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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老師啼笑皆非，直點頭：「一百，一百，是一百，這伢子！」

他從不用自己手中擁有的那點東西去索取別的想要的，不，準確說來，他不是沒有想要的，而是他想要的東西如果得不到，也不會覺得遺憾。

小栓撫摸爺爺花白的腦袋，老氣橫秋：「可爸爸覺得對啊。」

一旦扛起一個重擔，時間久了，竟像長到了身上。

這個窮人……很大方。

三月，程平東一力保舉顧長濟為副司令員，向上級彙報時認為小栓爸爸考評優秀卻性格剛烈衝動，難堪大任，小栓爺爺聽聞此事，掀了桌子，直罵程平東陰險小人，不是東西，一家人隨著他的情緒都籠罩在了陰霾之中，小栓和二哥也有察覺，這一段時間倒是乖乖的，不敢很淘氣。

阮令生兩子，敬山和敬水。

小栓懵懵懂懂地從張小栓變成了阮寧，夜裡偷偷擦了幾回淚，心道這名兒著實不爺們，讀了二年級，還如何大殺四方震懾眾人。

他表面十分擔憂，但是眉眼間又有些放鬆了的喜色，畢竟三十余歲，還做不到喜怒不形於色。他過去追逐兄長疲於奔命，心中那點小九九小栓爺爺一眼便看了出來，強打起精神問他：「你對你哥哥這件事怎麼看？」

兩人都靜默不語了。

小栓迷茫地看著哥哥，他想起來初初到老家時的場景。鄉下的堂爺爺帶著庄稼人的粗糙拽住了她的小辮子，咔擦便是兩剪刀，告誡家中都要說他是男娃，誰說漏了嘴便要挨打。與她一般大的堂妹挨了打，哭著指著他罵，你這個不男不女的妖怪。小栓那時常燒得兩眼無神，只是卑微地抱著茶缸子吃藥，低著頭說對不起。從此，他再也沒拿自己當過「妞妞」，跑跑跳跳，穿衣吃飯，男孩如何她也如何。聽到「妞妞」時，也再不覺得這樣嬌寵的名字與自己有什麼干係。

五月，出了大事兒，北約組織轟炸南斯拉夫，我駐南斯拉夫大使館被流彈打中，當然這是國際新聞，中國人民炸了鍋：尼瑪從三樓炸穿到地下一層，這是瞄準了還是瞄準了？！政府表示我們強烈抗議，中國人民表示跟他丫廢什麼話，解放軍呢，懟死美帝！解放軍衝動派一聽也熱血沸騰，老子二十年沒上膛的槍喲總算他媽的派上了用場！

1999年十二月十九號，距離澳門回歸中華人民共和國只有不到一日。這天周日，晴朗，無風，紅旗特紅。

事實上，他比一學校的男生都要像男的，比如同桌林遲，林遲https://m.hetubook.com.com一貫被他認定為沒有男子氣概，像個娘皮。

比如他還是在交接儀式之前睡到開啟臉色紅潤小寶寶打呼模式。其實小栓也沒好到哪兒，熬到九點就變成靈山羅漢小和尚流口水趴倒十八式，早上七點起床，拽著阮靜的手，問了一路，阮靜逗他，說交接儀式就是大家一起手拉手唱幸福歌。

他說：「阮寧同學，謝謝你。」

當時為了避閻王，消災的先生連性別都要求家人混淆。

他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這壞小孩咔嚓咔嚓地咬著，感覺才算稍稍還了壞小孩時常給他帶點心的饋贈。

十一月時，期中考，小栓數學第一次考了一百分，甭說別人不信，他自個兒都不信，直追著數學老師到廁所，在牆邊立個小腦袋，傻乎乎問：「馬老師我數學是考一百嗎？」

其實早上六點有重播，重播時他看了，交接儀式不長這樣。他便知道，小同桌其實也睡著了。

小栓眼圈都紅了，許久才跳進少年的懷裡，紅著眼圈哭著說：「哥哥，你可算回來了。你去那麼遠幹嘛呀，我都不敢坐飛機。我特別怕死可是你怎麼都不怕。爸爸說要打仗我還在想等打了仗你一定就回來了，可是後來不知怎麼的又不打啦！」

