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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清瘦的元宏擺了擺手，道，「朕吃不下，拿杯茶來。」

受盡帝寵又如何？每歲生祭都有千寺鐘鳴又如何？苦命的馮潤怎比得上她母憑子貴、深得皇上信任敬重？夫君的尊重、皇后的禮讓、兩個兒子的恭孝，這是高照容活在世上最大的風光和意義，而這些尊榮才是實實在在的東西，不像馮潤，僅憑著一副美貌，驀然得來深隆君恩，受盡后妃們的艷羡嫉恨，又轉眼就失去了一切，甚至還丟了性命。

這個玄靜法師著實有些詭異之處，不僅能讓高秀為之著迷，還能讓馮皇後為她下懿旨，她到底是什麼來歷？

元宏望見玄靜，見這尼姑相貌醜陋、身材臃腫，但仍是客氣地道：「高貴人，這是什麼人？」

「娘娘，皇子們的晚課越上越遲，回來就寢也一天比一天晚，這已經快凌晨了還沒回宮，娘娘每天都坐在殿里乾等著他們下課才休息，睡不了兩個時辰又要起來命人準備早膳，天天這麼下來，身子哪裡還受得了？」高真貼心地勸慰著。

一次是在報恩寺聽經，一群大臣與侍衛簇擁著元宏，匆匆來去；一次是帶數百輕騎出城打獵，馬蹄踏起的輕塵和獵犬群吠的喧鬧跟隨著元宏；還有一次是在太師府角落的梅園，他穿著朝服，怔怔地望著園中那棵虯枝盤曲的古梅，那hetubook.com.com棵樹是他用重金為她從建康城買來的，種在太師府後園，每年花開時，她都會親自掃雪烹茶招待他，梅樹下刻著一塊詩碑，也是元宏的親筆：

本朝崇佛，皇宮內院雖說也常有僧尼出入，但得皇后口諭在宮禁內常住的可不多，皇后的口諭里還說，玄靜的成實宗禪義已可和一代宗師大嵩和尚比肩，宮中嬪妃們須每十日請玄靜講經一次，以明悟皇上正在修習的「成實宗」佛法。

夜色漸深，高真帶了幾個侍女，從廚房裡帶來特地燉好的銀耳湯和雞茸面，安排在案几上。

高貴人琢磨了一會，把平城舊日的勛貴宗室家中差不多年齡的小姐全都翻出來對一遍，卻想不出所以然來。

玄靜有些痛心地閉上了眼睛。

從前的入骨嬌媚、清新明快、艷麗多姿，全都被沉痾和苦難沖刷得一絲不見，她又怎能指望元宏能真的認出面前的醜女人就是他念念不忘的馮妙蓮？

高貴人心中得意，告謝道：「皇上實是太寵著恪兒了，就算是要講文章，宣恪兒到清徽堂去講也就是了，何必勞聖駕坐車過來？」

玄靜從門外走來，見高貴人神情，忙從一旁的案几上沏了杯蒙頂小方，用秘瓷茶盅傾好，雙手端了過來。

腳步聲極重，綠儀殿來了不少人，出乎高貴人的意料，這麼晚的時刻，皇上竟還親臨了綠https://www.hetubook.com.com儀殿。

難怪馮清會這麼放心這麼大度地把自己收留宮中。

她連忙給皇上見禮，元宏微笑著挽起了高貴人，道：「今天晚上朕批摺子時，看了恪兒新寫的策論，實在是寫得好，明天要出城辦事，沒時間評點恪兒文章，所以特地趁皇子們下晚課時趕過來，來，恪兒，懷兒，讓父皇看看，這兩個月辛苦讀書，是不是累得清減了？」

果然是母以子貴，兒子成器，受皇上抬舉，在宮中高貴人的地位也越發顯得不同，從皇後到下面的宮婢內侍，個個都對高貴人另眼相看、恭敬萬分。

哪怕我近在咫尺地站在你面前，你也對自己曾經心愛的女人視而不見，或許，馮清早已預料了這樣悲涼可笑的場景，才允了自己，讓自己目睹這一切，經歷這一場景，好打消自己人生最後的掙扎和期盼。

