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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夫的話就好似晴天霹靂一般，眾人神情惻然，斛律光紅了眼圈，而段洛已經落下淚來。一室愁雲慘霧，本來怔怔望著恆伽的長恭卻突然抬起頭來，淡淡道：「斛律叔叔，恆伽一定能熬過來的。」她英挺美麗的面容蒼白得沒有一絲顏色，眼神失了清明，反而亮得灼人。

長恭整個人彷彿被定在了那裡，嘴唇輕顫，卻是一個音節也發不出來。從來不知道，原來有一種喜悅，是融匯了至靈至性的溫柔。如同隆冬凝冰下涌動的水流那樣渴望尋覓到一個望春的泉眼，徹心徹骨，刻骨銘心；原來有一種感動，是不需要言語淚水，就像冬去春回萬物復甦，細雨滋潤心田，滲透到渾身顫抖，熱了四肢百骸卻無所感恩……

第一次出征時，一起並肩作戰。

宇文邕的眼中微光凜凜，冷聲道，「立刻帶朕去！」

段洛似乎微微愣了一下，「斛律都尉，就在這裏。」

就在這個時候，恆伽忽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呻|吟，面色變得潮|紅，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長恭急忙轉身拉住了一旁的隨軍大夫語無倫次道，「快，快看看，他，他是不是要醒了？」

「我和幾個兄弟去打探了韋孝寬的消息，所以就順便問他們『借』了身衣服。」段落激動地看著她，「王爺，看到你真是太好了！宜陽那裡消息傳來的時候，我，我真怕……」

「對了，那天你們搜查的人家裡，可有特別美麗的年輕女子？」

而此時的宇文邕也正在宜陽城中心緒不寧的思索著，那日聽了宇文憲的話，他總覺得哪裡有些不大對勁，可是又說不出來到底是哪裡不對勁。雖然想著再問一遍，但宇文憲此時正帶著士兵們前去追截蘭陵王，所以只好叫了個那天和宇文憲一切前去的副將再次詢問。

她不知道自己現在是什麼表情。只知道有種很微妙的感覺在心底燃燒。

恆伽……別丟下她一個人……別丟下她一個人……

天地蒼莽，日翳雲涌，一川闊水，寂寂橫亘，斛律恆伽悄立岸邊，神思渺渺，不知此身何在。凝目遠眺，對面江岸煙雨氤氳，山色空濛，他心中微動，那般清綺靈秀的景緻，似曾相識。

靜謐黑夜，勾勒著彎月。遙遠的天際，已經開始漸漸泛白，似乎就快要天亮了。

百般阻礙，千種苦痛，反而激起他骨血中的執著，就算是流盡一腔熱血，他也偏要走下這橋不可！踉蹌的身影迤邐而過，橋面上留下長長的絳痕，像一hｔｔｐs://m.ｈｅｔubｏｏk•ｃoｍ.coｍ道觸目驚心的傷口。

相見亦無事，不來常思君。

兩人定定地對視著，重逢后彼此貪婪的凝視，猶如獨自心痛著等待了一個輪迴。

彎下身子，他探了探河裡的水，只覺得觸手冰涼。再一看，這條河卻是靜止不動，古怪的很。

長恭一時心神激蕩，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也顧不得有什麼人在，只是一把將他抱住，用盡全力的抱住。彷彿一鬆手，他就會從她的眼前消失不見……淚水，不受控制的流淌下來……

就這樣消失，連給她反悔的時間也沒有。

於是她沒有再多想，更不敢朝著壞的方向深想，策馬直衝著華谷的方向而去。

他怎麼忘了，她本來就是個女子啊，那麼扮做女子矇混過關也不奇怪。本來早該就想到的，只是因為當時見她中箭，已經心痛的不知所措，影響了他的判斷能力。

長恭，你這樣一個女人，不會死，不能死，不許死。

當時只道是尋常。

這是她，第一次為他流淚。沒有洶湧澎湃，沒有滂沱涕零，卻如火似刀，燙傷了他的眼，刺痛了他的心。

副將一愣，然後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似的說道，「回陛下，那日末將倒是看到一對美麗的姐妹，尤其是那位長期卧病在床的姐姐，雖然只是看到了個側面，不過的確是傾國傾城。」