林遲毫不猶豫地把最後一薄片紙遞給了小栓，把自己的半管鼻涕吸了回去。眼睛秀凌凌的，清澈剔透得像一瓮添了薄荷葉的井水。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跺跺腳，duangduang！

阮奶奶歡喜著抱著小栓，笑道：「阮中國，多俊的名兒。」

因為他是壞孩子。他出格的舉動是禁錮著孩子們，使大家循規蹈矩的學校中，唯一的樂子。

小栓爺爺氣炸了，如果能鑽，他真想順著電話線鑽過去扇醒這個伢子：「當老子的害你不成，到時候一抹到底倒要看看是國家養你還是老子養你！」

小栓啊，你叫我啊奶。

他說：「你……不行。」

七月八月皆是暑假，九月又開學，阮家兩個孩子都要讀二年級了，阮令頗平靜地對暨秋說：「小栓名字便改回來吧，我瞧她都好了。」

林奶奶微笑：「林林，你很關心他。」

小栓叔叔阮敬水二十歲結婚，二十一歲生了長子阮靜，如今十四歲，正在美國讀初中。

她昵稱孫兒林林，從不提及「遲」字。

敬水兩子，敬山一……女。

小栓爸爸在電話對面笑得前仰後合，小栓爺爺氣得掛了電話，把小栓抱在腿上和-圖-書，撩起袖子要胖揍，手高高舉起，恨得牙痒痒，許久，卻輕輕落下，嘆了口氣。

阮寧同學啊。

阮爺爺淡淡一笑：「是阮寧。寧靜致遠的寧。」

小栓第一次被人這樣稱呼，有些愣了。

小栓爺爺喘著粗氣，緩了好一陣子，才道：「把阮靜從美國接回來，老子的孫子不吃洋鬼子的糧食！」

他說：傻栓兒，你爸做錯啦。

四月，西遊記重播，姥娘家的電視劇兒童小舅舅又打電話通知小栓去看，小栓一看又入迷，每天連午睡都省了，從12點看到兩點，抱著書包衝到學校，剛好兩點半，天天卡著點。林遲在奶奶的計劃下開始對著字帖描大字了，天天一筆一筆的，小臉挺認真，小栓看著剛秀漂亮的一排排字，也怪羡慕，於是羡慕的小栓把小同桌鞋帶兒悄悄綁桌子腿上了，林遲寫完大字尿急，站起來往外跑，噢，那畫面太美不敢看，全班小朋友都捂眼。

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piapia！

他記性一貫太好。

林遲撓了撓小腦袋，他問小同桌：這是啥？

小栓心中已漸漸有意識自己是個男孩兒，一時竟再難適應。

晚飯後，小栓二叔隨父親進了書房。

明晨廚間韭，明夜燭台酒。

酒濃韭亦濃，鋪蓋連理紅。

小栓背著書包騎著兒童車晃晃悠悠晃回家，推開門就是一句媽我考了一百！

小栓改名為阮寧，從一年級升上來的老同學依舊喊他小栓，沒人覺得他不是張小栓，沒人覺得他不是男人。

小栓爺爺說滾你的小犢子！你敢回家我打斷你的腿！什麼事兒都敢湊熱鬧！軍部炸開了花，主戰主和各一派，鬧得青頭白臉的，你摻和個什麼勁兒，那幫老東西姦猾成那樣，沒一人吭聲表態，你們這些低階的小輩倒是要跳出來，吃的哪家的飯，給誰分的憂！

六月，小栓爸爸被派到巡防團，以師長級別兼任團長，因為巡防團團長方巧平級調動，此處是個無人願來的苦差。戰時也有上級兼職下級的權宜之計，只為戰事吃緊，隨時調動，可如今和平年代，從沒有這樣暗降兩級的先例。

她不過女孩，卻排在兩孫之前。

我抱一采韭，送你半壇酒。

他話沒說完，小栓爺爺拿著用了三十年的軍隊制搪瓷缸子，朝著二兒子就砸了過去，恨罵道：「別當我不知道你和程平東的那些勾當！你們倆一向聯繫緊密，你只當我平常奉勸你少和他湊一起是耳旁風是屁話！他害了你哥哥你倒很得意！滿和圖書腦門長的是豬頭肉嗎啊？！對，只怪他，不怪我，更怪不著你是嗎？！我告訴你，你哥哥哪兒都不好，脾氣又臭心眼又直，人也不是絕頂聰明，偏偏有一點，你這輩子都趕不上！他娘的有骨氣！知道什麼叫骨氣嗎！你穿著這身綠軍裝頂著這身皮你有骨氣嗎！啊？！你怎知上面不想打仗，你怎知你哥哥就錯了，這一眼你就要看一輩子嗎！我告訴你，就算現在不打，也不過是軍力不夠，卧薪嘗膽，全中國的軍人他媽的都在忍，可是只有你哥哥說出了大家不敢說的話！你倒還自鳴得意，眾人皆醉你獨醒！心眼兒臟！當老子的替你臊得慌！」

