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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呵呵笑了一聲。

文臻搓了搓凍得冰冷的指尖，「當然有。比如，我手裡有一封你寫給問葯長老的信，內容是你和他密議如何以天星台實驗的理由騙取易勒石信任，趁機戕害易勒石身體，令他于不知不覺間中毒，神智昏聵，倒行逆施……你猜，段夫人會不會信？你再猜猜，段夫人如果看見這封信，還會相信你對我們的揭穿嗎？」

「感覺你還沒說完，比如驛站吃鴨翅那一晚，你沒動殺機嗎？比如無名山潭水初遇那一霎，你不想殺我嗎？」

自始至終，唐羡之沒有回頭。

看，她就是這麼冷酷，唐羡之死後留給她的禮物，她只想著拿來對付他的家族。

文臻眉頭微挑，唐羡之，真的有點不一樣了。

唐家不願意朝廷拿下長川，也想在長川這鍋亂粥里分一杯羹，那麼，正在鬧事、和長川關係惡化的十八部族便是攻略對象。

「然後？」

文臻回到長廊上，平靜地拍掉身上的雪，唐羡之一直在注視著她的動作，手指微微動了動，但最終站著不動。

當時隔著潭水，看見那兩人似乎問了唐羡之什麼，隨後走開。並不是很熟的模樣，那他就是和主人有約的另一方。

文臻沉默了一下，依舊彎起眼睛，「是或不是，都是你的自由。」

「不怪我在你當初被燕絕接進京路上派人在驛站刺殺並陷害你？」

「不怪我昌平城外擄走你？」

「不怪我當初無名山下曾經想要殺你？」

「那麼，不怪我嗎？」

「然後？」

但世上又有什麼事，能真正瞞過燕綏呢？

十八部族的人聽聞性格桀驁，疑心病重，一旦談判中發現任何風吹草動，都有可能立即翻臉。

看來燕綏那一擊很重。

燕綏自己多年與世家博弈鬥爭，同樣一著舉措牽連無數人身家性命，最明白那種步步為營的無奈。

一隻手已經同時伸了過來，將她冰冷的手直接拉進了自己懷裡焐著。

「你如何阻止呢？」唐羡之的笑容並不含譏諷，只帶著淡淡的冷和倦，「你覺得現在還有什麼手段能攔住我嗎？」

「如果我說是呢？」

文臻這種人，一個稱呼在她那裡也是百轉千回，第一句是態度，第二句就是對戰了。

「沒有。」

燕綏卻道：「你沒什麼想要告訴我的嗎？」

當日她回天京，揣著一懷唐羡之死亡的疼痛，看見唐羡之留給她的玉佩和信箋，信箋上他的私印如此鮮明，像是要將這至關重要的東西送給她。ｈetｕｂｏｏｋ.coｍ.com

僵持著也不是個事，既然沒有第一時間動手，就暫時不會動手。

「沒有對錯，就只能從心而行。因為你，我和燕綏險些喪命，所以燕綏還了你一刀。你今日如果去向段夫人揭穿我們的身份。而我，也一定用盡一切辦法來阻止你。」

她其實並沒有發現什麼，但是對方卻認為她知道了什麼。

她緩緩轉身。

對面唐羡之似乎微微震了一下，又似乎只是一片雪花落在他肩頭。

立場不一，不論對錯。她無心撞破，而他殺人滅口，如此而已。

風雪在這一刻都似乎停歇，文臻睜大眼睛，不明白何以現在他竟然說出這一堆話來，她原以為，像他們這樣的人，很多事，一輩子都要悶爛在心裏的。

她目瞪狗呆，沒想到世上還有這樣的手段，好吧，誠然現在手感很好，滑潤溫暖，彈性柔軟，但是這迴廊也不是沒人來，這要給人看見……更關鍵的是，為什麼她的手還被他吸著慢慢向下移動？

