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許多年前，大家都還在都還年輕的時節，淑妃娘娘總說我和先皇後年輕的時候很像，不是模樣像，是性子像，先皇后也說像，我就一直在想先皇后當年該是個什麼樣子，卻原來是這個樣子。
他像個孩子一樣，瞪大眼睛看了我許久，突然就掙扎著坐起來拉住我：「你不是嬌嬌兒！你不是嬌嬌兒，你是誰？我的嬌嬌兒呢？」
幸運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心焰燃盡成灰，從此在這宮裡，沒心沒肺開開心心地過日子。不幸的是我只動心了三天，就這樣堪破玄機，從此對那個男人無論如何薄倖都恨不起來，回首看這二十余年被當做另一個人的荒唐歲月，竟不知道該怨誰。
九月初三長憶出嫁的時候，皇上撐著病體並肩與我立在宮牆上，看著她的車駕漸行漸遠，遠去了這座困了我也困了他一生的牢籠。
他一片深情是真的，她一生凄苦也是真的。
這年年底，皇上命太子監國，他本來說讓太子納兩個良娣的，自打那日見過太子妃后就不說了，過了年，他想起他還有一個女兒，就把康樂指給溫丞相的次孫。
他一時倒有些愣怔：「小柳兒是誰？」
皇上的病越來越重，他自己心裏也清楚，在他跟太子個朝中重臣交代完一切後事以後，就開始拉著我的手說起胡話來：
「溫家祖訓，男子若是敢嫖娼狎婢，有了嫡子還納妾，做妻子的可以把他腿打斷以免繼續惹事為害家族。」
皇上就這麼病了。
我騙過了亦友亦姐的淑妃娘娘，我騙過了沉迷藝術的溫貴妃，我騙過了很多很多人，我甚至差點騙過了我自己。
那就好，不是嬌嬌是小柳兒就好。
第二日，長思把他的小太子妃牽在手裡，前往永安宮拜見皇上和我。
他聲音凌厲，牙關緊咬，把我的手攥得通紅：「他們都死了，都死了！害過咱們的人都死了！都是那個老太婆害的咱
ｈｔtｐs://ｍ•ｈｅｔuｂooｋ•ｃｏm•ｃoｍ們，都是那個老賤貨害的咱們！害了我母妃，害了你，害了咱們的長平！我把她活剮了！活剮了！」
看，古人不是說得很明白嗎？我幼年時坐在祖父母懷裡搖頭晃腦讀詩讀賦讀經史，我有什麼不知道的呢，只是說的太明白就沒有意思罷了。
譬如我十四歲那年五月，槐花正香的時節，我撐著腦袋坐在永安宮裡打瞌睡，那個男人笑聲裡帶著說不出溫柔，他說：「就這麼困嗎？」
宮人敲響了十二下景陽鍾，山陵崩，各宮各院都逐漸響起了哭聲。
他沒有看我，聲音很低很低：「這些年，真的多謝你了。」
我扶著他，他咳得厲害，替我把鬢髮掖好，他說：
他的頭髮已經花白，病體支離憔悴不堪，躺在我的床上哭得淚雨滂沱：「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叫我一聲修哥哥，你叫我一聲修哥哥，嬌嬌兒，我在你門口你為什麼不開門啊！我等了好久好久，你怎麼就不開門啊！」
該怨誰，誰又不是可憐人呢！高高在上如帝王，二十余年間，也只能對著一個又一個提線木偶喊著他心上人的名字。
空憶長生殿上盟，江山情重美人輕。華清池水馬嵬土，洗玉埋香總一人。
原來我當年也有過這樣的神情么……而我如今卻時常像我認得的先皇后那樣，微微蹙著眉。
他哭著哭著，哭累了就睡過去，昏黃的燭影下，我的身影被拉得很長，長得像這寂寂深宮漫無邊際的年月。
他是個好皇帝，謚號明。
二十六年過去，他把國家交給他二十歲的兒子，這個國家朝政清明，國庫豐盈，四海昇平，朝中再無權臣，海內再無戰事。
江山情重美人輕。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我也沒有回答，不知怎麼的，就怔怔地墮下一滴淚。
「嬌嬌兒，等天暖了，修哥哥帶你去放風箏好不好？給你扎一個大蝴蝶好不好？不好啊，那大雁好不好？七個m.hetubook.com.com大雁連在一起的……」
