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濕透了貼在身上的袍子微微一動，又一條黑影趁著閃電暴雨從泥水裡混了過來。

膝頭上褲子早已磨破，一片鮮血淋漓，然後凝了冰，覆了血，染了泥，泡了水，再結了冰，早就變成了不知道是什麼顏色和物質的東西，再在跪下時，一片片碎在台階上。

風雪乍收，雲霧散去，冰消雪融，化為清泉石上流。

心內的聲音忽然變得低緩，充滿誘惑的語調，「看，這才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不是嗎？這才是值得你一步一跪，歷經苦難上山來求的寶物不是嗎？我知道你要的便是這個，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拿去吧……」

額頭觸及手背，忽然隱約聽見一點細微的動靜，他抬眼，就看見自己前面那個人的腳已經沒了，而一個黑影無聲無息從暴雨中滑過，嘴裏隱約還叼著半截蒼白的腳跟。

「我願以上所有願望，降臨於她及此刻所屬於她的一切之身。」

水晶一般的石階不斷潺潺流下清泉，那些泉水所過之處，萬物復甦，蟲蟻退避，遍地的草發芽抽節枯黃衰敗再發芽最後轉為瑩白色，遍地的花開花結果墜落果實幹癟最後都閃著盈盈紫光，僵硬的猛獸屍首舒展身體，一個懶腰咆哮一聲走入山林，雪人卻化為清風不見。

燕綏：「我爹在東堂呢。不磕了。磕夠了。」

是一個采梅花的雪人燕綏。

他仰著頭，看那渾然的雪白，忽然想起那年長川的雪也很大，在那座臨時休整的園子里，她和他合作堆過一個真正的雪人。

剩下的人繼續前行，只是那額頭已經青紫，雙膝已經腫大，一步步都若千鈞之重，山風有時會忽然燥熱起來，比之夏天不遑多讓，秋陽熱辣辣地灼著人們的皮膚，空氣燥得聲音大了都似乎能摩擦出火，咽喉里像被砂紙磨過般疼痛，喃喃的頌聖之聲低了許多，下一瞬細細的冰雹粒子，嘩啦啦轉眼鋪了一台階，跪下去的時候痛徹心扉；那是秋季或有的寒潮，一熱一冷之間，便有無數人頭重腳輕，一忽兒秋風再起，一地銀霜，地面起了一層薄冰，一走一滑，有人便失足滑落山崖。

化了雪的崖壁露出鐵黑色的石面，轉而又生了淡綠的青苔，青苔漸漸濕潤飽滿轉為瑩綠，隨即又緩緩變為淺淺的褐黃色，再一塊塊剝落，剝落的崖壁卻不再是鐵黑色的，而是一種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瑩白色，微微閃著紫光。

