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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寺鍾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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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鳴鳩于歸 4

第五章 鳴鳩于歸

4

慶祝永樂宮西林園正式落成的宮宴,就辦在西海池之側。
難怪姑母說寶座下面永遠是血流成河,如果她不忍別人流血,那馮清就得自己流血。
鄭貴人是元宏來平城后迎娶的五姓七望之女,新生了六皇子,頗為馮清和元宏看重。
洛陽的春天比平城來得更早,一看到洛陽的春色,六宮后妃們便將曾魂縈夢系的平城拋到了腦後,熱烈地喜歡上了這座郊野有「濯龍芳林,九穀八溪」、內城有「洪池清蘌,淥水澹澹」的壯麗王城。
元宏卻忍不住濕了雙眼,淚盈于睫。
「皇上,這是個瘋尼姑,她的瘋言瘋語,皇上不必放在心上!」馮清急切地解釋道,「皇上看她那身材模樣,是會跳舞的人么?」
她臃腫的腰肢扭動著,飛揚的青衫下依稀可見雙臂與頸上紋著的朵朵蓮花,雖然仍是原來那個醜陋粗蠢模樣的玄靜,可她精緻靈活的動作里,卻果然有著迥異於剛才那班歌姬的風姿。
元宏走下座位,將她拉了起來,擁入懷中,嗚咽道:「你只想著作弄朕、為難朕、試探朕,全不知道你離開這些年,朕活得沒滋沒味……這些年朕心如死灰,若非有國事家事要料理,早也想剃度出家,追隨你出了塵界,再不回這深宮。」
元宏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淚水了,他站起身來大聲道:「蓮兒,你既已回到宮中,怎麼能忍心不與朕相認,看著朕心如刀割,卻還跟朕談什和*圖*書麼四諦八苦,要朕棄愛入滅,死心不再挂念你?」
一群鐵甲侍衛早衝上前來將玄靜按在地上跪下,元宏卻驚訝地問道:「你教皇后跳舞?你會跳這支《鳴鳩舞》?」
「你……」馮清氣往上撞,這賤人竟然敢當著皇上的面嘲笑起自己不學無術來了,看她氣色,比幾個月前反而好了許多,她所謂的只有半年壽命,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高貴人身邊,突然有個聲音說道:「皇后恢復漢服,全用了兩漢深衣,泥古不化,其實有矯枉過正之嫌。」
馮清壓下自己的怒氣,見玄靜大方地從高貴人身後走出來,朗聲道:「《漢書》的禮儀志中,雖對帝后百官服飾的顏色和喪服的種類有所規範,但深衣曲裾到底如何系帶、圍繞、制幅,並沒有傳下規矩和定論。這且不說,曲裙深衣全是寬袍大袖,由十二幅襟布裁剪圍繞,穿法十分繁複,就算是兩晉南朝,也漸漸棄而不用,改為襦裙,一來穿戴簡單,二來便於活動,所以皇上要改漢服,貧尼以為,應改襦裙,而非深衣。」
洛河兩岸,桃李成林、楊柳岸延綿數百里,洛水穿城而過,處處柳堤映水、長橋卧波,金谷園的梅杏牡丹陸續綻放,里坊間彙集萬阜而至的新巧玩意兒,樂坊里新奏著南梁流傳過來的時新曲兒,讓人真感覺是目極天下之色、耳極天下之聲、口極天下之鮮、hetubook.com.com身及天下之妙麗。
皇上遷都這事兒辦得實在是功莫大焉,真不明白那些一心要留辮子回平城打獵的老頭兒們都是怎麼想的。
馮清臉色一變,發現那竟是沉寂數月沒有出現的玄靜尼姑,玄靜今天換了俗裝,是一套上襦下裙的漢服,雖然她容顏、身材並無變化,仍一如以往的醜陋臃腫,但她身上這套淺青色綉金邊的襦裙,卻顯得十分清新。
案几旁列座的十幾名嬪妃全都神情愕然,跟著姑母妙通入宮赴宴的胡容箏,也驚訝地往玄靜身上投去不解的目光。
馮清正要呵斥玄靜,元宏倒很感興趣地笑道:「想不到法師對漢服也頗有心得,還請為朕解說一二。」
馮清心下起怒,喝道:「來人,把這瘋尼姑帶下去,免得擾了皇上聽曲的興緻。」
元宏打量了在座的后妃,點頭道:「朕看還是皇后穿的最好看。」
他是在那個晚上擁有了自己渴慕已久的女人,他在她的耳邊許給了她一生一世,她呢喃著應和了他,願與他生同衾死同穴,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而如今呢,她孤零零地躺在馮太師家的陵園裡,今生無法葬入他的帝陵,甚至無法和林皇后、馮清一樣配享他的太廟。
