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錯過
這下輪到長恭格格直笑了……
透明渾圓的雨滴如水晶劃破夜幕，紛紛落落，那打著紅傘的伊人早已隨流年一去不返。
就像往常一樣，恆伽和小鐵早就已經開吃了，還正興緻盎然的聊著什麼。
生命附骨的孤獨隱沒在漫長的黑夜，無人能讀懂他深藏的心思……
「是什麼時候的事？」恆伽斂聲問道。
「是——半個月之前的事了，太上皇還是沒有熬過這個冬天……」
時間，很平靜地流淌著，像水一樣，不停不停地從身邊溜走。轉眼間就到了秋末，火紅的楓葉被微風吹拂著緩緩起舞，在空中纏綿地一圈圈旋轉、飄落。地面覆上一層又一層如錦被般的楓葉，火紅的、深橙的、淡黃的，深淺的顏色相互交織，構成一幅溫暖的秋圖。
為什麼，他和她，就在咫尺的距離里，分離。
「陛下，您在說些什麼……」和士開只覺得心裏那種不安的感覺越來越強烈。
「誒？恆伽哥哥的必殺技？」小鐵困惑的望了恆伽一眼，看到他的眼中掠起了一絲意料中的笑意。
半個月後。
透過朦朧的目光，彷彿看到有人正擎一柄紅傘，攀然回首，在雨中，春|水般的眸穿透如水煙嵐，向他溫柔淺笑……卻是要離他遠去……
恆伽只是優雅的微微笑，什麼也沒說，還好脾氣的將粥碗遞給了長恭，這才慢條斯理的開了口，「不過，這必殺計有個缺點。」他頓了頓，眼帶笑意的看著長恭毫無防備的喝了一大口粥，才輕輕啊了一聲，「對了，忘了告訴你裏面加了你最不喜歡的辣椒……」
「長恭哥哥……」小鐵不明所以的和恆伽交換了一個眼神，長恭這樣鎮靜的反應反倒讓他們覺得奇怪。
似水流年，什麼都留不住的。
「長恭……不要走……不要走……」他喃喃地低喚著，捏緊了自己手中的小老虎香袋，彷彿連所有的知覺，所有的記憶都一起消失，最後浮現在眼前的，卻是那個月色清朗的夜晚。熱鬧非凡的王府里，那個笑容滿面，神情靈動的小男孩，甜甜地叫著，「九哥哥……」
記得那失去理智卻又永遠難以忘懷的瘋狂一吻……
「果然什麼都瞞不過你。」高湛的神情卻是變的異常柔和起來，他的嘴角卻掛著一絲淡淡的笑，溫柔得像一道明和的光，熒熒而耀。
和圖書記得昭陽殿前，她抱著孝琬的屍體哭得喘不過氣……
看著那個香袋從他的手中赫然滑落，和士開全身頓時松垮下來，整個人，也隨之無力的滑落，雙膝著地，全身抽動著，雙手扶在他的身前，默默無言。
只見那驛使一見他們，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誠惶誠恐道，「太，太上皇……駕崩了！」
長恭轉了轉眼珠，「咦？你不知道恆伽的必殺技才厲害嗎？」
他的眼底一顫，無意識的搖了搖頭，不讓自己繼續胡思亂想。
高湛的眼中似乎有意味不明的神色掠過，「恐怕我等不到她原諒我的那一天了。」
草原那特有的自由的風捲起一陣陣草葉的清香，清涼的感覺似那潺潺流水，搖動了她心底不名的絲弦……在望向那浩瀚無邊的天際時，她看到一顆流星劃過靜謐的夜空，隱約的在天際留下一撇淡金的弧線，不消幾秒便徹底無了蹤影。就在一瞬間，她只覺得胸口忽然傳來了一陣前所未有的刺痛，彷彿有一把利劍將她的心劈成了兩半……
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涼風冬有雪。一些東西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在適當的時間和適當的季節，適時地欣賞。美麗的東西，可以懷念，但不能執著；美好的東西，應當讓它在記憶里駐留在最美的時刻。
她往手裡呵了一口熱氣，徑直往吃早飯的房間走去。
就在現場亂作了一團的時候，忽聽有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著這個方向而來，還夾帶著同樣急促的聲音，「王爺，斛律將軍，鄴，鄴城有急報！」
所有的愛也好恨也罷，如今都已經沒有了對象，那種心無旁依的感覺就像是腦子裡一下失了血，整個身體和靈魂輕飄的讓人眩暈。
「知道了，你也辛苦了，先去歇歇吧。」恆伽並沒有讓他講述更詳細的經過，先將他支開了。然後，他擔憂的望向了一旁失魂落魄的長恭，低聲道，「長恭，你……」
這麼多年來，他最為珍惜，最為想要的的不是這些嗎？
說著，她的唇角僵硬著掙扎著勾出一個無謂的弧度，往著房間的方向走去，腳下輕浮，彷彿行走于虛空，既無痛苦，也不疲累。
「哦，那你可不能丟了我的臉哦，我的王妃。」長恭的唇角邊揚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