他伸手，那隻心燈悠悠向他飄來，在他掌心一閃一閃，像含笑的眼睛。

不知何時炎熱的空氣在退去，風漸漸轉冷，而翠葉慢慢變黃，瑟瑟從枝頭離落。

忽然一道風聲猛烈，呼嘯而來，文臻和那些攔截的人齊齊抬頭，便見天際幽藍的光影一團猛然穿雲砸下，像是另一輪冷月亮轟在了前院的牆頭。

她倒了下去。

一切都只在須臾之間。

心底那聲音好像默了一會兒，隨即便道：「你要的，和你想要的，不是一樣的。」

橫著一掄，仿若金屬交擊之聲響起，硬邦邦的屍首，刮平了那一大片冰棱。

倒下。

她彼時還一懷憂懼，恐懼著自己不能醒來，恐懼著不可知的未來，然而最終自己醒來，在喜堂攙起她手的那一刻，她也不過側首，一笑。

不等他回答，那玉池便飄了起來，自動往他手裡塞。

與此同時喊殺之聲如潮水般捲來，聽聲音便雄壯，足可數千之數。

這一刻彷彿又回了普甘。

他知道后，命人傳令留山，砍去了所有的四季樹，只留下了一批種子，將來只秘密移栽在千秋谷內。

在這已經歷經劫難的數日數夜之後。

一大團巨物被暴風雪卷著橫撞而來，也不知道是哪只倒霉山大王的屍首。

忽然一陣雜沓的腳步聲傳入耳中，這是這段時日里現實的聲音第一次將她驚醒，她感覺有人被急匆匆延請而入，隨即自己被扶起，有什麼東西塞入唇中，立即化為微微苦澀清涼的液體流入肺腑，那液體所經之處，疼痛燥熱寒冷都散去許多，隱約聽見君莫曉狂喜的聲音：「……脈象好了許和圖書多！多虧殿下令你千里送葯！」

然而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三叩首，再起身。

燕綏：「你有病？我什麼時候說過我要這個？」

「燕五，可以，夠孝心。」

這人當真反應快捷，別人還在逃生，還在發矇，他已經當機立斷放棄，最先逃走。

身後每級台階上，都留下了這樣的血痕，長長一條，蜿蜒而下。

「我願她能渡一切災難險厄，人生轉角總遇春花滿樓。」

那些苦難艱辛，煎熬焦灼，都散去在彎起的眼角。

「……」

也不知道默了多久，那點氣急敗壞的調兒又收了，又換回了慈眉善目的神棍調調，十分慈祥地道：「眾生皆我兒。跪下吧，許你一個心愿。」

只給她獨一無二，容不得效仿描摹。

樹上的果實在忠實地記錄著光陰，轉瞬從青至紅至黃，沉甸甸地墜在枝頭，這時候大家已經在四五千級了，兩日兩夜過去，飢餓和缺水和這一路的折磨，令稀稀落落的隊伍里的人們，都忍不住盯住了那果子。

他的步子也慢了下來，膝蓋像是機器一般機械地移動，從肌膚到血液都似被塞進了冰雪，每一個動作都艱難。

燕綏回首，看向那巨大的身影，似人非人，周身都是雪白的長毛，本該是眼睛的地方，卻只剩下一條眯著的線，這東西本不該出現在普甘這裏，或許，這裏已經不是普甘。

不要髒了我前進的路。

僧人的一聲佛號還沒完。

風雪以一種奇異而緩慢的姿態被天際的流雲捲走，卻並沒有立即消失，在那片雲下化為雨化為霧最後成為一片氤氳的紫氣，布滿天地間。

而是來自天外，降自雲端，落在我眼前，從此沉沉墮入我心海最深處的那朵，永恆的紅珊瑚。

彷彿聽懂了眾人心中的渴望，忽然有成熟的果實落下來，非常的重，爆在地上便是一灘漿水，散發著馥郁的香甜氣息。

然後他就一手揪一個，因為對稱而滿意地左右看看，手指用力，咚一聲，左邊豬婆龍的腦袋撞在地面上，便如陪著他磕了一個頭。

台階卻不見了，眼前是一條花草小徑，剛剛長出來的白色的草紫色的花便如一條白底紫花的長毯，通向盡頭一扇半開的門。

燕綏眼前忽然出現一個小小平台，平台上一個玉池，玉池裡一泊黑曜石般的閃光的黑水，裡頭一棵雪白的根莖。

每一步都要耗盡比之前每一季都多上幾倍的力氣。

濃霧捲起，寒氣滲入，濃霧那頭忽然變了景象，儼然從秋到了冬，雪花大如席，冰棱長似劍，寒風怒吼，冰洞處處，那人在風雪之中依舊重複那個動作，步履維艱，身影越發模糊，他所經過的石階，隱約留下一片淡紅的痕迹，她不知為何心頭一慟，忽然淚流滿面。