莫名想起在鄉間參加婚禮時聽到的一首俚曲，又覺不對。

因韭從你來，故而才舍酒。

小栓在門口聽了半天牆角，衝著電話嚷嚷：「爸爸臭小子，我養你，我租還珠格格，一套一塊，生意可好啦，我養你！爸爸去打洋鬼子！」

張暨秋快哭了。小栓小時多病，便一直沒定學名。當年公公說了，孫輩的名字都從「致敬中國」中取，大孫子先生，喜靜，便取了靜，二孫子順了致，到了下一個，應叫「阮中國」了吧。

小栓爺爺姓阮，新中國建國后靠著兩場大戰打回來的頭一份的阮。

阮敬水握緊了手。

他被人鄭重地叫響了這個像是埋在樟木箱子里的名字，重見天日之時，微有陳舊酸澀，卻也漸漸似被打通任督二脈，舉手撥開眼前雲霧。

小栓偷著樂：「我演給你看，你昨天肯定睡著了。」

少年抱著眼前的孩子，把小孩光潔的額頭放在唇邊輕輕吻著：「妞妞，不要難過，哥哥回來啦。」

小傢伙有點悶悶的，回家同奶奶說了，奶奶揉著這孩子絨軟的腦袋，心想孩子們的歲月倒是真可愛。

十四歲的阮靜從美國留學回來，辦好休學手續，剛剛到家。

這特么叫什麼名兒。

她來啦。

他垂著眼皮，爬了爬軟發，說：「我要是不小心睡了，你能說給我聽嗎？」

一轉眼，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著藍色毛衣的溫柔少年。他正在收拾手邊的書籍，詫異地抬起頭，愣愣地看著眼前板寸頭的小孩。

小栓則是雨露勻沾的類型，跟誰都能玩一玩鬧一鬧，宋林阮致對他推心置腹當成知己並且是唯一的知己，小栓對大家卻是一樣的感情，好時推心置腹，氣時打捶一通，未有誰特殊。這是他沒心沒肺慣了的緣故。

小栓早上老忘拿紙巾，林遲倒是會帶一些，同桌倆就著他帶https://m.hetubook.com.com的這點紙巾，擤鼻涕擤了一天。小栓鼻頭紅紅的，鼻涕掛在人中上，馬上滴嘴唇上了，瞧著也是個噁心人，他說，林遲你再借我一點。

他大氣不敢吭，只是點頭。

小栓爺爺良久不吭聲，小栓叔叔覺得頭皮有些發麻，便又補了句道：「大哥一貫倔強不聽話，這事兒只怪他，倒牽涉不到父親和咱們家，爸爸不用很擔心……」

小栓叔叔嚇傻了。他從沒受到父親從此嚴厲的斥責。

小栓是個女娃。

阮敬水默默退出書房，阮令卻失望得眼角藏淚。

小栓猶豫了一下，惡作劇地笑開：我才不說給你聽！哈哈哈哈！

腦門上寫著「我很屌」的兒童的同桌林遲最近有些懵。

他發覺了一件事，這件事令他有些費琢磨。

他壓根不知道要去同誰打，只是聽街坊四鄰都在議論著洋鬼子如何欺負中國人，便來了勁。

二年級開了學，二人莫名其妙地，又成了同桌，而宋林和阮致同桌。宋林和阮致小栓三人玩得死鐵，小栓那樣心眼直脾氣壞的，反倒讓宋林和阮致這樣心眼多的孩子覺得容易把控。

宋林捂眼，別過頭，覺得心裏一陣悶棍敲過，真不想承認這蠢貨是自己的小弟。

他十五歲參軍，二十歲為自己改名阮令，意為告誡自己，軍令如山。

「他這樣，不叫變態。」林奶奶定性。

小栓叔叔回答：「大哥忒頑固，如今和平年代，幾個人願意打仗，這樣不顧士兵死活，也不去琢磨如今國內的方針政策，往小了說軍隊不服，往大了說是路子不正，以後仕途恐怕都要受到幾分影響。」