「然後？」

看見那一根銀色的刺從彎曲狀態轉為崩直，彈紅了唐羡之的掌心。

雪團飛出，本來唐羡之的衣袖已經無風自動，要隔空將雪團震碎，卻忽然一停，頭也不回手一抄，將那雪團接在掌心。

他只是懷疑她身後另有指使，想要再仔細觀察，順藤摸瓜罷了。

是啊，都知道。

哪怕因此要付出代價，要費更多的精力和時間去迂迴曲折，她也有自己的堅持和原則。

她原本不想提自己剛和唐羡之鬥智一回，靠唐羡之的心軟和顧忌獲勝，不是心虛，是怕他擔心，也因為心情悵然不想提。

燕綏的目光落在雪地上。

她出了一點汗，後背此刻很涼。

「唐羡之來過。」

良久，一直垂著眼睛，卻捏緊了手指的文臻，聽見他輕輕道：「我很想。但是我……捨不得。」

「羡之，你今天來，是要向段夫人揭穿我們嗎？」

「呵。」對面，唐羡之也輕笑了一聲，「你果然都知道。」

她發覺唐羡之的聲音有點問題。

但是那一絲旖旎心思，很快就被現實的棍子給敲碎了。

換成平常人也許根本接收不到這一根骨刺暗藏的惡意，但是多思多慮的唐羡之一定會接收到，他的地位，身份，決定了他不得不遇事多想，哪怕並不十分相信，也不敢不謹慎。

一霎間涼而微痛。

不動聲色間便連坑唐羡之，給他後頭的部署埋雷。

後來他的所有給予，她也感激。

「嗯ｗww.hetuｂｏoｋ•ｃoｍ.ｃom，所以我送了他一個禮物。」

五個字就夠了，燕綏能猜到唐羡之出現是要做什麼，沒做成自然也是她的阻止。

說出的話卻並不柔和。

如果你打算和敵方可能的攻略對象拉關係，結果忽然發現對方可能和你的死對頭有首尾，你還敢不敢繼續？

那封信不會存在，那玉佩她也沒拿。

文臻睜開眼睛，看著他，燕綏的眸子清透有琉璃色，倒映這漫天皚皚的雪光。

「那不是普通獸骨刺，是長川十八部族中，擅長以花鳥魚蟲作為進攻手段的呔族最擅用的手段之一。那獸骨，是一種能發出蠱惑音的小獸的骨刺，傳說里，那獸哪怕骨頭在風中飛，也能發出你想要的聽見的聲音。」

她卻注意到那玉佩上的雕刻別有洞天，玉佩在一定角度下發出的光也與眾不同。

半晌，他道：「文臻，燕綏何德何能擁有你。」

文臻用力往外拔，感覺自己像拔個馬桶塞子似的，很擔心拔太用力，自己會「啵」的一聲彈飛到雪地里。

文臻有點詫異。

燕綏那根骨刺不是要傷唐羡之，而是要在他心上種下一根懷疑的刺，繼而在唐家在整個長川的攻略上不斷擴大，蔓延，紅腫，化膿，實現破壞。

但她沒有怨懟過。

唐羡之的眼光落在了她的手指上，聲音聽來卻是平靜的，「文臻，你覺得隨便捏造一封信就能讓段夫人相信那是出於我手嗎？還是你以為……」他忽然笑了笑，微帶譏誚，「當初我在一號院給你留下的信箋上的私印，可以拓印偽造印章來對付我嗎？」

身後有細微的響動，隨即溫暖的大氅披上她的肩頭，「怎麼還站在這裏？趕緊回去。」

之後她便也幫他解了圍，算是救命之恩的回報。

文臻心緒複雜，以前在天京，真沒覺得燕綏做過什麼，也不大明白盛名從何而來，如今才明白，天京掣肘太多，燕綏在她面前又鋒芒隱藏，直到出了天京，來到敵方地盤，毫無顧忌的殿下，才可以放手施為，彈指成謀。

他可以擬音，但這次不像是擬音的問題，倒像是聲帶受了什麼傷還沒恢復，帶著一點嘶啞，在這午後迴旋風雪裡，沙沙的，反倒更多一分誘惑的意味。

如果你不敢繼續，或者心存戒備，那麼態度上必定會有些端倪。

除非他就是那個在無名山有秘密的人，是主人，或者就和她套出來的話一樣，是和主人有約的人，所以那兩個追殺她的護衛才沒有為難他。

「雪和圖書團里有一根彎起的獸骨刺。」

唐羡之走過的雪地，最初毫無痕迹，然後一段凌亂，像是被風拂出了一個個淺淺的雪坑。

她望定他，半晌輕輕道：「唐先生。」

「你一病也病傻了。那雪團里包裹著的十八部族獨有的獸骨刺，尋常人拿不到的。以唐羡之的性子，看到這東西，十有八九就要懷疑我和十八部族已經有了首尾，甚至會懷疑十八部族近期的鬧事也有我在背後指使，那麼，當他想在長川做些什麼，遇上十八部族的人，行事和想法，就會受到影響。」