戛然崩裂。

風雪越來越暴烈，卷得天地一片混沌，整座山都似乎在咆哮，在怒吼，在笑這蒼生貪心，螻蟻般的人類也敢肖想這人間富貴榮華幸運長生，風雪裡時不時閃過巨大的影子，猛然砰地一聲響，那個身軀曼妙的蒙面女子不知被風雪中什麼東西撞著，竟然高高飛出足足數丈，撞在山崖之上，片刻之後，于峻崖白雪之上，拖曳著幾道淋漓的血色緩緩墜落。

下一瞬它的大嘴張開，利齒森森，向著燕綏的雙腿。

「……」

……

第六千一百一十二次。

他微微一笑，慢慢爬上去，將那雪巨人的胳膊抬起，蘭花指翹起，向著心中東堂的方向。

霧氣被寶石照耀得五色迷離，其間懸空漂浮兩盞心燈，已經點亮。

這雨在正常的人間真是無法看見也無法想象，伴隨著龍捲風和烈電，呼地一下便捲起一個人，那人慘呼著瞬間不知所蹤，而電光豁喇一聲，劈在了燕綏前面一個台階，立刻一具焦屍便無聲滾落在他腳下。

我的蛋糕兒，願你一生里所有將要遭受的風霜雨雪，都在此刻，由我代受。

「我願她這一生以及來生，未必要與我為伴，但永與幸運為伴。」

風雪中巨大白影一閃。

偶一抬和*圖*書頭，蜿蜒如長蛇的隊伍，也只剩下寥寥四五人。

風像是從地獄里咆哮而出，四面八方衝撞而來，將人往四面八方拉扯，而原本濕滑的台階轉眼便結了厚厚的冰層，跪上去就能滑下來，手掌貼上去，徹骨的寒意直入血液底，不過倒也不用擔心肌膚被黏住，因為渾身肌膚早就沒了半分熱氣，比那冰雪還冷。

記得那時他在桅杆上往下撲來，她站在船上惶然抬頭，那一霎她的眼眸睜得巨大，滿滿都倒映著他的影子。

……她依舊沒有醒來，于偶爾清醒中也曾聽得人們嘆息議論，說那葯畢竟不是為她所制，並不對症，只是緩解了她的部分癥狀，然而她自來到湖州，耗損心力太過，生產之時勞損太過，終究是傷了根本。

她心中恍惚地想，看樣子真是不好了，都指望娃娃哭轉她了。可憐孩子，至今沒喝她一口奶呢……真不甘啊，還沒活到二十，還沒找到死黨，還沒和燕綏白頭到老，還沒……

依舊一絲不苟。

當初，在那山崖之下，自己昏迷，她拖著自己走了幾日幾夜，還要躲避唐家和易家聯合的追索，也是這般地頂風冒雪，在那冰冷刺骨中，苦苦熬煎吧。

這世間萬物誘惑，於他早已不是誘惑，他有這人間最純美甘泉一泊，弱水三千，只取她那一瓢。

願你遠離黑暗深淵，記得紅塵百年，于告別之前再回首，能見我此生牽念。

手一伸，一把抓住了那隻倒霉山大王的屍首。

……

蒼天仿若還在宇宙那頭，這山巔上只剩了盤旋不休的雪，雪中似人似獸一聲咆哮，巨大的白影一閃，那個渾身如木如鐵的怪人便被一隻巨掌撈走，帶至山崖邊緣，然後扔落。

有隱約的異國梵音吟唱，不知遠近。

但願她得真正自在。

燕綏衣飾一向華美齊整，便是在炎熱的普甘，也是從頭到腳的絲袍，此刻濕淋淋貼緊身上，倒顯出全身線條優美流暢，寬肩細腰大長腿，而烏髮濕透，襯得臉色雪白，微微仰起臉時，多一分令人驚心的凜冽。

也說未必就會喪命，但怕是會長睡不醒，嘈雜的來去不休的腳步聲漸漸減少，人們的步聲漸漸小心而輕微，像是接受了這樣的宣判一般，她的房中燃起了寧心靜神的香氣，孩子被抱在她身邊陪她安睡，莫曉每日會在她身邊為她讀書。