實在不行的話……她按住了腰間的長劍，露出了一抹堅定的神色。

長恭跪倒在他的面前，直直地凝視著他的臉，雙目中布滿了血絲，喉頭彷彿被什麼堵住了，就好像每說一個字就會深深刺痛自己的心臟。

長恭……她沒事……她沒事……

失去了親人的時候，被親人欺騙的時候，都有他在身邊……

想起了那些瑣碎，那些細微。

恆伽靜靜地躺在那裡，淡淡燭光為他那蒼白的臉鍍上了一層柔和的色澤。身上的幾處傷口幾乎深及入骨，雖然已經止了血，但看上去卻依然是觸目驚心。人已瘦損得厲害，顴骨微聳，眼窩深陷，憔悴的容顏上除卻墨染般的修眉和長睫，只餘一片灰白，若非胸膛仍有淺淺起伏，簡直就像一個死人。

她揚起馬鞭，準備一鼓作氣衝到軍營，忽然聽見了身後傳來了一陣馬蹄聲。她的心裏一緊，駐守在華谷附近的，除了斛律光，還有——周國的韋孝寬。她轉過頭，在看到那幾襲黑色的身影時，心裏更是一涼……

「長恭和圖書……」斛律光剛想說什麼，又見她語氣無比肯定的說道：「恆伽會醒的，斛律叔叔，你們不要太難過，恆迦會醒的。」她說完了話，目光便又落回到恆伽身上，只是那麼專註的望著，神情淡淡，卻隱隱蘊著一絲期冀，彷彿可以就這樣一直等著，直到他睜開眼睛的一瞬。

她靜靜地站在那裡，雖說幾乎沒人見過蘭陵王的容貌，她現在穿的也不過是普通的男裝，但未必不會引起對方的懷疑。

隨軍大夫上前查看了一下，面色大變，沉聲道，「斛律將軍，都尉他病情惡化，要是今晚還醒不過來的話，恐怕……」

低頭的瞬間，他的眼角瞥見，他們的頭髮，他的和她的，長長的，參差交錯地糾纏在一處。那樣柔軟纏綿的糾葛，彷彿今後，今生今世，永生永世都解不開。

「段洛，快些，快帶我去看他！」她興奮地揚起了馬鞭，迫不及待的想要見到他，因為，她有太多太多的話想要對他說！

宇文邕轉過了頭來，「他的腳受了傷，應該跑不遠，可能是躲在什麼地方了。搜查了附近的人家嗎？」

草原求親時，他溫柔地看著她，「說下去，櫻桃。」

「她的確不是普通人。」宇文邕想故作冷靜地揚起眉毛，無奈的是他的眼神太痛了，那一揚眉，看來竟像是難忍心痛地一顫……

長恭聽他提及那次慘烈的攻城戰，不由心裏一顫，忽然又驀的抬起頭，眼神閃爍不停，聲音裡帶著一絲顫抖，「那麼，你，你見到恆伽了嗎？」

但對岸的風景實在誘人，就在他四處尋覓的時候，忽然看見河上架起了一座石橋。在踏上石橋的一瞬，本已沉重如枷的身體驀地輕鬆了幾分，只要過了橋，就可以從這不盡的疲憊苦痛中解脫了，他向前行去，沒有回頭。

沉浸在狂喜中的她，儘管發現段洛臉上掠過一絲欲言又止的黯淡表情，卻並沒有多想。

在這個時候，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平靜，腦海里突然想起了所有和他在一起的情景——