人都被貶為庶人，妃陵也進不去，不過一張席子一副薄棺隨意葬了，怕是到了陰曹地府也不會相見，何必還執意殉情？
他拉著我的手，像孩子一樣地鬧，我有一句沒一句的應著，他也不惱，自顧自地想到哪裡說哪裡。
「我是誰啊？」
小五從刑部回來以後，為了給兄弟分憂，每天在御書房敲盤子唱蓮花落，據說這是他跟城西一個老乞丐學的，京都蓮花落再沒人唱得比他好。
他說：「謝謝你啊。」
他眼睛通紅，聲音凄厲得如同地獄惡鬼，空洞的笑聲里有藏不住的凄清，笑了好久又哭出來：「你怎麼就不要我了，嬌嬌兒，你怎麼就不要我了，你說你最喜歡我的，你好小的時候就說過的，我們還一起養過小白兔的，你怎麼就不要我了……」
她是不能回答了，只盼她來生投個好胎，我們都投個好胎，都不要再碰到這個男人了。
我把手從他手裡抽出來，他立時就醒過來，看著我委屈巴巴地叫：「嬌嬌兒……」
長得好看是不必說的，真真山眉水眼，娉婷裊娜，更難得的是渾身上下那股子無憂無慮不識人間愁滋味的神情，嘴角眼睛都帶著笑，叫她瞧上一眼覺得天都亮了好些。
他不知在想什麼，眼神深邃悠遠，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想起了他腥風血雨的少年時節。
康樂嫁的匆匆忙忙，好在溫家公子溫和體貼，康樂又是理家掌事一把好手，夫妻兩個甚是相得。
「小時候你就說了你最喜歡我的你記不記得，你那個時候剛在換牙呢，太子要打我，你不讓還跟他吵架，你記不記得？唉你不記得了，我一直記著呢……忘了也沒關係，你那會還小呢……」
待喪事辦好了，冷宮中人來報，十幾二十年前關進冷宮一直瘋瘋癲癲的瑤妃，聽到皇上薨逝的消息，忽然有了一絲清明，哼著歌兒就開始跳舞，跳著跳著，就一頭碰在柱子上去了。
有和*圖*書什麼用，你的心上人是你自己殺的啊，你不知道嗎？你不知道嗎？你若不知道，為何我一學她落淚，學她蹙眉，你就手足無措呢？
太醫說是邪風入體，而我知道他是心病，無葯可治的那種。
我聽明白了，所以我沒把心給他，這麼多年，我就像一個台下的看客看著一出出折子戲，曲終人散時落的淚，很難說清是為了戲文還是為了自己。
我跪在冰冷的青石板轉上端端正正磕的三個頭，不是妻子向丈夫行禮，是臣子為君王送行。
溫貴妃對康樂說，溫家也沒什麼值得稱道的，除了她親爹，下面的兒孫平庸得很，不過呢——
呵，小柳兒是誰……
我把這些事當笑話講給皇上聽，他笑著罵「這些個混小子」，可笑著笑著卻嘆息道：「朕的兒子比朕有福氣。」
太子妃大約知道些什麼，直視著皇上一字一頓答：「兒臣是皇上為太子賜婚的太子妃。」
不會的。
他想了一下，點點頭：「嗯，我求求她，我求求她，她不開門我也不走，一直求一直求。」
他拉著我，眼神里是沉積了一生的深情。
「咱們兩個就這樣一直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江山都給他們，我們不要，我們就一直在一起，好不好，好不好……」
可有什麼是我不知道的，我知道的很早很早，在皇上一直喊我「嬌嬌兒」的時候，在他給我畫的畫像永遠只有背影的時候，甚至在更久以前，我剛剛承寵三天，為皇上第一次彈鳳求凰的時候，皇上說了一句話，我假裝沒聽到，他說：
「瑤瑤，你天天給我彈琴好不好……」
深情有什麼用啊！
昏睡的皇上又在喊：「嬌嬌兒……嬌嬌兒……」
年少無知的時節，也不是不曾勸過先皇后，我告訴她，皇上日日寫，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皇後娘娘沒聽懂嗎？可是她說，小柳兒，你真是個好孩子。
我笑了，看著他的眼睛：「你的嬌嬌兒到天上去了，讓我幫她照看你，你不要急ｍ.ｈｅｔｕbooｋ.ｃｏm•ｃｏｍ，你很快也到天上去了。」