馮清穿了件石榴紅褐色縭紋邊的深衣,耳垂上掛著細珠長墜,頭上是盤鳳金步搖,頸間是大串滾圓的紅色珍珠,比往常艷麗許多。
長廊曲折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是一處偌大的水軒,馮清帶諸位嬪妃落定座次,對身邊的元宏笑道:「皇上,臣妾依著皇上囑咐,將所有不合規範的衣服都棄到宮外去了,這次織造司裁製的新裝,全都是深衣曲裾、續衽鉤邊、交領重疊,皇上看看,數哪位夫人穿得最好看?」
一曲將盡,馮清正要命樂官們合奏南朝新傳來的《子夜歌》,卻見玄靜又從高貴人身後走了出來。
玄靜匍匐在地,雙淚長流,仰臉望著元宏飲泣道:「臣妾想試試看,臣妾變成這副模樣后,皇上還能不能認出臣妾來……」
「不然,」玄靜笑道,「漢服襦裙,為交領襦裙,裙長及地,交領右衽,上衣下裳,不|穿合襠褲,無論是式樣還是衣色,都與北朝胡服迥然不同。況且中原素稱衣冠禮儀之地,衣冠處處均以禮制,衣冠之器可細分君臣上下,衣冠之飾可辨別公侯將相,衣冠之色可見春分秋節的時令,衣冠之緣可識家中喜喪之事,皇後為天下國母,對衣冠禮制應明晰於心,怎麼能說漢服襦裙與胡地襦裙沒有分別?今後皇后若有不明處,可先問詢貧尼,讓貧尼為娘娘詳細解說。」
馮清輕輕舉手示意,十幾架箜篌古琴合奏,音律宛轉,聲震宮室,穿著青色舞衣的歌姬們如風擺楊柳般迴旋騰躍起來,彷彿一隻只小巧可愛的斑鳩兒,在池畔停留嬉戲,歌喉宛轉輕揚,沾染了渾身的春光湖色,令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感到悅目。
就算眼前的這些歌姬再年輕曼麗,再芳姿動人,也不可能將他早已歷盡滄桑、枯寂凄冷的心輕柔打動,不能讓他被深深吸引,一如馮潤初入宮時在酒宴上跳起《鳴鳩舞》的那個春日。
她似在採摘,似在飛翔,似在鳴唱,似在拂羽,似在耕作,似在賞花……每一個動作中都有春光流溢,每一次轉身中都可見萬物芬芳,這是他的妙蓮,是他的初心,是他多年來午夜醒來魂縈夢系的舊愛……
她聽得元宏誇讚,臉上泛紅,喜洋洋地低下頭去,道:「臣妾倒覺得,還是鄭貴人穿著漢服,走路時衣衫不動,綉履不出,最是端莊。」
玄靜冷冷一笑,道:「這支舞看來是皇后親自教習給樂坊歌姬的,可是皇后,當年我傳授你這支《鳴鳩舞》時,曾向你說過,《鳴鳩舞》的創意,來自《呂氏春秋》的季春之作:鳴鳩拂其羽,戴任降於桑。是吟詠春光、勸習農桑的舞蹈,所以舞姿里既帶了對春色的讚美,又帶了田間的勞作。而皇后卻把這舞蹈修改得如此浮華靡麗,成了一群青樓女子在獻媚圖寵、邀恩求歡……」
馮清忍不住怒道:「若用襦裙,與本宮在平城時的穿著還有什麼差別?」
龍門山的山色映著滿山新鑿的功德窟,城中銅駝陌的暮雨,斜掠著不遠處的洛水漫河和十萬人家。
鳴鳩燕語兩相應,又是人間一度春……多少個春天過去了,當年那輕盈停立枝頭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鳴鳩麗影,卻失落在歲月深處,無處可尋。
馮清氣得臉色鐵青,自己怎麼就會相信了馮潤的花言巧語,說什麼絕不會與皇上相認,絕不會報復當年的舊怨?
二人身後,馮清的臉色越發難看了。
樂官們抬來幾架箜篌和琴箏,在西海池邊擺放好,一隊年方二八的曼妙歌姬拖著長袖雁行到池邊的舞台上。
馮清索性大度不理會玄靜,轉臉向元宏道:「皇上想看宮中舊日的『鳴鳩舞』,臣妾命樂坊里足足排了兩個月,今天春色正濃,到處鳴鳩聲濃,正是『鳴鳩嬉庭樹,焦明游浮雲』,這晴天麗日之下,鳴鳩戾天之舞,當可獻演帝前。」
漢服衣冠如何分門別類,衣冠顏色邊緣如何配合時令身份,馮清並非全然不懂,剛才一生氣衝口而出的話,讓自己在皇上面前丟臉出醜,倒是更顯出了玄靜對漢學所知精深。
玄靜突然站起身來,解開身上的春衫襟帶,雙手拈花,衣裙飛揚,翩然而舞,侍衛們還要按住玄靜,元宏卻顫抖著聲音制止道:「住手,讓她跳,讓她跳給朕看,當年的那支《鳴鳩舞》,到底是什麼模樣……」
淚光矇矓間,元宏眺望著那群正飛舞盤旋的歌姬身影,不,她們沒一個跳得有馮潤好,那種靈動,那種全身心的沉醉和飛揚,她們一個人都沒有。正如馮清所說,這支《鳴鳩舞》完全是為馮潤定身打造,她十八歲時的舞姿,已凝固在瑤光寺的那尊小像中,落筆于乾清殿的名貴屏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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