不枉她謙和忍耐，在宮中苦熬多年，終於有了如今的出頭之日。比起被逼自盡的林皇后、逐出宮病重身亡的馮左昭儀，高照容覺得上天實在是太眷顧自己了。

玄靜訕訕地收回了手，她剛剛才房中攬鏡自照，連自己也認不出那個鏡中的自己了，又怎能責怪元宏？

什麼時候起，這位涼州來的掛單尼姑，竟得到了皇后的賞識？還特地被安排在自己的宮室里居https://www.hetubook.com.com住。

高貴人道：「哦，這是涼州來的玄靜法師，皇后吩咐宮中以後十日一聽經，由玄靜法師為姐妹們講解成實宗禪法。」

身為太子之母又如何？死後被追封貞皇后又如何？可憐的林皇后怎比得上她可以天天照料撫養自己的孩兒，可以目睹自己的孩子從一個白胖的嬰孩開始牙牙學語、長大成人，成為今天這樣玉樹臨風、精通經史、英氣迫人的少年，可以期盼這有著經天緯地之才的少年將來出將入相、為國棟樑、名垂青史？

「是。」高貴人轉身正要吩咐高春送茶，卻不見她人影。

高貴人驚訝地發現，玄靜寬大的衣袖突然滑落，露出上臂里紋刺著的彩色圖案，圖上是一朵半開的蓮花，嬌羞地綻放著，花莖很長，荷葉繞過她的臂肘向上延伸著，紋刺精美，看得出只是巨幅紋身的一角。

元宏輕咳兩聲，笑道：「朕本來十分擔心太子，這兩個月來，得恪兒他們陪伴，太子讀書讀經，也讀進去不少，行為也不再那麼悖逆。朕看啊，朕的兒子們中，就數恪兒最穩重最有見識，也最體貼朕的心意，將來朕的江山，少不得要讓恪兒幫忙給看著。」

「我不累，恪兒還好，懷兒年紀小，一來了洛陽，功課突然變得這麼重，又是背書，又是寫字臨帖子，就怕他吃不消。和_圖_書對了，傍晚弄的那一壇乳酪，你派人送一半給羅夫人，這兩天她病著，想是沒工夫照料四皇子的夜宵。」聽到殿外一陣剛勁的腳步聲，剛才還伏案打瞌睡的高貴人一下子就清醒了，嘴角也掛上了一抹掩飾不住的微笑。

「哦？」竟是個成實宗的得道高僧，元宏雙眉一揚，登時對玄靜另眼相看，「法師今後有暇，還請為朕也講講經義，朕跟著北邙山的大嵩和尚，已修習成實宗兩年，卻仍不得法門而入。」

這簡直是以顧命大臣託付了，高貴人又是驚喜又是感動，忙親自端上雞茸面到元宏的案前，道：「皇上，這是臣妾為兩位皇子準備的夜宵，皇上也用一點。」

這紋身的蓮花讓高貴人覺得有幾分眼熟，她皺眉苦想著，自己是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見過這個紋身的呢？

高照容聽完長秋卿劉騰帶來的皇后口諭，望著面前身穿緇衣的玄靜，發了一會怔。

本朝最重王弟，而元恪不但受當今皇上倚重，與太子也兄友弟恭，眼看著就是將來的任城王元澄、咸陽王元禧這種權傾天下、佐君臨朝的重臣、宗主，勢焰熏天，元恪之母、將來的高太妃自是也會在朝中有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玄靜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情緒，八年了，她終於重新走近了他的身邊，和八年前相比，他顯得那樣蒼老疲憊，完全沒有了過去的和*圖*書少年英姿。

而元宏卻沒有看見這一切，他下意識地從托盤上端起茶盅，一飲而盡，扭頭興緻勃勃地向元恪說道：「恪兒，這篇八王之亂禍由的策論，數你寫的最合朕意。愉兒雖然也寫出了晉武帝立嗣之失，卻沒有鞭辟入裡、見微知著地分析出士族、宗室、外戚這三者之間的制衡關係，你的策論啊，不但立論深刻，而且平實有見解，不愧是幾位大儒交口誇讚的好文章！」

皇上他心裏願意放著誰就放著誰，只要能看到這兩個皇子好好長成，已足以讓她感恩上蒼和聖眷，再無奢望。

「陛下過謙了。」玄靜的手在微微顫抖，半盅茶水都被傾她的衣袖上。

來洛陽之後，二皇子元恪越來越顯得出眾，也越來越得父皇賞識。朝政之事，元宏常召元恪與太子元恂二人同去旁聽奏對，看在高貴人眼中，自是越發心喜。

可那幾次見到的元宏，他都沒有今天這般黧黑清瘦憔悴的老態，這樣的元宏，與她心中的元宏並不是一個人，讓玄靜著實感到了幾分陌生。

雖然在心中有些疑惑，高貴人還是命高真在綠儀殿的後院里收拾出一間安靜的房子給玄靜居住，中午時，馮皇后特地打發人送來了素齋，豆腐、口蘑、菜心木耳、冷盤，還有幾樣精美點心，樣樣都透著一種特別的提醒，告訴高貴人，後院里住的是個連皇后也要高看一眼的神秘女人。

八年來，她也曾見到過他數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