……

那麼能為她做到一絲一毫，都全力去做，不容謀取與分割。

不知道，便是白磕了，那得把這廟給拆了，寶石給蛋糕兒帶回去做賠償。

前方，唯一倖存的同伴，那個赤足僧人，閉上眼，喃喃念起佛號。

「咚。」又一聲，右邊豬婆龍的腦袋，也被重重按在地上，好一個響頭。

是一條陰險的豬婆龍，盯住了這個別緻而又高傲的獵物。

這四季都不該屬於普甘，只是這人間氣象極致，被大神通者瞬間搬運。

「……」

燕綏再回身時，便看見身後的台階不知何時已經不見，地面上是一個冰窟窿，而霧氣迅速又聚攏來，遮沒了那個窟窿，彷彿從不曾吞噬一個人過。

生平第一次明白了，什麼叫「渾身上下都像不是自己的」的滋味。

願他往生極樂。

我想要採的，不是那一年冬那一園裡最高枝上的那朵最美的梅花。

他便也在心裏問：「你難道不知道？」

片刻之後，雪人真成了凝固在雪地上的雪人。

洞天石扉，訇然中開。

「……」

「唐五，不錯，很虔誠。」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于燥熱和寒冷中隱約有了一些意識，能聽見身邊彷彿有很多人，來來去去，腳步急促，也有人說話，聲音卻如在水波中動蕩，忽遠忽近，只感覺得到語氣的焦灼，她的意識也忽遠忽近，並不能將這些信息都完整捕捉，只模模糊糊地想，孩子呢，為什麼聽不見孩子的哭聲？我這是怎麼了？是已經過去很久了嗎？我……我這是不好了嗎……如果我真是不好了……那燕綏會傷心嗎？他現在在做什麼呢……

終究是體力耗盡，軀體僵硬，反應慢了許多hetｕｂｏｏｋ.ｃom.ｃom。

門開著，走過四季輪迴，磕過萬級石階，便有願望等候。

嚇著她了呢，在那種危急時刻。

膝下忽然出現冰窟窿。

這般的雨，和那年烏海炸毀婚船后的雨倒也差不離了。

前方忽然出現一線微光，越來越亮，越來越亮，而孩子的哭聲和友朋們的嗚咽之聲漸漸遠去，周身的疼痛也隨著步子的邁進在逐漸消失，她歡喜而輕盈地逐光而去，卻隱約聽見身後總有砰然之聲，一聲，又一聲，動魄驚心，她回首，卻看不清身後，只見濃霧漫卷，隱約玉階千層，風霜凜冽，風霜之後隱約人影修長，喚一聲蛋糕且住……

確實看著了，但是現在想來，有點後悔。

而再往上，幾乎每一步，都要和這颶風對抗，和暴雪對抗，和寒冰對抗，和無處不在隨時出現的冰洞和各種凍僵的屍首對抗。

他總是為她著想得不夠細膩。

風雪中，燕綏睜開眼。

冬，四季之末。寒風冷雪，冰封萬里，百獸受害，雪人肆虐。

燕綏身上濕透的袍子已經幹了，又凝了一層細細的霜，淡金色閃著銀光一般，整個人看起來更加虛幻迷離，而一雙眸子卻更清醒。

燕綏：「我要什麼我自己說了算！你胡攪蠻纏的哪裡像個神？窺人隱私，巧言令色，誘人失足，引人墮落，還有那磕長頭路上四季之苦，死傷無數，你真是慈憫為懷的神？你其實是普甘傳說中的需要人命和惡念獻祭的惡魔吧？快一點，我沒時間和你羅唣，要給快給，不然我這就拆了你的廟，拿走你的寶石，找出你是魔的證據，回頭告訴被你愚弄的普甘百姓，散了你這世世代代的供奉！」