從來不知道自己有這麼依賴他，依賴到，沒有他，生活就不再完整，沒有他在身邊，她的喧鬧也不再那麼肆無忌憚，沒有他，心，竟是如此的空。

出乎她的意料，這一路上她沒有碰到任何周國的士兵，幾乎是毫無阻攔的到了華谷附近。到達那裡的時候，時已近黃昏。夕陽在遙遠的地平線上低垂，火燒雲在天際如牡丹般盛開。

斛律光的營帳里，靜謐的氛圍下只有火htｔps://ｍ•ｈｅｔuｂoｏk.ｃoｍ.ｃｏｍ爐里松木偶爾發出「劈啪」燃燒聲。桌上的茶早已冷卻，氣氛有點壓抑。

她的眼前一亮，對了，恆伽一定沒事，一定是去了華谷了……他絕對，絕對不會有事的！

恆伽任她抱著，慘白的臉上浮起淡淡的笑容，右肩處漸漸感到濕意，傾力抬起手，回抱住那微微顫抖的身軀，眼角忽然一涼，他靜靜流下淚來。

宇文邕面色一沉，「馬上再派人手繼續尋找她的下落，務必要活捉了她！」他頓了頓道，「如果朕沒猜錯，她一定會去華谷找斛律光，你們就沿著那條路追上去。不，等等，她的身邊應該還有斛律恆伽，他也不是個簡單人物。你們不要去走那條大路，不如這樣……」

宜陽城中宇文邕的房間里依然有燈火閃爍，看起來他是一夜無眠。此時的他，臉上露出了少見的焦慮神情，正急切等待著宇文憲的消息。

她閉上了眼睛，任由心臟被綿延的疼痛逐漸虧蝕得片甲不留。

他硬是挨到了橋頭，血儘力竭，向江岸倒下，身體已過極限，神智卻無比清明，剎那間，他記起一切，記起那個無法捨棄的人。「長恭……」無色的薄唇彎成欣悅的笑意，他低低喚著，摔進了一片鋪天蓋地的劇痛之中。

「是，陛下。」宇文憲聽完了之後猶豫了一下，「不過他這次中的是我軍特製的箭，這個樣子還能繼續逃亡，果然不是一般人。」

黑衣黑甲——那是周國人。

他在這裏，他真的在這裏等著她……

他——一定在華谷等著她！

由於因為擔心恆伽，長恭根本就不能在這裏多待一秒。所以在知道自己已經稍稍有所好轉，她不顧林嫂的挽留，固執的拖著虛弱的身體，硬是離開了她們家，心急如焚地尋找恆迦的下落。但茫茫大地，想要找到他並不容易。就在一籌莫展，不知如何是好的時候，她忽然想起了恆伽曾經說過的話，「在華谷等著我。」

長恭勒住了馬，深深吸了一口氣，只要過了這個山坡就是斛律光的駐地了。腿部的疼痛還是隱隱傳來。她直到自己的傷口有可能隨時會再裂開，所以在趕路的時候她也是小心翼翼。

「不過奇怪的是，恆伽這孩子既然要來我這裏，為何偏偏去選那條險峻又偏僻的小路……不然的話，也不會傷得如此嚴重……」斛律光沒有再說下去。

「恆伽……」一聲低回如嘆息的輕喚，縹緲無依直如自天際之外傳來，幽幽響在耳畔，www.hetubook.com.com他渾身一震，眼前掠過一雙黑亮的眸子，忽而心痛如絞，那麼熟悉的聲音，是誰，誰在呼喚著他？

「長恭，正如你所見，恆伽身受重傷，一直處於昏迷中，至今都沒有醒來。」斛律光在一旁說道，平穩的語氣裡帶著一絲哀傷。

長久以來，那個人的存在是如此的理所當然。在這個世上，只有他可以在任何時候都讓自己展露所有的情緒，無論是歡喜還是快樂，是悲傷還是恐懼，那個人，永遠都可以理解，可以接受。所以，也許比起他來，自己才是那個更加貪戀這份親密無間關係的人。所以在確定自己的感情之前，她不想，也不敢改變現在的這種關係。

直到見到了斛律恆伽的時候，她才明白了那抹表情意味著什麼。

三哥入獄的時候，他在為她奔波。

就在她心念一轉的瞬間，那隊人馬已經到了她的面前。為首那人見到是她，忽然驚喜的叫了起來，「王爺！怎麼是你！」

「回陛下，臣已經搜查過了，附近都是一些普通人家。並無可疑。」

只是——

「陛下！」宇文憲匆匆走了進來，「臣等實在是沒用，還是讓蘭陵王給跑了！」

可是越走下去，心裏也湧起越來越濃烈的不安，彷彿是忘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那不安的感覺絲絲縷縷的滲出，似有形質般縛住了他的腳步。終於站定，他佇立橋心，冥思苦憶，他究竟忘記了什麼呢？混沌間，他眼前瞬息萬變，如生幻覺。

