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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死心，求著那位姐姐帶他多看了幾個帳篷，險些驚醒了一個小兵，但是那一腳都踩上了那小兵的胳膊上，那人居然翻個身繼續睡。

留在屋內的唐羡之，好像也不急，開了門窗，卻不出去，屋內的沉眠香氣立即散了許多。

他忽然一頓，嗅見淡淡薄荷香氣，眼角看見那肚子的形狀。

其實早就該知道的，不是么。

身後不知何時，門已經無聲無息地關上了。

猛然啪地一響，張鉞的身子撞破門扇，穿過長廊，飛到了庭院中，砰一聲落在雨水橫流的地上，他在地上彈了彈，便不動了。

他垂著眉眼，四周無數器具依舊散發著濃烈的安眠香氣，纏纏繞繞，誓要將他拖入黑甜鄉。

文臻那人，便是用盡全部智慧去提防都不為過。

「怎麼，數不清嗎？」文臻的聲音，在嘩嘩的雨聲里聽來既甜又清。

但前提一定要是毛萬仞獨身到來，因為毛萬仞這個莊子里埋伏了很多人，一旦在沒有拿下人質的前提下被驚動，靠自己這一批人未必能全身而退，更不要說拿到刺史大人想拿的東西。

他微微一笑，想要通知毛萬仞，張鉞一定沒事，這書獃子一定不知道今晚他家刺史大人的計劃，但他運氣很好，也一定在他家刺史大人的保護下，總之，一切都是戲，無論有意無意，他們都是棋子。

時間在令人難熬的等待里顯得分外漫長。

卻最終在離進入包圍圈還有一步的時候，被唐羡之驚走。

張鉞是運氣好的棋子，好歹文臻還會保護他，不會讓他有什麼實質性傷害。

只是，她畢竟……懷孕了……

幾匹馬在風雨中狂馳而去。

毛萬仞的腳步上階來，按照事態發展，既然張鉞被發現「輕薄刺史，被刺史打傷」這樣的劇情，毛萬仞救走張鉞之後，下一步就應該問候刺史了。

哪怕下一瞬你死我活，哪怕明知可能有詐，在她低落委屈時，還是想要伸手攬她入懷。

毛之儀的嗚咽低低地響在雅間里，文臻沒有動，也沒有安慰，一直等到他緩緩抬起頭來，胡亂用袖子擦乾淨了眼淚。

出乎意料的後續總是令人心神不定的。

她也不管，掀開後窗，靈活地爬出去了，落下時哎喲一聲。

今晚刺史大人有兩個計劃，雖然沒有詳細和他說明，卻曾經說過，如果在她屋內堵住了唐羡之，然後毛萬仞又曾獨身接近她的屋子的話，那麼就不動聲色拿下毛萬仞。

可為什麼還是會為了那房中過久的搏鬥所牽動，所擔憂，在張鉞被擊飛之後，下意識以為房中一定是她，怕她孕期衰弱受到傷害，也怕她心中委屈，想去解釋和護持呢？

「不是他們做了士兵去執百業，而是他們本就是執百和*圖*書業然後去充當士兵。」文臻淡淡道，「你父親的軍營里，其實可能連一萬人都沒有。所以招納了一批百姓，平時各執其業，需要的時候就去軍營里當幾天兵。至於那些將官，那就真的是在做生意，不過是想發財罷了。而你父親，不用說你也知道了，他喝兵血，吃空餉。」

菜很快上齊，文臻大讚：「菜上得好快，跑堂的也極爽利，菜分量也足，就是這手藝，粗了點，食堂伙夫水準。」

「看見那邊那個高高的塔樓沒有，那是存放輜重糧草的庫房，如果我沒猜錯的話，那裡應該也存放著很多頂備用帳篷，但是這些帳篷不是拿來給士兵替換用的，而是備著如我這等官員來視察的時候用的，到時候把帳篷支起來，把人員打散，不就湊滿三萬人數的帳篷了？至於人數，一萬多的人數拉出來也是黑壓壓的一大片，誰又能細數？真要細數，也有很多借口可以說，訓練去了，執行任務去了，等等等等……冷鶯。」

「這個約不是和你賭，是和我自己賭。我賭你不知內情，心存良善；我賭你外表虛弱內心剛強，敬慕英雄不齒虛偽；我賭你想要挽救父親懸崖勒馬，願意為此付出一切。我賭你會幫我拿到吃空餉的證據，以此和你父親談判，交出軍權，而我承諾保他不死，保他安度晚年。」文臻輕輕道，「毛之儀，你會讓我失望嗎？」