當她喊起那個名字時，不會再有人回https://m.hetubook.com.com過頭用帶些暖意的眸子望著她；不會再有人為她試吃李子是酸是甜，不會再有人對她說，長恭，這個世上沒有人可以欺負你。她再不能趁他熟睡時捉弄他，然後看他故作生氣。再不會有人如這般縱容她，她也不再會為誰有任何心事而如此擔心，不再會為誰不顧一切，捨出生命也無所謂。
「陛下，為什麼不下旨急召她回來，只要您下了旨，她就不敢違抗聖命，陛下，什麼倫理，什麼綱常，在臣的眼裡都不算什麼，為什麼陛下您就不能隨心所欲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為什麼您就甘心放手！更何況，更何況您也懷疑她……她也許有可能是個女子吧……」他感到自己開始控制不住情緒，這好像已經不是第一次了。之前收到蘭陵王拒絕前來參加元日朝會的消息時，他也險些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情緒。
「這個是當然啊，所以長恭哥哥，你趕緊再教我幾招必殺技，這樣就一定萬無一失了！」小鐵露出了討好的笑容。
出乎他的意料，她居然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恢復了平靜，還不忘說了一句，「我先回房了，小鐵，等下你到我這裏來，我教你幾招有用的必殺技。」
高湛一臉震驚地看著他，「士開，你怎麼……」
正如他以前所說的那樣，他喜歡的是長恭，只是——長恭，與任何身份性別都無關。
記得她笑嘻嘻地吃下了自己咬過的那顆李子，
記得在大雨滂沱中，渾身濕透的她暈倒在了他的犢車前，
他安靜的閉上了雙眼，淡淡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溫柔而憐惜。
「陛下，您是否夢到了……」他試探著問了半句，就沒有再繼續問下去。能讓高湛露出這樣神情的夢，必定是和高長恭有關。可不知為什麼，他的心裏卻湧起了一種莫名的不安，高湛今天的氣色的確是十分好，可是……這樣精神奕奕的太上皇，卻讓他忽然想到了四個字——迴光返照。
也許那一刻，就是——所謂宿命的開始。
話音剛落，一個饅頭就嗖的一聲飛了過來，還好他躲的快，這個饅頭正好砸在了哈哈大笑的小鐵身上。
高湛彎了彎唇，「朕昨天睡得很好，還做了一個好夢。」
她獃獃地站在那裡，魂魄如同蒸發掉了一樣。
病痛的身體和殘存的生命無法給m.heｔubｏok.ｃom.cｏｍ她再多的守護，冰冷的嘴唇和僵硬的手指無法給她絲毫的溫暖，他許不起她一個起碼的明天。
若是——他還有未來可言，又怎麼會甘心放手？
突然，雨，不知何時下了起來。淅淅瀝瀝，似乎在忠告著將會有剪不斷的纏綿，剪不斷的哀夢。他微微仰頭，一瞬間想起很多事。這些本該埋沒在記憶深處的事忽然如同滾滾熔岩熨烙在心上。
高湛望了他一眼，「士開，我知道自己的身體，你我之間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了，就趁著今天我還能順順敞敞的說幾句，索性說個明白了。」
長恭清晨起來的時候就覺得今天格外的冷，走到院子里的時候，她望了望天空，只見陰沉沉一片，看起來倒像是要下雪似的。
所謂人生若只如初見，最初傾心的那個永遠佔據心底最隱秘的角落，溫暖而美好，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去，不會因為年華的蹉跎而遺忘。
和士開點了點頭，「陛下，我答應您。」
為什麼，為什麼他會甘心放手？
記得在夜色下，她笨手笨腳的抹去他的眼淚……
「對啊，他的狐狸必殺計才厲害呢。」長恭好笑的抿了抿嘴，「你趕緊和他討教討教。」
「你們在聊什麼呢？」她一邊打著哈欠，一邊坐在了他們的身旁，順手拿起了一個饅頭咬了一口。
——她最愛的那個人不在了。
「長恭哥哥，你怎麼了？」小鐵急切的問道。
那些流逝的往昔，一抬眼一轉眉，是誰錯過了誰？
清澈的眼淚劃過臉頰，留下一道深深的疤痕。
在聽到這幾個字的同時，窒息的感覺驟然充斥著她的所有，短暫的瞬間，她聽不到任何聲音，好像，連她的心跳聲也失去了，她的大腦一片空白，茫然失措得找不到任何方向。
飛茫的記憶的碎片，飄逝的年華的片段，她的一切，都在他的意念世界里燦然展現……還記得那個煙雨蒙蒙的訣別之夜，空氣中悲傷的波動，還有，傷口被撕裂時的痛楚。
記得她千里迢迢，不顧生死的跑到晉陽，只是為了他……
「長恭哥哥，你知不知道，秦副將終於答應和我比試一次了！」小鐵興高采烈的湊了過來。
聽他沒有用那個朕字，和士開的眼中微微泛起了一陣酸澀，他收起了平時慣用的伶牙俐齒，隱藏起了最為擅長的諂媚奉承，卻是低低