其實不是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吧？相逢相處之間，點滴絲縷，微妙曖昧朦朧氤氳的件件樁樁，全部都是無孔不入的柔軟的種子，一點一滴將身心全部佔滿，然後緩不留痕地紮下根，生出芽，抽條吐枝逐步生長直至於蓊鬱蔥蘢，千仞萬丈。對於這種瑣碎細微的點滴相處習以為常，有如空氣在身旁一般，斑斑離離散落進心脈的每一個角落裡。不該沒有覺察的，這種細碎的點點滴滴帶來的溫暖會引發怎樣的後果。

還有那一句永遠無法忘記的——「男人的愛，不是為了所愛的人犧牲自己的生命，而是和所愛的人一起活下去。」

自己的這條命，是恆伽用他的一切換回來的。所以她一定要好好珍惜。

銷魂噬骨的尋常。

掙扎著張開眼睛，強忍住陣陣眩暈，他看到眼前混沌模糊的五色斑斕慢慢清晰化為一張遍布著淚痕的臉。

「你們怎麼會穿著周人的衣服？」她一時還不能從意外中完全回過神來。

失去大哥的時候，他在她耳和-圖-書邊說，「哭有時，笑有時，悲傷有時，歡樂有時。」

長恭驚訝地抬起眼，仔細一看，頓時也驚喜的喊道，「是你！」她怎麼也沒想到，原來面前這人是段洛！

實在不行的話，也只能拚死一戰了。她是——絕對不會成為俘虜的。

驀然回首，身後濃霧瀰漫，已看不到來處，那聲音猶自從霧中透出，暗啞輕顫，似忍下錐心泣血般的鬱抑：「恆伽，別丟下我一人……」他胸中熱血如沸，再也沒有遲疑，轉身大步向霧中行去，對岸風景再好，便是明麗如畫，朦朧似夢，也不在他心上了。

這種感情也許是在將要失去的時候才能被意識到，可是，當她意識到這一切的時候，他卻要消失了。

三天之後，在林嫂的精心照顧之下，長恭的傷勢稍稍好轉一點，雖然還是沒有什麼力氣，但性命已經無礙。她一想到那夜的那個訣別的背影，一絲細線般的抽痛，蜿蜒胸口，越來越密，越來越痛。她根本不敢往深處想，一旦觸及到一點點她不想見到的結果，身體里好象有什麼東西崩塌了，碎片……散落心底……無力撿拾。

宇文邕瞥過了眼，忽然眼前一亮。腦海里忽然出現了一個大胆的設想。

想起了相遇的韶光。

長恭受了那麼重的傷，不可能跑遠。他想來想去，最有可能的還是她躲在了那些齊國百姓家中。那夜突如其來的心痛和煩亂讓他失去了平素的冷靜，以至於不能正確思考。

副將回憶了一遍那夜搜查的情形，道，「陛下，的確沒有可疑之處。」

來時容易歸時難，濕氣迷離中，他舉步維艱，氣力似風中塵沙，迅速散去。他咬牙，一步一拖，只覺五臟六腑都倒了個似的，稍一使力，喉中便腥甜陣陣。

「那日我們遇到斛律都尉的時候，他正好被宇文憲的人圍攻，不過當時他帶著那個面具，所以我們還以為是……」段洛頓了頓，「只可惜我們還是遲了一步，斛律都尉當時已經身受重傷，我們將他救回來之後他就一直沒有醒來過。」

想起了那些一直以來被忽略的種種溫情，種種馨香。

那個恐怖的夜晚，他硬闖進了昭陽殿，帶著她離開那裡。

五歲第一次初見時，想要害他不成，反而被他推下了湖。

不過，現在應該不是太晚吧？那樣重的傷，她根本就走不遠。

差點被九叔叔識破的身份時，是他及時的化險為夷。

崔府外，他淡淡地對她說，「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比自己更重要。」

那些朦朧不清又曖昧不明的種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