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長大了的阮寧同學曾總結過，她這輩子最美好的時光是愛上林遲的時光，而愛上林遲的時光中，最重要的時刻發生在她每一次捏他手的時候、為他變駝背背的時候以及晚自習停電的那天。

五味雜陳的阮致。

「男高女低」似乎快成了與「郎才女貌」一模一樣顛撲不破的真理。

她折騰他們，只是恨不得問問他們那些她沒法問出口的話。

七點四十五，果真準時放學了。四處樓梯都打開了臨時供電設備，可是千把人的學校，在昏暗中依舊顯得擁擠不堪。

宋林，你有病了吃藥去啊！不要任由這病成絕症啊！

於是，憤怒的姑娘扭過頭，很憤怒地低頭親了親那張唇，然後死豬不怕開水燙地望天。

她蹲在那兒吭吭哧哧埋摔炮，準備一會兒一腳踩一個，享受摔炮響的快|感。

阮寧獃獃地吸了吸鼻子，心疼地看著滿地炮渣，她問：「你想說啥？」

能和把他捏哭這件頂美好的事相提並論，為他變駝背這件事則是讓阮寧很為自己嘆息的一樁。

她嚷嚷著：「林遲，你燙著我了。」

他口中還呼著神清甜的似乎是哪朵新鮮的花朵被揉碎后擠出的汁液的味道。

這是第二樁，她駝背的典故。

他打開燈，走到了門前。

她由充盈變得枯萎，只是因為收到了一張照片。一個陌生的女人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的婚禮照片。花童很奇怪，是個和他一般大的少年。

他說：「喂，低低頭，兄弟。」

阮靜把阮寧抱回了房間，哄她睡覺，還像幼時一樣。他說的幼時是她還未被送走的時候，也還不是男孩的時候。

林遲已長成參天大樹，可以成為任何女孩的依靠。

可是，她死了，她的林林該怎麼辦啊。

這件事從頭說起。

這樣的覺悟。

他靠近她不到一米之距，腳邊卻炸開了花。

所以，他對兄弟阮寧，與對旁人又有何不同。

林奶奶看著眼前自己用全部心血熬成如同心肝的孩子，微微笑了，既高傲又平靜：「奶奶不會死。」

她對林遲有情，林遲是她的有情人。

俞老不耐煩地一腳把他踹走，心中越發惱恨老妻的無情，這口氣哽到心裏，當晚，從私生子徹底轉正還在欣喜之中的俞季莫名地在老父的壓力之下硬生生多做了一本物理習題、多彈了倆小時鋼琴。

阮寧閉省眼，握了握阮靜的手：「哥哥也不要怕，我不會跟別人說。」

這樣微弱的如小火苗一樣本不該在阮寧身上產生的少女心思，還是存在了。像和*圖*書塞北大草原的角落裡無意長起的嫩芽，不知種子是借誰的春風來到，小到無人知曉。

原來是這樣啊。

因有第三樁，第樁第二柱才從無意識的行為變成了有意義的行為。

「父親，您最近身體還好嗎？是的，姑姑對我向很好，她老人家在人後會提點、叮囑我，放心。家中一切正常，我雖然和那父養母是同輩人，但他們待我像親子，和阮致一樣好，這個您大可安心。姑姑當年向父親承諾給我一個身份，她做到了。對，雖則是為了搶先阮敬山生下長子，匆匆讓養父養母結婚，可是孩子也不是大風刮來的，正巧我來了，時機不恰，于父親名聲無益處，姑姑拿了主張，把我交給了養父母，到如今總算是一段善緣。阮令？是，姑父他老人家待我也好，畢竟以為是親孫，如今我考入名校，前程錦繡，他只會對我更好，您這是瞎操心了。」

何曾像養孫？養子不過如此。

十四歲的仲夏，她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小秘密，也聽到了家庭的一個大秘密。小秘密令她變成女孩，大秘密害死了爸爸。

初三開學以後，有了晚自習，大家的晚飯都是在校外的大排檔里解決的。賣紅豆湯的阿姨很溫柔，賣炸串的大叔很傲嬌，賣餛飩的小姐姐長年帶著笑，賣雞蛋灌餅的小哥哥最近在追求小姐姐，買碗餛飩送一塊純餅。