長思監國，畢竟過了年也只有二十歲，處理朝政還稍顯吃力，小四就處處幫著他，連長念也能幫他哥哥做些事。只有倒霉孩子小五處處生事，長思倒是想他幫忙，叫他去刑部跟個案子，小五理解成去刑部跟人喝酒，活活把刑部上到侍郎下到大牢里的人犯都喝得淚流滿面，刑部尚書對太子表示若是再不把你哥帶走我就自己走。
大約是我的聲音很溫柔，他冷靜下來，任由我扶著他躺好，可憐兮兮地抓著我的袖子問：「到了天上，嬌嬌兒會見我嗎？」
溫貴妃的聲音很堅定：「你不是嬌嬌，你是小柳兒。」
六月初九，長思迎娶宣平侯幼|女趙婉為太子妃，我與溫貴妃痛飲數杯，溫貴妃嘆道：「再料不到你們有這樣的緣分。」
太子妃婉婉真的是很乖很乖的小可愛，不曾說話先帶笑，不到幾天就跟我很親了，每日過來幫我處理宮務，諸事打理得也很妥帖。不過這個孩子一說起長思就臉紅，一說起長思就臉紅，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再開他們的玩笑了。她跟老四媳婦站在一起，一個甜蜜蜜一個傻乎乎，都是十分招人疼的好孩子，我終於可以每天跟德妃一起向溫貴妃炫耀我們婆媳一家親了。
「想從我手上把你搶走，他們做夢！他們做夢！」
那個小姑娘，那個小姑娘……
溫貴妃率領六宮在永安宮外等著我，我出去的時候腳下一個趔趄，她和德妃趕緊上來扶住了，我看著溫貴妃，問出了困擾我許久的一個問題：
皇上成了先皇，我也成了太后。長思登基那一天，全程牽著趙皇后的手受百官跪拜，肅穆的鐘鼓聲響徹皇宮，彷彿奏響了一個新故事的序曲。
先皇后若是能聽此肺腑之言，她會落下一滴淚嗎？
那一年我也才十四歲，青春少好的年紀，第一次遇見這樣一個人，替我挽發描眉，為我吟詩唱曲，一口一句嬌嬌兒，我真的一點點心動都沒有嗎？
這話不是對我說的，
https://m.hetubook.com.com我沒有回答他，他就煩躁不安起來：「嬌嬌兒，你別怕別怕，我不會讓太子把你搶走的，你別怕！欺負過咱們的人，殺了我母妃，還欺負你，欺負你，我送他們去死，送他們去死！」
皇上顫抖著站了起來，聲音都哆哆嗦嗦，問堂下與我兒十指交纏的小姑娘：「你是誰？」
那一刻我不曾動心嗎？我不曾動心嗎？不曾動心嗎？
不會吧。
怪不得溫貴妃一進宮就瞧不上皇上，不僅因為皇上無力欣賞刺繡藝術，還因為皇上渣成這樣，在溫家早就被打斷兩條腿了！
皇上日日與我寫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干里，兩小無嫌猜，可與他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的又不是我，他那首詩怎麼可能是寫給我的呢？！
「這些年，多謝你了。」
我說：「你好好求求她啊。」
溫貴妃說：「你是小柳兒啊。」
深情有什麼用。
……好優秀的祖訓！
「我是小柳兒嗎？我是小柳兒還是嬌嬌？」
我明白她那句話的意思，她想說的是，多謝你啊，多謝你，可是我把心給了他，他把我的心打碎了。
這深宮裡，何人不可憐吶！
他這一生與我說過很多話，只有這兩年三次說「謝謝你」是跟我說的。
皇上的後事平平順順地辦好了，他本是落魄皇子，生於君王軟弱外戚干政朝政混亂的時期，母親含冤而死，二十二歲那年登上皇位，接手的是一個國庫空虛，權臣當朝，外敵頻頻入侵的國家。
我看著他，看著他蠟黃瘦削的臉，伸手撫上他全白了的鬢角，我問：「你好好看看，我是誰啊？」
他長年習武，手勁那麼大，抓得我手疼，我只是輕輕地說：「我是小柳兒。」
他安安穩穩的閉上了眼睛，我走到窗前，看見窗外飄著雪花，這是今冬的第一場雪。
我這麼安慰他，只是因為我可憐他們，我可憐先皇后，也可憐皇上。
「嬌嬌兒給我做個荷包好不好？給我做個汗巾子好不好？嬌嬌兒……嬌嬌兒，別人做的我不要我就要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