接近山頂的霧氣越發濃郁，幾乎伸手不見五指，而地面忽然也不再是那永遠的一級級台階，燕綏忽然聽見極其細微的裂冰之聲，和那腳下踩著冰的聲音也差不離，然而久經風浪的直覺讓他下意識飄身而起，下一瞬他身後的那個虯髯漢子雙膝落下，然後一聲長號，聲音空洞迴響不絕——竟然像是落入了一個深邃之處。

……

那聲音有點氣急敗壞，「你明明要的就是這個！」

于這高天之上，四季輪迴之所，九千九百九十九級階梯的最後幾級階梯之末，傳說神祗將開啟的門扉之前。

「我願她永順遂，長安寧。」

燕綏噗地一聲，一口艷艷的血噴在雪人心口，倒像是給它畫了顆灼灼的心臟。

眼看那東西就要塞到他手中，遠處的梵唱之聲越發悠然。

……

你就是看上了那塊舉世無雙的寶石了是吧是吧！

然後一聲慘叫撕心裂肺，其上和其下的人們，都駭然看著他骨碌碌滾下去，臉已經如那果子一般腐爛。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清泉掠過袍角，絲袍光潔如新，周身的傷痕卻還在。

有一看便是常年苦修的赤足僧人，有虯髯碧睛的異域大漢，有周身如木如鐵不辨男女的怪人，有身軀如蛇眼眸幽深的蒙面女子，剩下的便是他了。

那些果子好圓，有點像在長川，那晚小院廚房裡，兩人頭碰頭吃的那些湯圓。

那雪人的影子正好刮到，蒲扇般的手掌撈了個空，卻被那突然豎起的虎屍絆了一個跟斗，身子前傾，山一般的陰影向燕綏倒下，正在此時一隻手伸了出來，頂住了它的肚腹，拳頭一旋，身子游魚般一滑，下一瞬那巨大的雪人被栽入了那個冰窟窿里。

不過，最後一招，是偷學她的絕技呢。

……

為你再堆一個雪人。

每個人看起來都很狼狽，周身衣衫零落，煙熏火燎，露在外面的肌膚上遍布傷痕。

每個人神色都很凝重，因為誰都知道，冬，是四季里最為嚴酷的季節。

正好橫身在那冰窟窿上。

秋日的金風轉眼便摻了細細的雪粒，然後變成雪片、雪花，最後變成磨盤大的雪塊，劈頭蓋臉地砸在人臉上。

又是好一陣安靜，那個聲音最終長嘆一聲，低低道了聲：「終究是有緣人，但望今日結下善緣，未來普甘能得你一分照拂……」

而他的心只給了那個和_圖_書女子，在遇見她之前他見這大千世界蒼白無色，遇見她之後人生才成了畫卷，從此他所有的牽記和夢想都鏤刻著她的名字，他的膝下只染著為她求禱和希冀的塵灰。

蛋糕兒，你為我布過餐前刀叉，挽過衣袍下擺，執過日夜炊食，更謀過這皇族生死，朝堂風雲。

第九千九百九十九次。

燕綏忽然一縮手。

那和她相撞的巨物也落了下來，卻是一隻凍僵的猛獸屍首。

……

他知道那就是窩台，也就是那個藥方里最詭異，幾乎無人聽說過的，號稱「天賜」的那味葯。

「許願怎可不落膝。」

「許你一願。」

然而他那時，只是想看看她會不會為他擔心，還想看她眼裡滿滿只有自己的影子。

又是一條黑影一閃，從燕綏的另一邊打算偷襲，要在這暴雨閃電的掩護下，解救自己的同伴，然而它遭受了同樣的命運，燕綏另一隻手鬼魅般伸了過去，也一把揪住了它。

燕綏身上的絲袍經過暴雨的洗禮，秋霜的凌虐，到如今冬雪覆蓋，已經板板硬硬，也像一塊金色的冰塊，閃著更令人心頭髮冷的光。

世界好像變成了兩種物質，一種是烈火，一種是寒冰。而她就不停地在兩者之間浮沉，或者烈火中呼號，或者在寒冰中窒息。這種煎熬的苦痛讓她恨不能就此解脫，墮入永恆的平靜的沉睡中去，只是偶爾的冰火之間，屬於塵世的喧囂和隱約的哭喊，總讓她心念一動，覺得仿若還有牽挂，難以拋下。

