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萬民傘啊功德碑啊什麼的還在做著，主簿已經統計好想要脫太爺遺愛靴的人。所謂「脫遺愛靴」就是送行時百姓上前把太爺的靴子脫下來珍藏好，以示對太爺的敬愛和不舍。統計好人數，主簿才好給太爺多備幾雙靴子，總不能到時候光著腳走路。
「嗯。」小元寶便與縣令告辭，接著把燈籠塞進林芳洲手裡，「走吧，回家。」
林芳洲也不管他說什麼，只管自己哭。醉鬼撒起瘋來，向來沒什麼理智可言。
林芳洲宿醉有些難受，第二天當差時無精打採的。衙門裡最近也無甚公事，王大刀他們在一起一直討論做萬民傘立功德碑諸事。太爺離開那天的儀式比較多，全城百姓都會去相送，又要做萬民傘，又要脫遺愛靴，還要立碑，還有人提議要立生祠的……林芳洲也插不上什麼話，就在一旁聽著，王大刀問她意見，她就說：「我不懂這些，需要我們湊多少錢，你直說，我絕無二話。」
人人都喜歡小元寶。
在官場上，家世也好、師承也罷，這些差距都不重要，可以彌補。但是官場上有條涇渭分明的線，這條線彷彿一條天塹鴻溝，把人分為兩大類。
林芳洲喝得醉醺醺，走路一步三顛，若不是小元寶扯著她，她怕是早就摔在地上啃泥了。那燈籠被她晃得上上下下明明暗暗，看得人眼花。
縣令生怕這ｍ.heｔuboｏk•ｃｏm•cｏｍ醉鬼真的去執他的手，他擰著眉重重一拂袖，對小元寶說，「快帶著你哥哥回去吧。」
「潘縣令從來思慮周全，不會讓縣民大張旗鼓送行的。以我之見，等新舊縣令交接完成後，他多半會輕車簡從低調離開。」
林芳洲坐回到位子上，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到後來，她和王大刀、汪鐵釘他們，都喝得有點多。
小元寶悄然嘆息。寂寂黑夜、春風春雨之中，他的聲音幾不可聞：「我陪著你啊。」
潘人鳳是兩榜進士，天子門生，長相也是器宇不凡，與楊仲德站在一起，判若雲泥，楊仲德面上很是掛不住。出身是楊仲德的心病，交接時潘人鳳自覺說話辦事沒什麼疏漏，奈何看在楊仲德眼裡，全是疏漏，全是不安好心的炫耀。
「什麼？」
太爺眼圈也有些紅，卻是笑罵道：「什麼一路走好，本官又不是去死！」
楊仲德今年五十多歲了，留一把稀疏的鬍子，一雙耗子眼，看人時總讓人覺得他不安好心。
楊仲德聽說此事，捋著鬍子心道：倒還有幾分識相。
一句話，把傷感的眾人逗得捧腹。
她靠在他身上，走路便穩當了些，一邊走，她一邊喚他，「小元寶。」
「送一塊匾，上書『天高三尺』。」
這兩類人就是進士和非進士。
他走得太快，永州的www.hetubook.com.com百姓們都不及相送。
「什麼意思？」
她睡得很安穩，長睫毛翹著，往臉上投下一片羽毛般的影子。睡夢中她舔了舔嘴角，說起了夢話：「還吃想滴酥鮑螺。」
他一隻手臂繞過去攬著她，幾乎把她帶進懷裡。
「什麼意思？」
……
眾人笑：「還說我們呢，你且先改一改口吧！」
把這些都打點停當后，那楊仲德來和潘人鳳交接了。
滴酥鮑螺是比較珍貴的點心。用牛奶的油做成，裡頭加了蜂蜜和糖，擠出來時一枚一枚的狀似螺獅，因此得名「滴酥鮑螺」。這小點心，入口即化，香香甜甜，味道和口感都絕佳。全永州縣，只有望月樓有賣，還貴。平常人家自然不吃，只是請客或者過節時才會買來嘗嘗。
「你們不了解縣令。」
林芳洲一邊吃著美味的滴酥鮑螺，一邊對小元寶說，「我問你個事。」
一邊剪指甲，他時不時抬眼看她的睡顏。
傍晚小元寶回來時，帶回來一包滴酥鮑螺。
宴席散時，林芳洲走到外面，冷不防雨絲撲面，她仰頭，藉著燈光看那如流星般漫天墜落的雨滴，「下雨了啊……」
「嗯？」
「太爺要走了……」
她哭得正盡興，也沒聽到他說什麼，也沒回答。
小元寶耐心地聽完，最後搖頭道，「我看不必。」