事實就是事實。

在他想來，毛萬仞這一手想要坑害到她是不可能的，倒有五成幾率令張鉞倒霉，只是如今這事態發展，倒有些出乎意料之外。

文臻蘇訓毛之儀寒鴉一路狂奔，毛之儀在風雨中大喊：「你們是要去大營嗎！」

屋外接連幾聲雷鳴，響聲劇烈，將他的語聲淹沒，耳聽得腳步雜沓，毛萬仞已經吩咐人將張鉞抬走，唐羡之嘆了口氣，心想，天意。

看見了，不動聲色，等人撒網的同時自己也在撒網，不一貫是她的招數么。

……

雖然住在這裏也是違反律令的，但總比人員不足要好。

也不必用寬泛的語言來虛偽地安慰。

毛之儀詫異地道：「這怎麼數得清……三萬人呢。按說還有輜重斥候方士炊家養馬等等……」他一邊咕噥著一邊還是老老實實數了起來，好在軍隊營帳都有規矩，向來橫平豎直，方正嚴整，「……橫列十三，縱列十五……」他的聲音漸漸慢了下來。

他認出這是去大營的方向，迎藍山莊本就離大營很近。

「之前我和你說，要和你定一個賭約。現在這個賭約來了。」文臻手指輕敲著桌面，「我賭你會帶我去你父親書房，拿到你父親手裡真正的士兵名冊。」

他們所在是一個雅和圖書間，在最裡面，旁邊雅間也無人，但其餘幾人還是立即站起來，警惕地四面守衛。

他撲了過去，屋內響起一陣沉悶的震動之聲，夾雜著唔唔之聲，像是有人被捂住了口鼻，然後肉體撞擊悶聲掙扎。

文臻笑一下，帶他走進小鎮中，這個時辰了，鎮中竟然還燈火通明，夜市開著，客棧燈籠亮著，青樓紅燈光芒灧灧，在被雨水打濕的青石板上流淌出胭脂色的光影。

女子彎著身子，緊緊抱著腹部，那一處顯出些不同於尋常的飽滿的輪廓，像揣了一個球。

後窗還半掩著，門也只是關著而已，頭頂天窗也半開著，到處都是可以離開的縫隙。

屋外，毛萬仞正在急促地吩咐人將張鉞抬起，請大夫前來治療，故意鬧了個轟轟烈烈。

「公子爺好久沒來了，春雲想您想得睡不著覺呢——」青樓門口老鴇甩著小手絹笑得親切，她身邊走過一個綢袍男子，老鴇急忙躬身低聲喊東家，那男子手裡盤著一對油光錚亮的核桃，瞟她一眼，昂然進去了。

文臻把他拎上了馬，「跟我來。」

少年心中的偶像瞬間崩塌，三觀摧毀於頃刻，那種近乎心碎的感受文臻理解，因此雖然時間緊迫，依舊願意等待他自己平復。

毛之儀有點茫然地看著她。他先天體弱，因此很少來軍營，偶爾來一次，見到隊列森嚴，兵強馬壯，人來人往，第一感覺就是人多，但是很少見到全軍操練，因此對於三萬軍馬到底該有多少人，完全沒有概念。

潘航握緊了手中的劍，雖然可惜，卻不敢大意。

立在屋中，名動天下的唐家五公子，垂頭看了看自己方才因為心急衝進來時，被風雨卷濕的袍角，無聲地笑了一下。

他只掠過那一眼，心便狠狠一顫，像被細細的牙齒啃嚙，疼痛細密而連綿不絕，他一抬手，身上披風已經解下，如雲一般展開，覆上了那女子的軀體，下一瞬間他將她抱起，輕聲道：「沒事，我在，我在呢……」

毛之儀輕輕一顫，抬起困惑的眸子。

冷鶯一把拽住毛之儀，身影一閃，便帶他下了山。

文臻辦好了住店手續，說一聲出去吃飯，又有人給她指路鎮上最好的酒樓臨江仙，臨江仙臨窗的桌邊坐下，正靠著這條小鎮的夜市一條街。底下人流如織，酒樓上人聲鼎沸，簡直比湖州城還要熱鬧幾分。

毛萬仞任何時候身後都跟著一大群人，只有試圖接近唐羡之的時候，因為唐羡之身份隱秘，他會獨自前來，剛才是一個好機會，他的人抬走了張鉞，他因為擔心唐羡之，獨身前來。

然後猛地將女子拋了出去！

看著一行像是外地客的人們走進小鎮，幾乎所有店家都打m•heｔuｂｏｏｋ.cｏm•cｏm起精神來。

文臻卻沒有說下去。

「為什麼？人的貪慾本就是無解的問題。為了金錢，為了慾望，或者也是為了把柄，甚至有可能是……為了你。」

「東堂為了奉行刻苦錘鍊之意，無論是行軍還是駐軍，都實行營帳駐紮，一帳十人，這是定例。數數有多少營帳，就知道有多少士兵，就你剛才數出來的營帳數，該知道，營地頂多隻有近兩萬士兵，而且每個營帳里到底有沒有住滿十個人，都很難說。」