秋季，四季之豐。萬物成熟，秋陽氣燥，寒潮霜凍，氣候多變。

因為這是要為她獻上的虔誠。

能走到如今的，都是強人，但那幾位，連一次攻擊都抗不下，而這位，遇上所有的殺手。

人還是來來去去，便如天光暗了又亮，她依舊在水深火熱中熬煎，能偶爾聽見君莫曉的哭泣，張夫人的怒罵，採桑的嗚咽，後來還有孩子的哭聲，似乎有人在阻撓將孩子抱來，然後採桑哭著說，「小少爺，來喊娘，把你娘喊回來！」君莫曉聲音哽咽，「讓孩子陪陪她吧……讓孩子陪陪她吧！」

只是那雪人實在兇悍，被栽進去之前，終究還是把那個巴掌扇了出去，正扇在他心口。

……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她長久跋涉在雪中的雙足，是否也曾被凍得青白生遍凍瘡？

……

頭頂青天和忍耐許久的虛弱疼痛都在這一霎猛撲了過來。

黃葉飄落，色澤燦金，又有點像留山四季樹的落葉，他曾為她采葉片無數，做那肖像一幀。

燕綏：「嗯。」

重型鐵器撞擊之聲聽得人耳中轟鳴渾身發麻，一段時間天地無聲，于默片一般的夜色中文臻只見那片牆頭迸開無數黑鐵碎片，與此同時一隻重鎚落地砸出深坑，前院牆頭攔截的人紛紛走避，有人躲閃不及受傷，而更遠一點的地方，是那個寬袍大袖的身影，如一隻彈丸一般已經彈射入天幕深處。

軋軋之響連綿，下一瞬便是足可摧城的崩毀。

然而在那利齒咬合之前，一隻蒼白而又修長的手伸了過來，閃電般一抓一摔，砰一聲豬婆龍偌大的身軀在台階上摔得雨水四濺，隨即那隻鐵鉗般的手一把摳進了它的頭頂，劇痛讓那豬婆龍拚命搖頭擺尾，卻無法掙脫那隻可怕的手。

然後他將那山大王屍首一豎，宛如石碑般擋在面前。

夏，代表著氣候多變，雨橫風狂，炎熱雷暴，水患多災。

燕綏抬頭，凝視著那盞屬於自己的心燈，普甘神廟的煙火照耀著永恆長青的椰樹，在這神山腳下，萬千蒼生俯首于泥濘之中喃喃，求著蒼天之上的虛無縹緲呼應著自身的野望，卻不知真正的神祗就是自己，只在自己心裏。

親娘也不行。

「我願……她無痛無災，孩子順利降生。」

赤足僧人比燕綏慢一步，靜靜地等待燕綏先完成心愿，眼看他一動不動，臉上神情卻變來變去，像自己在和自己對話，卻是一會兒臉色平靜微帶譏誚，一會兒臉色變幻多端，又像一個人在和許多和-圖-書人對話，無端地覺得詭異，不由得退了好幾步。

前方的石階上一大片冰棱豎起如簇簇冰箭。

而暴雨像從天潑下，落下的瞬間所有人就都從頭到腳濕透，渾身沾滿泥水，雨水嘩啦啦順臉流，眼睛都睜不開，台階變得又濕又滑，不住有人滾落，此時已經三千余級，日頭已經過了一日有餘，體力不支的，被春季災難折騰掉的，滿滿人頭已經不足一半，這一路滾下來，又帶倒了不少。