「他接了。」

生死原來不過是一場戲，再見便是當世也如隔世。

哪怕那溫柔表象下難掩強取豪奪的意味，她也不去多想。

飛鴻落雪痕三兩，難尋蹤跡又東西。

以前他並不會如此咄咄逼人。

闌幹上零落半片殷殷紅梅。

畢竟那人溫柔似水，風采如仙，能滿足這世上所有少女思春的幻想。

狗男人，一天不騷他會死嗎！

她在那出神，燕綏也在沉思。

「不不不。」文臻搖頭，「你唐羡之何許人也？就算待我不同，怎麼可能把涉及你們唐家安危的個人私印就那樣明顯地留給我？你真正的標記……」她輕輕一笑，「不是在那玉佩里么？」

文臻彎起眼睛，向後一靠，促狹地在他衣服裏面拉起他的裡衣衣襟，將手摸上他的腹肌，一邊道：「我摸摸，這裡有沒有八個暖爐。」

文臻挑起一邊眉毛。

然後那人飄然而去，明明一身墨色在雪中鮮明，卻眨眼不見。

不是因為憐惜或者喜愛，唐羡之絕不是為了美色就忘記正事的人，何況她也沒有多少美色，她還沒他美。

總想起方才飛雪之中，他從段夫人處潛行而出，為了遮掩行跡特意去前頭轉一圈，正看見少女們打雪仗，而那墨衣人飄然而過。

「所以，你改變了主意，想殺了我嗎？」

和人在那人跡罕至的山中鬼鬼祟祟密會議事，然後被她闖入。

在這樣氣氛有點曖昧的調情時刻，想到這樣煞風景的比喻，文臻覺得自己真是個奇才。

在她心裏，恩怨從這一刻單獨計算，之前的，她便不想計較。

但哪怕猜到了這些，她也從沒想過去用。

雪花將他烏髮點染微霜，他的肌膚比雪更白，那雙眸子寧如靜水深若長淵，通往神秘幽冥的另一邊。

生死搏殺之前，切莫談情。

……

「不怪我在你初進宮的那一日吹簫引齊雲深發瘋攻擊你？」

他害過她，也救過她，甚至一邊害她一邊和_圖_書救她，恩怨糾纏，矛盾糾結，是非難斷。到得最後，只能一別兩寬。

「然後雪團碎了。」

畢竟當時燕綏也在那附近出現過。

「就這麼無所謂嗎？」對面的聲音並沒有被風吹散，「包括對我這個人？」

文臻看著他，忽然就忘記了一切動作。

她僵硬著背脊，感受了一下，她現在勉強能行動，雖然施展不了武功，但自保手段還是很有的，且這裡是段夫人居住的內院，裡外護衛三層，實在安全得很。基本上能驚動她，也就能驚動段夫人了。