「官場之人，都要臉面。楊仲hetubook.com.com德被人送個『天高三尺』，已淪為笑柄，他在縣衙坐鎮，你們去縣外送行。你們越是大操大辦、依依不捨，就越是往那楊仲德臉上扇。楊仲德心胸狹隘，昏庸無道，若因此記仇，遭殃的是全縣百姓。潘人鳳若考慮到這些，必不肯受你們惜別之情。」
「那是呢，我都懷疑他會算卦，」林芳洲有些得意，又說，「我家小元寶還說了，新縣令來了，必定要先立一立威，處置幾個人，再獎賞幾個人，這都是常見的套路。咱們都留心一些，不要被楊老虎抓到把柄。」
「啊？」
可惜，林芳洲在衙門裡不曾做錯事，在衙門外，卻做了一件錯到離譜的事。
王大刀碰了一下她的胳膊，「大郎，那不是你兄弟么？」
十五這天，縣太爺在望月樓大擺宴席，底下官員胥吏們從高到底輪番給縣令敬酒，那縣令不勝酒力，前面還喝一些，到後來，就是「我隨意，你也請隨意」了。
「他是喜歡熱鬧，且並非淡泊名利之人。只是，你可知道，那楊仲德離任之時，他治下百姓送了他什麼？」
小元寶眉頭跳了一下，無奈地看著她。
燭影搖曳里，他低頭輕輕牽起嘴角，道，「沒心沒肺。」
林芳洲很驚喜，「這個好吃！我昨天在太爺的踐行宴上都沒吃盡興呢！端上來就被搶了。汪鐵釘吃得最多，氣死我了！」
潘和*圖*書人鳳離開后，王大刀他們都向林芳洲豎大拇指：「你兄弟真神啊，這也料到了。」
林芳洲恍然，拍手道，「妙哉乎，真奇妙也……」她激動得開始扮斯文了，樣子有些不倫不類。
他一邊扶著她，輕聲安慰道，「以後或許有再見之日。」
輪到林芳洲時，縣令早就不喝酒了。
林芳洲搖搖晃晃地走過去，對著縣令唱道：「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小元寶突然按住她的肩膀，「好好走路。」
王大刀說，「我也不懂，咱們就是在一起說些閑話，真正主事的是主簿他們。但是主簿說了，希望兄弟們都出些主意，把事情辦得又紅火又好看，給咱太爺揚威立名。」
楊仲德看到潘人鳳的第一眼，就很不喜歡這個人。
林芳洲覺得小元寶說得有些玄乎，她將信將疑。
哭得那樣傷心，僅次於在賭場輸光家當。
進士們陞官快，前途好，朝廷重臣，除了那些武將，都必定是進士出身，這是不成文的規定。非進士們只能給進士打個下手，有些甚至連官都撈不到做。像他楊仲德，舉人出身，能做到縣令，已經算非常的出類拔萃了。
林芳洲舉著酒杯，甫一開口，沒料到，眼淚竟滾了下來，她有些慌張，一邊擦眼淚，一邊道，「太爺，你……你……」千言萬語，卻彷彿一團絲線纏在喉間，吞不的吐不得。「你」了半天，後來她說
www.hetubook.com.com道，「你一路走好……」「我回家問問我兄弟吧，他讀書多。」林芳洲說起小元寶，連眉毛上都是自豪。
回到家時，林芳洲哭累了，往床上一滾，睡死過去。小元寶幫她除了鞋襪，蓋好被子。他又打了熱水，用濕手巾把她的臉和手都仔細擦拭一番。看到她的指甲長了，他拿過剪刀，坐在床邊幫她把指甲剪了。
然後他聽到她小聲的啜泣聲。
林芳洲不太信，「為、為什麼？縣令挺喜歡熱鬧的呀……」
小元寶莞爾，「不要生氣，管夠。」
說著把王大刀他們商量的太爺的送行儀式說給他聽。
林芳洲定睛看去，見果然是小元寶，他一手撐傘一手提燈，正在和太爺說話。太爺不愛說話，但是他喜歡和小元寶說話。
林芳洲問道，「可這和咱太爺有什麼關係？楊仲德被人侮辱是他罪有應得，咱太爺受百姓愛戴，這也不是他的錯吧？為何要低調？」
交接完，潘人鳳不願多留，當天便走了。走時只乘一輛馬車，帶兩個家丁，留餘下的家人隨後打點好再追上去。
原因無他，潘人鳳是進士，而他楊仲德只是個舉人。
「天高了三尺，是因為地低了三尺，地之所以低三尺，是因他楊老虎貪得無厭，刮地三尺。」
這幾人在衙門裡行走愈發謹慎，沒幾天，那楊老虎果真下重手處置了幾個胥吏，幸好林芳洲他們一般兄弟提心弔膽的，倒不曾犯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