幾匹馬馳下了山，越過大營，往前馳了幾里，毛之儀認出是大營附近的一個小鎮，原本很是破落，因為依託著大營，漸漸繁榮起來，儼然有了小城的模樣，營中很多軍官也住在這裏。

女子落在榻上，一個翻滾爬起來，肚子里居然掉下個枕頭。

然而此刻山坡下望，直觀地數軍營，才數出來，營房數目不對。

跟在她身後的蘇訓一個踉蹌。

文臻凝視著他，慢慢放下了筷子。

張鉞衝進了室內。

毛萬仞大驚，他看出這位貴客心神所系，一直故意攔在他面前，封住了他的去路，沒想到這位真的要出手的時候，誰也攔不住。

而他，運氣也不錯，文臻十分在意他，想要殺他呢。

文臻不答，眼前地勢漸高，上了一座小山坡。

刺史大人說了，不指望能殺了他或者傷了他，但要想盡一切辦法留住他，將他留越久越好。

寒鴉冷漠平板的臉容也似乎閃爍著異樣的神采。

長廊上兩個人微微繃緊了身子。

她深深盯著毛之儀的眼睛。

文臻早已邁入前頭客棧：「住店，最好的上房！天字N號！」

頭頂，門，窗，看似敞開，實則一定都有她的埋伏，在等著他。

他卻無暇理會，鼻端衝進了一股濃郁的甜香，眼角一掠，已經看見屋內桌子，床榻，那些木質器具，都已經被砍出斑斑痕迹，以至於那股原本滲透在木質中的安眠香氣，在空氣中揮發得更加劇烈。

他手指一彈，一點小小的煙花穿過門縫，在院中哧溜一閃被雨澆滅。

「這不可能！照這麼說，只要刺史您一來視察，就會立即露餡不是嗎！我父親會做這麼蠢的事嗎！」

便知天曉衿將寒，依舊一晌貪歡。

黑暗的室內有人驚惶的轉過身，雪白的小臉一閃，她似乎捂著鼻子，還說了句什麼，但張鉞已經聽不見了。

白面無須的掌柜啪一聲將毛巾甩上肩，親自迎上來，「客官您請！」

老鴇立即鬆手大罵：「我呸，花嬌兒那個下作胚子，盡搶我家春雲的恩客！」

毛之儀的神情一片空白，太多的震撼如驚雷不斷劈下，臨到頭來反而沒了感覺，他只麻木地問：「……為什麼？」

毛之儀一直看著那和_圖_書些跑堂，看著底下的夜市，此刻忽然將腦袋深深埋在掌心，雙手痙攣地抓住了頭髮。

她豈會那般容易墮入陷阱？豈會那般容易落入他的懷抱？

便是毛萬仞身後那原本鎮定沉穩，如雲如高天一般，氣質既空靈又巋然的男子，在長久的等待后，也不禁微微動了動身子。

之後採桑在打開門裡扮成受傷的孕婦，竟然真將唐羡之激了進來，進來之後瞬間就被發現，採桑也不逞強，小姐說過她不可能瞞過唐羡之，一旦被發現就趕緊走，所以她也不試圖牽制唐羡之。至於當著唐羡之的面甩掉枕頭，是她給自己加的戲，她覺得效果很好，因為那一瞬間，就著窗外微光，她彷彿看見唐羡之的臉白了一白。

他心中燃起希望：「說不定……說不定很多人住在這裏……」

他的真正任務，還是底下的唐羡之。

屋內還有分分鐘令人睡死的安眠香。

毛之儀的院子看守畢竟不會太嚴密，潛出他的院子，翻出后牆，外頭有文臻早已準備好的馬匹接應。

毛萬仞身後的人忽然動了，白影一閃，已經越過長廊，掠進了大開的門。

隱約有女子一聲長長的嗚咽。

午後在長廊無意中相遇時，雖然他急躲，但是以她的眼力，早就看見了不是么。

男子頓住。

文臻拉開老鴇痴纏的手：「切！什麼春雲，端著個才女架子，硬得木頭一樣，哪有前頭花嬌兒身嬌體軟！」

白衣人一腳邁進屋內，眼前一片混沌的黑暗，只隱約一點雪白的光芒閃耀，隨即他心底一驚——那是女子裸|露的肌膚的光。

毛萬仞沒有說錯。

毛之儀抽噎了一聲，目光散漫，「幾乎爹爹身邊所有的將官，他們是老闆，還有很多士兵，他們是跑堂的，或者夜市的攤主……刺史大人，為什麼會這樣，本朝律令，士兵不可執百業，為什麼他們會……」