所以當九里城他出手為她擋下殺招，她是詫異的。

所以，唐羡之是聽見了她扔雪球和他笑鬧的聲音，才會去接雪球的？

迴廊里只留一片未曾覆雪的濕潤。

從一開始，故事便並沒有那麼美好，以算計、懷疑、殺戮開端。

「這不是無所謂，這是無奈。」

「嗯？」

又憑什麼期待美好的結局？

燕綏還真是……坑。

也只有燕綏能做到了。

她抬起眼，便見朱廊九曲，雪落重檐，天地在一片混沌中仿若要歸入寂滅，而那墨色人影，不知何時已經淡去。

「然後？」

心上仿若被天降的雪團重重一擊。

對方要殺她滅口，他卻留了她一命。

「方才，近門花園處一群丫鬟在打雪仗，」燕綏慢吞吞地道，「所以我也扔了個雪團給他。」

風雪呼嘯撲入他衣襟，將他的腰間一柄玉笛上雪白的穗子吹得斜飛而起，他面容隔著距離隔著風雪漫漶不清，唯有一雙眸子如長天月明。

斜對面依舊是長廊，朱紅的檐角垂著的金鈴上都覆了一層白，天地萬物皆蒼然，只有那人一抹墨色鮮明。

他看見雪團瞬間崩碎。

看見他一指彈飛那骨刺，目光順著那刺飛去的軌跡微微揚起，像要穿透飛雪，看見時空盡頭的命運。

燕綏身上的熱力傳來，她窩在他懷裡懶洋洋地不想動彈，輕輕道：「聽到了什麼？我們回去說吧。」

唐羡之會隨便接人扔來的雪團？

文臻拍完了身上的雪，再次抬起頭的時候，已經換了往日笑容。

無名山看似鬆散，其實戒備森嚴，聞家的護衛進入之後立即被滅口，她也險些被殺，很明顯有人在此有秘密並不允許人撞入，那麼，唐羡之何以能在那裡安然洗腳？

不是傳燈長老，是誰？

但唐羡之已經不停息地問了下去。

……

她下山時，覺得風驚草動，心神不安，為此不得不自己回了聞家，其實並不是她敏感，是當時確實她在被跟蹤，稍有不慎，hｅｔuｂｏｏk.ｃｏｍ.ｃｏｍ一條小命便被了結。

文臻笑，「我又何德何能得人喜歡。」

「我早就知道了。如果真的怪你，大概早就分道揚鑣。可能你死我活的拼殺，還要來得更早一點。」文臻輕輕吹走一片撲面的雪花，「羡之，我有我要守護的一切，你有你要捍衛的家族。這是彼此的宿命。在這樣宿命的安排下，一切行為都沒有對錯。」

方才，她其實並沒有把握對付唐羡之。

唐羡之不說話了。

「怪你什麼呢？怪你曾經救我一命嗎？」文臻笑了。

恍惚里無名青山深潭水碧，又轉為火山深處赤紅岩漿如煙花噴射。

……

她換回了往日的稱呼，唐羡之卻並沒有露出喜悅的神色。

既然沒有人被驚動，那對方就是此地主人或者客人，是得到允許接近的。

一陣死一般的寂靜。

文臻有些怔忪。

好在最近的燕綏比較體貼溫柔，沒真讓她滑至不可言說之地，也沒真讓她像個馬桶拔子一樣啵一下飛出去，他肚腹上的吸力忽然鬆了，文臻自然向後便倒，然後順理成章地被他攬進懷中。

燕綏猝不及防，被凍得激靈靈一個寒顫，忽然吸一口氣。

之所以這麼說，一來是為了解決今日的危機，玉佩不能用，詐一詐還是可以的。二來，也是希望既然已經徹底對立，便不妨絕情狠心一些，讓唐羡之傷了心斷了情，對他也比較公平。

當初無名山下潭水初遇，她抱了他的大腿，當時隔著水波見那仙人風姿，其實，她是有過一絲春心萌動的。

「那骨刺傷了他？」

唐羡之為她付出那許多，他「死」后留下的贈禮，她永遠不會拿去對付他和他的的家族。

再後來，驛站也好，宮中也好，很多事當時蒙昧，但有了那樣的開端，事後再倒推，也不是什麼難事。

一根獸骨刺哪怕上了氰化鉀，也傷不了唐羡之。

「我不後悔擄走你。」唐羡之笑了笑，「文臻，你這樣的女子，和你同行便罷了，如若不能，也絕不可留給對手。」

對面，隔著風雪，依舊可以看出唐羡之眼睛一瞬不瞬地盯著她。

「不怪我在你們出天京后以毒菇讓你中招？」

然而終究是不能再喜歡，終究給不了他想要。

天地間唯聞風雪怒吼之聲。

他便學文臻聲音，笑一聲，喊：「小心，接著！」

文臻頓時明白了。

文臻一直沒有動彈，指尖上一根金針，慢慢縮了回去。

所以才有了玉佩才是唐羡之信物的猜測。

然後文臻就發現，自己的手，竟然被吸在他肌膚上，拿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