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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學錄

作者:書海滄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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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冊 第三十五章 選不出的同學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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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選不出的同學錄

婚前九十八斤,生孩子之前一百二十八斤,坐完月子一百一十五斤,現在孩子一歲多,只剩下一百斤。
俞遲的褲腿高高地卷了起來,望著星空講故事:「這片天上本本來有十個太陽,十個太陽生來就是一體,自由自在地生活在東天之上。只有群星閃爍帶來涼氣的時候,十個太陽才被允許出來洗澡嬉戲,因為他們白日出來,會給世界造成災難。白日值班的是太陽爸爸,太陽爸爸非常辛苦,一年四季,三百六十五日,無一日休息。十個太陽希望父親能好好休息一天,代替它站在了白日的萬里高空。一個太陽可使萬物生長,手心暖和,十人太陽卻要了百姓的命。大量的人被燒死,莊稼也都一一旱死,民不聊生之際,勇士后羿站了出來。他穿過重重的山脈,走過九十九道天灣,到達距離十個太陽最近的地方。十個太陽乖乖地站在那裡守值,卻被突如其來的人類后羿拿眷弓箭一一射死。它們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麼,可是因為父來的叮囑,卻一刻不肯動彈,忍著疼痛,直到黃昏來臨。這時候,十個太陽只剩下一個,它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手足死去,黯然逃回東天。英雄后羿被萬民敬仰讚歎,成為新一代的大帝。」
「那公主呢?」
俞遲帶著阮寧回到延邊,阿延已漸漸曉了些人事。他掰著媽媽的臉,執著地看著媽媽,卻發現那雙眼睛中沒有自己。阿延恐懼地哭著,拱到她懷裡,撩開她的衣服,試圖去含住乳|頭。他其實早已斷奶,可是看到阮寧陌生的眼神,他只能嘗試用這這種奇怪的方式打開阮寧的記憶。阮寧卻下意識地拽緊了衣服。阿延哭得更厲害了,在幼小的寶寶心中,這個女孩就是天,可是天卻變了。阮寧最怕別人哭,看著旁人哭她也要哭。說好要做一塊樂觀的紅燒肉,可是眼前的孩子卻讓她困擾。阿延被阮寧哭蒙了,變成了小聲的抽位,阮寧拿開手,做了個鬼臉,他又笑了。
飯菜難吃得塌糊塗,俞遲卻不停地往嘴裏扒飯,他說:「可真好吃。」
宋林一愣,又緩緩地笑了起來,低下身,握住她的手,輕輕開口:「好,我才不喜歡你。過去不喜歡,現在不喜歡,未來也不,一點都……不喜歡。」
可可,展信安。最近讀了一本好書,叫《漢斯和安妮》,推薦給你。我算了算,截至今天,我們已有三年未見,你想必比起從前,又好看許多。三年前你曾說過年時想要見我,可惜時至今日,我們仍未相見。你說我眼睛好看,你很喜歡,如果我長大后,依舊好看,我便去找你。可是我長大之後,不知道那雙眼睛你還喜不喜歡。畢竟現在的我,連我自己都不喜歡。
啃著啃著不肯吃了,就猴在俞遲背上,讓他背著她看星里。
答:沒有,學習好的小孩都沒有。
那時的阮寧剛恢復一點神志,並不像生病的樣子,敬山遠遠地喊一聲「小栓跟上」,她就清楚地應一聲,大步地低著頭,踢著那雙傷痕纍纍的鞋,默不作聲地走著。
俞遲遞一回,阮寧扔一回,最後一次放在她的面前,這姑娘發了狠,放在嘴裏,狠狠嚼了,然後吐了俞遲一臉。
酒店內部圈起私人海灘,他們來的那天下了大雨。雷電在海面上翻滾,必完晚飯後散步的人群四散,屁滾尿流。
她感覺上似乎比平時敏銳許多,忽而抬起頭,笑了:「你在偷看我。」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低頭去編柳。
阮寧吐了出來:「你這個騙子。」
阮寧生病了,準確地說,是犯病了。
敢情為了別的女人所有的心計都用上了,卻不耽誤要個好媳婦。真是一對驚世奇花,叫葩像罵人,就叫花。
她輕聲嘀咕著:「我們是兄弟啊。他的喜歡,彷彿依稀,帶來很多災難。」
阮寧看著小窗格外飛速而過的綠皮火車,想了想,用手抓在遠方的火車頭上,笑了:「我是哥斯拉。」
阿延是個喜笑的孩子,看見奶奶,便伸出手來要她抱。
阮寧有些記憶錯亂,她忽然想到什麼,抱著頭沉默起來。很久很久之後,才猶豫著小聲開口:「可是,你能不能不喜歡我,老大?」
阮靜悲傷地朝她走了一步,阮寧卻瘋了一樣,哭著朝俞遲爬過去。她抱住俞遲,身體像大樹,深深紮根。
阮靜自動投案,這就是他所說的「再也沒有人傷害你的意想。」
問:對阮寧同學的第一印象?