燭光下，阮寧滿手地灰在林遲臉上增來增去，嘴裏哼著自己新改騙的《小美人》：「我的小美人兒，皮光肉又滑，一隻小衛玠，沒呀設長大！愛吃包子肉，不吃包子皮，走到大街上，人人誇數好包碩（子啊）好包砸！」

我汲取了對世界的認知，吸收了諸多老師、先生的精粹，才變成現在這個模樣。它不好也不壞，可是這個殼子從遇到第一個人、發生第一段人際關係開始，註定再也換不了了。

語文老師曾講《詩經》其中一段，翻譯過來便是「天黑了，小雞回家了，小鴨回家了，羊群回家了，牛群也回家了，良人為啥還未回來呢」林遲每次聽到這段都會大笑，笑到語文老師直發毛，欲哭無淚這有啥好笑，可是林遲卻覺得小雞小鴨羊群牛群都搖搖晃晃地回家了，可是出門吃酒的丈夫還沒搖搖晃晃回家這件事真的很好笑啊。

大到學識素養、品格塑造，小到一餐一宿、一哭一笑，嘔心瀝血不過如此。

宋林捂著額頭，倒退好幾步，擺著手，掉頭就走。

「阮……寧……哎……hetubook.com.com這是啥……我去！」

她來了葵水，預示著長大的開始。

孩子們其實很容易滿足。他們在父母面前顯現得任性倔強，可是在同學面前又常常釋放溫柔和善意，這兩張面孔有著奇特的矛盾，卻也因此構成了獨特的少年的樣子。

校長說等到七點四十五，第一節下課，如果還不供電，就放學。小賣部的蠟燭賣了個空。

因為初中的林遲一直比阮寧低了半頭，所以阮寧和他站在一起的時候，總是不自覺地弓起背，她希望自己和他一樣高，或者比他再低一點點，這樣似乎才符合世人對有情人的定義。

林遲在人群中吼著：「你親我幹啥？！」

宋林看著手上的腕表，微微遲疑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氣，盡量掛著一抹淡然而高姿態的微笑，準備向她走去。

林遲只覺得這傢伙越來越聒噪，越來越像個丫頭片子。盧安安常說你見著我怎麼就不肯笑一笑，對著阮寧卻時時刻刻笑得像朵喇叭花，這話說得林遲十分詫異。他一直認為自己對誰都是不肯笑的，只是因為他笑點奇高奇怪。

她終有一日會死，而這一日已不遠。

三兒翻著白眼說：「我媽跟您離婚了呀，瞧您問得多餘的。」

那天夜晚，全城停電。

林奶奶有舊疾哮喘，這是富貴人才生得起的病。林遲上初三的這年冬天，林奶奶的哮喘比往年要嚴重許多。他一直積極地帶奶奶尋醫求方，像個穩重的小大人，卻無法阻止奶奶衰老的速度和病態。林遲認為，奶奶就像一顆橙，當外表開始失去水分時，內心卻充盈著，可是當內心開始枯萎時，便任誰也無法挽回這命數了。

林遲不知，俞遲也不知。

她不大知道為何會如此，似乎不久之前她和林遲還在這院中隨著小兔子瘋跑，林奶奶永遠帶著清淡的微笑坐在藤椅中瞧著他們，衣著樸素整潔，手中掛著一串翠色的珠子。林家鄰居曾揣測珠子定然是假的，不然賣掉他們家也不至於過得這麼清苦。可是林奶奶曾叮囑過林遲，倘若二十年後還沒有出息，便無聲無息地把珠子賣了生活去吧。

喜歡她？

他大半夜給這小姑娘買了衛生棉，又溫柔地教會她如何使用。這個如同女兒樣的妹妹，是阮靜操心最多的女人。

他第一次見她流眼淚。那雙一貫還似年輕人的眼睛就是從那一天開始黯淡的。

後來，俞家三子實在撐不住了，俞大含淚寫信：「媽，您到底咋啦？林奶奶拿著信，在夕和_圖_書陽下，卻一下子頹坐在藤椅上。扯著淚珠子轉啊轉，細細的眉毛挑起的弧度第一次從高傲變成和緩，眼淚卻爬滿了臉上的溝壑。」

