下了什麼，道：「頭髮上沾了什麼東西？」
那種想哭的感覺，又襲上了我的心頭。
想到這裏，我的心隱隱感到一陣失落……
「晴明，還記得我說的話嗎？」我還是忍不住打破了這片沉寂，「你一定會成為最厲害的陰陽師呢，將來可是會呼風喚雨的人哦。」
我緩緩地行走在街道上，周圍的人似乎都看不見我，和_圖_書不知走了多久，我一直走到了一座陌生的府邸前，府邸的門很是簡樸，唯一醒目的是門上的五芒星桔梗印。
「沙羅……」依稀間我聽到了晴明失落的聲音，抬眼望去，雪，不知何時又下了起來，那立於細雪紛飛中的人，似是被交織包裹與其中，任那雪花紛落在自己的肩頭、衣袖，笑容早已消失，只餘一臉悵然。
我握緊了他的手，他也用盡全力地握著我的手，緊得我的每個指節都痛了起來。
那是一場最美的夢，只是——再美的夢，也有夢醒時分。
「我想，我該離開了……」我忽然發現今天說任何話都是這樣的困難。
他笑了笑，慢慢鬆開了我的手，伸手替我拭去水珠，低聲道：「沙羅，你還是——要走了嗎？」
「——是。」今天的這個「是」字好難說出口。
又一次呼喚了司音，看著水晶手鏈發出奪目的光芒，我抬起頭，朝著晴明微笑。
「博雅，今天你似乎提了很多遍大納言家的藤子小姐。」
「今年的第一場雪，來得這麼早。」他凝望著飛雪，低聲說道。
當我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對保憲和晴明說出來的時候，他們的反應似乎和我想的不大一樣。
「小隱，你還好吧？」司音輕輕扶起了我。
「也許。」
「這樣你才不會忘記哥哥啊。哦呵呵呵。」他笑著走到了門口，又停了下來，低聲道，「沙羅，保重了。」
一切，都解決了……任務，順利完成了……
該是說真話的時候了……
她輕嘆一口氣，化作一縷紅煙消失不見。
「我，有嗎？不過藤子小姐她……」
「我，我能不能見她？」她似乎掙扎了半天，說出了這句話。
忽然……又想流淚了……
「沙羅……」他低低喚了一聲，淡淡一笑，「其實——我也有解不開的咒。」
在他走出房門的時候，我好像聽見了他的一聲輕嘆。
我側頭看著晴明，他的神情淡定，嘴角微抿。晴明現在在想些什麼呢？他就好像天邊的雲，竹林的風，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卻永遠觸摸不到。將來的他，又會拉住誰的手一起賞雪呢？誰，又能真正地觸摸到這片浮雲，這陣清風？
晴明溫和地望了她一眼和-圖-書，點點頭，伸手輕輕一揮，那女子立即消失，化成了一根髮絲飄了下來，落在晴明的手中。
「晴明，你又要開始談論你的咒了，可是晴明你，從來沒中過那樣的咒嗎？」
「晴明！」我剛邁出一步，身子忽然被一股大力扯了回去，在迷迷糊糊之中，隱約聽見晴明清透幽然的聲音：「月豈昔時月，春非昔日春。此身獨未變，仍是昔時身。」
「去吧。」
我不敢相信地睜開了眼睛，低低喚道：「師父。」
「童子丸，要保重哦。」
司音不置可否地看了看她，道：「萬事皆由命，此心總聽天。能成為母子，固然是緣，擦肩而過，也是緣。就看你們的緣分了。」
「但是無論怎樣的咒，都是可以解除的吧？」
春非昔日春。
原來做不到笑著說再見的人……不止是我呢……
一直到博雅離開，天色漸暗，我的夢還沒有醒。
第二天，佑姬的轉世——那個白領麗人林悅就來到了茶館。
她臉上神色更加黯然，道：「對不起，又有什麼用。」
「文車妃，你的孩子沒事了，一切重新開始了，你也不要執著了。」我輕聲道。
只是，他看上去似乎成熟了許多，我是夢到了十幾年以後的晴明嗎？
「聽起來也是個好主意。」
「陪我看完這場雪再走。」晴明忽然出聲打斷了我的話。
她默然了一會，道：「我該相信你的，你本來就不是普通人，你……」
「這也是咒嗎？」
司音把她的前世和文車妃的糾葛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震驚得根本說不出話來。「前世的我竟然會是那樣狠毒的女人？」她不停地喃喃自語，完全不能相信，「就因為這樣我的孩子才……」
「我想先去看看飛鳥。」
「雪花又飄到我的臉上了。」我笑著說。
「男女之間的微妙，也算是一種咒。」
幾片稀稀落落的雪花飛了進來，正好落在我的臉頰上，融化的水珠混合著我的淚水一起流了下來……
「怎麼了？」
司音將我輕輕攬入了懷中，他身上是淡淡的古龍水的味道，不是初春殘梅的香味，也不是湖面結冰的清香，我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什麼也不願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