她的瞬移，能夠短時間帶人來去，就是比較耗精力，片刻之後她回來，臉色發白，毛之儀臉色卻比她更白，兩眼放空，一片世界觀崩塌模樣。

「不不不……」他嘴裏現在只余了這一句。

所以屋子裡原本是採桑，一直捂著大人給她的薄荷巾清醒頭腦，在張鉞一進屋之後便和他說明了情況，本來她要按照大人吩咐給張鉞解了葯，但張鉞明白情況后，為了表現真實，乾脆忍著難受，真的即興來了一段欲|火焚身的實景展示，採桑從頭至尾頭悶在被子里表演口技就行，兩人拖著時間，拖到張鉞實在受不了了，才由採桑給他用了葯，然後潘航幫忙，一掌將他送到了雨地里。

幾人駐馬在山坡上，下方便是州軍軍營，從上方看下去，黑壓壓一大片營地，隱約可見巡邏兵丁手中搖晃的燈火。

毛ｈeｔｕｂoｏk•ｃom•ｃｏm之儀在後頭路已經走不動了。

此時雨勢略小，文臻對毛之儀道：「你會數數嗎？數數底下的營帳有多少。」

他一動，毛萬仞便揪住了他衣袖，「公子，你要做什麼？你不會想現在進去吧？你此刻進去，我就前功盡棄！再說刺史大人是什麼人物？你真以為她會被張鉞傷及一分？莫要不小心，反中了她的算計！」

「季叔叔……」

但是並沒有如兩人猜測那般，發出張鉞的慘叫呼喊，也沒有女子的驚叫求救，夾雜在雨聲中的，是沉重而令人心跳的不斷碰撞之聲，一聲聲像要撞在人心上。

門依舊開著，沒有人去關，風雨狂涌而入，瞬間將長廊打濕。

毛萬仞一怔，雖然不明白唐羡之的意思，心卻跳了起來，已經踏上台階的腳，慢慢縮了回去，片刻后，他抹一把臉上雨水，默不作聲轉身走了。

他怎麼也沒想到，那些帳篷里，幾乎沒有幾個是睡滿的！

文臻床上有個小几，小几上放著一個小巧的心形的魯班鎖，魯班鎖下面還壓著一個紙條，上面寫著：「唐公子，內有秘密，可願一解？」

定額不滿是板上釘釘了，士兵的警備應變更讓人心中發冷，這還是他之前看到的那些精神飽滿令人欽佩的軍人嗎？

劇烈到他明明閉住了氣，進來這一瞬間因為那一閃神，腦中還是一昏，睏倦之意襲來。

毛之儀驚得原地一跳。

哪怕懷孕，也能作為騙人的武器。

伏在屋頂上的潘航心中暗叫可惜。

他忽然閉上眼睛。

毛之儀怔怔地瞪著那男子背影，掩在蓑衣和大氅下的小臉只剩下一點蒼白的下頜：「夏叔叔……」

毛萬仞眼底露出喜色，他身後那人影卻霍然抬頭看向那打開的門扇。

屋子裡另外幾個人，慣例不言不語的蘇訓抬起頭，黑暗中一雙眸子微微閃光。

他卻沒有動。

他只開門窗卻不出門，潘航等人就不敢貿然出手，只得眼睜睜看著他在文臻床上坐了下來。

作為甜文CP的忠誠CP大粉，採桑姑娘一向致力於打擊所有殿下的情敵。

「認出了多少人？」

毛之儀和寒鴉共乘一騎，披著厚厚的斗笠蓑衣，暴雨天氣，無論對於毛萬仞和文臻來說，都樂見其成，畢竟，都能遮掩太多的聲音和痕迹。

像她一樣，看似甜蜜溫柔無害，實則殺人無形。

他抱著她的手臂，臂上肌肉不知是因為緊張還是情緒激越，有些微微顫抖，女子軟軟將頭顱擱在他臂彎，似乎已經不省人事。

毛萬仞有些不安了。

隱身少女無聲無息在文臻身後出現，嚇了毛之儀一大跳。

「不見黃河不死心，帶毛少爺去逛逛那些帳篷。」

但是唐羡之不能讓他上這台階，他怕毛萬仞靠近這屋子，也會踏進文臻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