逐漸空寂的操場被摔炮聲和幾聲狼狽的叫聲覆蓋。

他想要得到……想得到什麼，連自己心裏也是茫茫一片。

所以當阮寧慢慢由挺拔變得有些駝背時，並未察覺自己哪裡不要，只是覺得和林遲之間的差距更小了。可是當她長大，依舊有些駝背但再見林遲時，卻覺得自己當年這份單純的心思糟透了。

林遲不知。

他轉身離開阮寧的卧室，門外卻站著第三人。

阮寧最近放學后，不大愛直接回家，總是會去林家坐坐。一則因為家中瑣事讓她困惑煩惱，與此同時，林奶奶身體也漸漸不大好了。

天漸漸熱了起來，可是因為阮寧還要繼續復健，並不能吹冷氣，因此夏天一翻身，汗濕了的席子就會留下一個小人印。那是七月的中旬，阮致和阮寧睡前互相講了幾個鬼故事噁心對方，阮寧本就不太睡得著，等到迷迷糊糊睡著時，卻覺得小腹格外不舒服，窗外一陣驚雷，小腹似乎瞬間一股熱流湧出，阮寧驚坐起來。

阮靜在雷雨交加中，忽然察覺了什麼。

她該更好的，她本可以更好。

這張處處怪異的照片卻讓奶奶很傷心。

她向B城寫了許多信，信中用非常少有的嚴厲語氣指責三個兒子，說他們就像三隻蠢笨的土撥鼠，庸鈍無能，處事無功，老大一無所成，當年做英文翻譯的翻譯腔都出來了。俞家的三個大老爺們那時節你瞧誰跑郵局躥得快，恨不得一溜跪到郵筒前，全不知哪裡得罪了老娘。

從此話判斷，珠子當然不是假的，可是林奶奶現在卻無意變賣手頭上的東西，她所有的心思都花在培養孫子上。

她只在從前的理療室帶著戲謔偷偷咬過他的額頭，那滋味和自己想象的一樣。

阮靜對「奶奶」沒有任何不滿，除了此事。他因此出了國去念書，眼不見為凈。

林遲和阮寧原本並肩而行，可是阮寧被一個壯碩的男孩一擠，便差點磕到樓梯轉角的鐵棱上。林遲一把抓住她，然後看著不斷湧來的黑壓壓的人群，遲疑了一下，之後把她攬在了懷裡，轉身，用背對著人流，卻把個子高自己半頭的阮寧圈在小小的方寸之間。

可是偶蓋按捺著它，這蛙便跳不出來。只能由著皮膚一點點變紅，心一點點炸裂。

來回折騰了一個多月，連俞老都驚動了，他撈著三兒子問：「你媽究竟和*圖*書如何了，是不是哮喘犯了？」

對面玩靜屋內卻有聲響，他在打電話。屋內的電話是唯一未和總機相連的單機。

內衣上、涼席上全是鮮紅的血。

阮寧在黑燈瞎火的操場上蹲著，距離上晚自習還有十分鐘。

阮寧瞧見的老人總是精神矍鑠，文雅而乾淨。可是如今，翻過六十五歲的年頭，竟漸漸顯出了頹態。

沒有家族痕迹，被自私的她帶出來的如同孤兒一樣的林林該怎麼辦。

哦，原來是因為喜歡他才總提他、才想和他一樣高的啊。

心儀的姑娘？

阮寧在人群中對吼：「你燙我幹啥？！」

阮靜用白皙乾燥的手拍著小姑娘，看著她的目光似乎還如往昔，可是阮寧有些顫抖恐懼的樣子讓阮靜心中嘆息。

她因此放縱了他們，在這初三唯一的一次，心中帶著溫軟，悄悄地，似乎是看著最後一次遠去的自己。

初脫離家庭的生活，讓孩子們覺得很新鮮。每天揣著十幾塊錢，沒下課就開始提前打算買些什麼、吃些什麼，在校園的哪個角落吃，又究竟和誰一起吃，這點自主權讓他們感覺到快樂。

她的每一句話後面都會加一句一林遲你覺得呢？

阮寧其實並不太清楚女孩子和男孩子的生理區別究竟在哪裡，雖然她嬉鬧著說讓林遲娶自己，也留了一頭長發，但是這隻是大人口中的女孩子的表象——長發、嫁人，她自身並不知自己與男孩的區別。