ｍ•ｈｅtｕbｏoｋ•ｃom.com說了一句，「陛下，您就不想再見他一面嗎？」長恭輕輕哼了一聲，自知在口頭上很難佔得他的上風，於是也就乖乖地收聲吃肉。
小鐵也只顧著吃，根本沒有功夫搭理她。
長恭扯了扯嘴角，「我沒事，只是手抖了一下。」
前塵往事和著多年的愛憐，都溶化成了一個旋生即滅的泡沫。
留不住的。
恆伽的眼底掠起了一絲意味不明的神色，看似漫不經心的問了一句，「不舒服嗎？」
高湛斜倚在床榻之上，凝望著窗外那已被晚霞浸染的天空，緋炎一般的紅，如同忘川水湄盛放的曼珠沙華，飄渺虛無的彼岸花。
在熊熊篝火下，恆伽正熟練地操作鐵扦烤著噴香的獵物，夜風夾雜著肉香，引得人直流口水。恆伽估計火候已經差不多，右手往回一遞，果不其然，羊肉脆黃的色澤，讓人胃口大開，他順手將肉串分成兩份，將一份給了小鐵，一份給了已經等到眼冒綠光的長恭。
長恭忙不迭的咬了一大口，連聲稱讚，「狐狸你烤肉的本領還真是無人能及！」說著，還不忘對小鐵眨了眨眼，「對吧對吧，小鐵？」
這個真相的確令他很震驚，可是卻又沒他所想像的那麼震驚，也許在長公主說了那番話之後，他就一直在懷疑著……即使是那個小玉有了身孕，他還是在懷疑著……若是在以前，他一定會欣喜若狂，然後不顧一切的的將她禁錮在身邊，絕對絕對不放手，可是現在……他覺得長恭是男是女已經不重要了……
「不過，這也是狐狸唯一的優點了。」長恭還不忘又調侃了一句。
恆伽不慌不忙的輕輕一笑，「我只是示範給小鐵看啊，」說著，他又轉向了小鐵道，「看到了沒，這必殺技唯一的缺點，就是只對笨蛋有效哦……」
長恭聽出那是驛使的聲音，不由略帶疑惑的望了恆伽一眼。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然是——難道周國開始行動了？
恆伽倒也不惱，微微一笑，「那也是，我哪有長恭那麼多的優點。」
「不是……」她搖了搖頭，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這到底是怎樣的感覺？就好像……好像自己身體的一部分消失了……
長恭立刻向他投去了警惕的目光，每次他這樣誇她時，往往都是損人的前奏，果不其然，他又笑咪|咪地繼續了下去，「尤其是能吃能睡這個兩個優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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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明白一切意味著什麼。
「你們都怎麼了？」長恭還揚了揚眉，「那個人早就和我沒關係了，不是嗎？」
他的話還沒說完，長恭嘴裏的粥已經一口噴了出來，她惱怒的瞪了他一眼，「狐狸，你怎麼不早說！你就是故意的！」
她哭不出來。只有緊握的雙拳在不住的顫抖，指甲深深陷入血肉里，鑽心的疼，她卻彷彿也不覺得。
這劇烈的疼痛令她的手也劇烈顫抖起來，原本拿著的肉串不知何時已經掉在了地上。
「士開……」高湛忽然又開了口，「以後你也要幫我看著仁綱這孩子，小小年紀就要背負這麼重的責任，也難為他了。」他頓了頓，又道，「還有小儼，這孩子也被我寵壞了……」
天統四年十一月辛未，太上皇帝高湛崩于鄴宮昭陽殿，謚曰武成皇帝。
「陛下，您今天的氣色好了許多。」和士開進來的時候，發現高湛的唇邊竟隱約帶著一絲笑意。這令他覺得相當驚訝，因為自從蘭陵王離開之後，他就再沒有看到高湛流露出半分笑意。
記得她像個小尾巴似的，時不時就跟著孝瑜來他的府里……
「答應我，不要把這個秘密說出去。」他一臉平靜地看著他，「連皇后也不能說。」
記得她緊緊抱著他說會無論他做了什麼事，都會永遠原諒他……
那些細雨飛花，都化成了記憶里的的點點滴滴……回憶如浮萍般飄浮於生命之上，隨時讓人知道夢幻有多麼美麗，現實有多麼悲哀。
此時，千里之外的草原，夜色還是一如既往既往的澄靜。
就算一切重新來過，他也只是想——靜靜地聽，聽她的天真純粹里瀰漫的陽光氣息，聽她的聲音絢彩紛擁笑語里都是迷醉的流光，聽她的聲音洗凈鉛華輕嘆間滿盛沉寂的低回。默默地看，看著她露出明明擔心卻板著臉認真的表情，看著她微微側著頭甩開額前的的散發，看著她一本正經的吐出話語，看著她一臉無邪的笑得燦爛……
記得在晚宴上，她那小小的手溫暖地覆蓋在了他的手上，
一眨眼，就是一生，一回首，就是一輩子。
「陛下，您也在懷疑，不是嗎！」他的聲音驟然提早，「在您審問了那個大夫之後，我也去查探過了！」他和士開是何等聰明之人，順著這個線索順藤摸瓜，很快就對長恭的真實身份有了懷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