文臻只覺得腦海和全身的弦都在一瞬間嘣地一聲斷了。

燕綏沒動。

磕長頭的路上不能吃喝，所有人都沒動，卻有人在跪倒的那一霎，忍不住閉上眼，舌尖悄悄地舔上那豐美滿溢的汁水。

她迷迷糊糊地想，燕綏派人送葯？是將那顆寶貝葯又送回來了？這可糟了，這葯對燕綏何其重要，中文竟然沒有第一時間給他偷偷用了？那燕綏現在怎樣？他沒了葯，如果普甘再找不到葯，那他該怎麼辦？但望他可一定不要放棄普甘尋葯的任何機會……

溫度在不知不覺中變高。從初春走向仲春，然後初夏至盛夏，蟬聲在某一刻瘋狂鳴起，聲音如鋼鋸一般要割裂人的腦子，有人抱著頭滾了下去；雲層忽然壓得很低，空氣中似乎飽含了水分，沉沉地馬上要滴下雨來，炎熱和低氣壓彷彿捆住了人們的咽喉，有人勒著喉嚨倒下。黑紫色的雲中隱約穿出淡金色的閃電，忽然一個暴雷，嘩啦一下狂雨便鞭子一般抽了下來。

寶石碩大，七彩光華，照耀著椰樹闊大的碧葉。

心底的那個聲音一變：「你不要？你為什麼不要？」

當初對著湯圓許下的願，不知何時能實現，一生里迎潮斗浪，掙扎不休，想要巨浪高頭回首便有小舟相候，想要荊棘叢中穿過不得傷天年久享，都如此刻神山霧氣之後飄搖的那點燈火，不知何時能夠觸及。

一步一跪，一跪一起身。

燕綏忽然聽見自己心裏一個聲音問：「異鄉人，你想要什麼？」

……

……她停住腳步，一臉茫然，努力睜大眼睛，卻總看不清那人在做什麼，只隱約一起一落，一個動作重複不休，明明是在向前，卻總不見他抵達自己面前，她回頭看看，那一線明光仍在，隱約還有微風卷花香送入鼻端，一縷縷都是誘惑，她很想奔過去，可不知怎麼卻無法挪動腳步。

她當時一定以為自己是想自殺，一臉受到驚嚇的表情。

「九千九百九十九，這數字好，齊整，不能再加。」

兩人都沒有看對方，左右走上那條花路，腳下的感受居然還是堅硬的，那些花和草，此刻彷彿都已經不是人間物，隔了塵世和山海，在另一個空間里搖擺。

那些果實墜落在他面前的更多，香氣更為誘惑，他的咽喉也在灼痛，像在冒火，然而他未跪下時，嫌棄地將那些快要落到面前的果子撥開。

又要暴躁了怎麼辦。

州軍到了。

跪下，手掌貼地，額頭觸及手背，一次，二次，三次……起身。

她的夢境變得平和安寧，那些霧氣還在，霧氣后的人還在，她不再試圖往那光明處去，守在路途中間，只想看清霧氣后的那個人到底在做什麼，忽然有一日一陣風捲來，霧氣散開……

肖像畫送回王府，德妃有次前來不知怎麼看見，喜歡那別緻樹葉喜歡得不行，託人快馬去留山，要找那四季樹葉。

玉池落地，砰一聲摔得粉碎，那雪白的根莖滾在了泥里，落在了赤足僧人的腳邊。

門內依舊是一片霧氣，並沒有想象中的仙境或者廟宇，只在霧氣盡頭，隱約看見螺旋狀頂頭鑲嵌著巨大寶石的高大的圓塔，和雕刻著古怪圖騰的雙人合抱都不到邊的雪白圓柱。

而我看似滿身榮華，卻其實一懷孑然，能給你的，不過是這萬階之上，一步一行，願你此後餘生所見，皆是秋之豐美；願你此後餘生所得，皆是碩果累累。

這世間無數豐美誘惑，抗的住才配獲得。

她單薄的雙肩，是否也曾被那拖拽擔架的繩索磨破。

一霎過四季。

門前只剩下兩個人，赤足僧人和燕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