燭光中，溫柔的光線里，孩子們打鬧成一團。班主任高老師抱春手中的教材細細看著，偶爾無奈地瞧著這群孩子。想要厲色訓斥幾句，可是瞧著他們還稚嫩的而孔，現在卻要肯負許多開學壓力，之後漸漸長大，還有更多的生活壓力，直到變得和自己一樣，漸漸只能用嚴厲的面龐來武裝自己，塑成裝在套子里的人。那是個麻木的模樣，高老師並不喜歡那樣的自己。

阮寧睡得迷迷糊糊，卻被嚇壞了，哭著就往外走，所有的房間都是一片黑暗，偶爾的閃電經過，反而可怖。

阮寧全身都僵硬了。

所以，他因此覺得笑不是必要之事，因為一旦笑的時候，便也必然暴路了自己的一些什麼。

宋林因著幼時的疙瘩，一直想要和阮寧和解，少年也確實自信滿滿，覺得這本是個小小的誤會，只等他解開。

他說：「睡吧，妞妞，不要害怕。只要你不說出去，什麼都不會改變。」

可是遇到了這樣好的人，錯過了最好的生長時機，反而只能長成那般模樣。

阮寧覺得老人憋了一口氣，和*圖*書而能出氣與否都在這個孫子身上了。可是她又很愛林遲，便也不忍逼他如何，因此林遲之後就算落魄了，老人也還惦記著他日後的營生。

阮靜淡淡笑了笑，把她的小手塞進了涼被中。

如他奇特，與人不同。

他喂她吃藥，對她說：「奶奶不能死。」

他這次一定要和她和好，這種和好是為了彌補他現在望而不得的缺憾，並不是因為他小時候的那句無心之失。

她如今又低頭親了他的嘴，這滋味和她想象的完全不同。

她卻還是那株小草，微彎的背是只有沉默的她才清楚的愛的殘餘邊角。

林遲面無表情反擔她腮幫，直到地嗽嗷叫「疼疼」，兩個人才都憤憤地放下手。

阮寧和林遲經常兜者幾兜東西到教學樓前吃，有時坐到單杠上，有時就坐在一旁的台階上。阮寧特別喜歡雞蛋灌餅，林遲倒是經常買包子吃的，她對著他，嘰嘰喳喳唾沫亂飛，從「英語老師今天把『time fies』翻譯成『時間飛了』」。說到「聽說化學老師和歷史老師以前是一所大學的還是男女朋友，可是歷史老師覺得化學老師太古板了，後來就把他甩了，我雖然很喜歡歷史老師，但是這件事我認為她做錯了，林遲你覺得呢」。

尚在十月，少年穿著長袖丁恤，體溫緩緩地寸一寸侵來，阮寧像是被溫水煮到臨界沸點的青蛙，感知到了滾燙的熱度，幾乎跳了起來。

阮寧就像過了年，歡天喜地地躥去超市買了幾個二踢腳、幾盒大號摔炮。

黑暗是混亂最好的催化劑。男孩們在黑暗中推推搡操，姑娘們尖叫怒罵，維持秩序的老師們帶著熒光的帽子，嗓子都喊啞了。

林遲愣了，少年的臉煩白帽無暇，過往的人群透過備用燈，在他的面龐上劃過瘦瘦的影子。

阮靜擰開了把手，門外有個小姑娘慌張無措地哭著：「哥哥，血，我流血了。」

漫不經心思考的純潔孩子林遲心裏咯噔一下，細思恐極。

嘈雜的熱沸人聲壓過姑娘的叫嚷，他斯起腳，把微涼的嘴唇放在她的耳畔，輕輕問道：「你說什麼？」

而第三樁，是覺醒的時候。

這樣沉默而溫柔的性格，如何同那些骯髒的玩意兒抗衡。

阮寧一家搬回園子之後，房間做了調整，她住回到了二樓，大哥阮靜住對面，二哥阮致從二樓隔間到一樓套間后又回到二樓。阮寧父母依舊在走廊盡頭的套間。

這一刻，阮寧才覺得自己是大高了。讓自己很憤怒的高。

她怎不知自己究竟為何這樣折騰三個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