暨秋笑了：「天天念叨著大哥，大哥這不是回來了，怎麼還愣著？」

十月，園子里的孩子們都掀起了騎「好孩子」童車的風潮，阮爺爺給兩個小孫孫各買了一輛。阮致學得快，很快就卸了兩個輔助輪，小栓騎得歪歪扭扭，最後卻還帶著一個輪兒，上學時候吭吭哧哧，整個身子還是往輔助輪一邊傾，梗著脖子，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了。

林遲嘆氣：「可他這樣好奇怪。明明是……卻一直以為自己是男孩。」

窗外的黃瓜爬滿了藤，再不吃，便真要變「黃」瓜了。他小心摘下幾枚，用乾淨的手絹包著，第二天清晨送給了小栓。

1999年的日子過得像個掛曆本，一天天地翻過去，時光長，記憶短。

林遲獃獃地，許久才微微笑了，他說真好看啊。

對和錯，其實不那麼重要。至少小栓永遠覺得自己是對的，大人的荒謬言論都hｔｔps://ｍ•hｅｔｕｂｏoｋ•com.ｃoｍ是錯的╮(╯_╰)╭。

林遲同學有點掙扎，他從沒在八點半之後睡過，十二點的夜空更是不知道長的什麼模樣。

小栓周五時就特嚴肅地對同桌說：「林遲，周日有晚會，有交接儀式，要到12點，你可別又睡著了。」

於是小栓爸爸寫了份字正腔圓的請戰書，上交給了軍部，小栓爺爺立馬得到了信兒，臭罵了大兒子一頓，讓他趁著大領導還沒看見，麻溜地收回來。

全班小朋友都痴獃了。

每次帶著獨輪兒童車遲到，桀驁不馴地罰站在二年一班的門口，是他，是他，還是他。

小栓爸爸說：「爹，小時候吃的娘的飯，所以我只認我娘，到了您家，吃了您的飯，不說給爹分憂，至少不惹爹發愁，如今吃的是國家的飯，仰仗國家我才能過得體面，小栓暨秋沒挨餓受凍，我有三餐暖毯，也有意志尊嚴，現在國家在國際上被冷落排擠，國民經濟發展迅速卻依舊被視為黃種下賤，如不打擊西方氣焰，即使人均收入有所上升，國民地位依舊不會提升，軟弱可欺便註定了砧板之上，任人魚肉！」

他，不，其實是她，咂摸咂摸小嘴巴，緩緩笑了。

阮靜走時，小栓還未取名，家中只是叫他小名「妞妞」，那時他還是女孩，回來時竟調換了性別。

眾人臉色驟變。

他說：「我不叫妞妞啦，哥哥。」

小栓雲里霧裡去了學校，林遲還未開口，他就開始清了清嗓子，對著全班同學的方向，張開雙臂，唱道：「如果感到幸福澳門你就拍拍手，piapia！看哪大家一齊拍拍手！如果感到幸福澳門你就跺跺腳，duangduang！看哪大家一齊跺跺腳！」

天冷了，後門之前被調皮的孩子們摳得坑坑窪窪，時常灌風進來，小栓林遲坐在後門旁邊，凍得吸吸嗬嗬，手揣到新棉襖里也不管用，此起彼伏地打噴嚏流鼻子。

林遲翻開了英語詞典，不再繼續這個話題：「大家都關心他。」

畢竟這份嬌寵倒成了原罪一般。在爺爺接他回去之前，他都不確定，自己還能不能回去。

趕著日頭過，彷彿只有頑固和愚蠢才能使生命變得透亮一點，不然，漆黑無天日的生活真的能把人生生熬死。

馬老師被他嚇得尿都分岔了，拎起教鞭追了他半個操場，跑完了，小栓氣喘吁吁眼睛卻亮晶晶——誒馬老師我數學是考一百嗎您有沒有騙我。

小栓爸爸笑著說不收，文死諫武死戰，身為軍人，我這思路對著呢。

阮靜說你剛剛進家時說了什麼，妞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