俞遲又捏了幾個戴帽子的小士兵,圍在阮寧腳下,圍了一圈,阮寧不哭了,繼續憂鬱。
那不僅僅是喜歡,才不是喜歡「喜歡」那麼每分量的東西。
他每天上午上班,下午在家處理公務,照顧阮寧,本來找了幾個看護,但阮寧十分怕人,便也作罷,由她自己在院子里撒歡。
只有做過很多年醫生,才看得懂。那雙眼睛,她在向她求救。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阮寧!張小栓!神經樹和_圖_書!隨便你是什麼笨蛋笨死也算!我愛你啊……」
這是她很小的時候,在農村每每哭著提出回家時,堂爺爺給她的答覆。
小小的她站在村口盼啊盼,幼年的時光過得可真慢,一天也分早中晚,過一天好像一年。
俞遲種下種子,每天辛勤澆水,忽然有一日,卻想起什麼,在菜園裡挖了許久,挖出了一個斑斑銹跡的餅乾盒子。他打開盒子,裏面是一張泛黃了的紙,紅著臉看了許久,想要撕掉。
俞遲深深思考了一下阮寧這個人,覺得需要改造的地方還有很多。她蹬開被,抓了抓耳朵,他又覺得不改造也勉強過得去。
涼爽的微風襲來,鬱悶了很長一段時間的阮寧垂著頭,低著眼,也笑了。入夜了,他鋪了席子在院子里,搬了小茶兒,小茶几上有西瓜有地,都是阮寧愛吃的。他坐在白天剛擦洗好的竹凳上給她講故事,她坐在竹席上啃西瓜。
提起煩惱,我也有自己的煩惱呢。我同我最好的朋友鬧彆扭了。他不知怎的,忽然就不搭理我了。聰明的你知道這是為什麼嗎?唉,我媽說,男孩的心思女孩你別猜,猜來猜去都很怪。雖然他總是莫名其妙就不搭理我了,可是我還是想和他在一起,我想跟他一起長高。跟他一起變成大人。
阮寧啞然,緩緩展開,細細讀了幾遍。
她說:「不用怕,我養你啊。」
阮寧下意識地打開那個匣子,裏面是厚厚一查書信。
命遲數了數,說:「第一回是小時候,第二回是阮將軍……」
問:QQ?電話?
之後的某一日,俞遲接到盧安安的信息,他和安安關係一貫不錯。宋林九月檢查出胃癌,才和龔長秋匆匆結婚,了斷祖父母心愿后,飛往美國治療。
一群熊孩子忙不不迭地點頭:「是啊是啊,我們只是開玩笑,我們互相拿石子砸對方,願賭服輸。」
答:B型(我奶奶是B型,我猜我也是),獅子座,還有三年就成年了。
孫阿姨瞧了俞遲待阮寧的態度,知他待阮寧不差,心中的鬱結和憤怒方才有了些緩解。她想起老發生前的喊托,心中不禁酸濕,用手指戳了戳阮寧的額頭:「這個臭丫頭,什麼該記住,什麼記不住,門清著呢。她這一輩子,連著這回,可傻了三回了,真不省心。」
他看著她,溫柔道:「我捨不得離開你呢,小栓。」
答:他們的「總覺得」,是假的。
他伸出手,同她拉鉤:「如果有人欺負你,我死也不會放過他,小栓。只是,我從前一直是你的鄰居,從今以後,卻再也不能陪著你了。」
俞遲說:「是我從前留給你的同學錄,三十二張同學錄中的最後頁。少年的時候,既想讓你看到,又不想讓你看到,猶豫了再猶豫,埋進了士里,可是又給你留了一把這院子的鑰匙。之後的每天都在想,但願你能看到,又但願你沒看到。」
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
從那時起,無論多麼艱難,她都再未放棄過這個孩子。
問:血型、星座、年級?
這是俞遲對阮寧最挑剔的地方。無論怎麼喂,都吃不胖,走出去的每一個飄浮的腳印都彰顯了丈夫的無能。
俞遲一直相信著一個道理。每個人的宿敵都會以兩種方式消失,一種是等你慢慢強大,他面臨的就是被消滅;一種是你暫時奈他不得,全世界也奈他不得,他自己卻默默走向滅亡。
對,還有長頭髮,抱著一直扎他臉,這點也不滿意。
生了病的她早已不記得那些仇恨,稀里糊塗地愛著眼前的老人。阮寧的恨很久,可是愛卻總能越過恨。
他卻不復從前光鮮美貌,變得憔悴孱弱。
另一個枕頭旁照舊放著他無論何時都帶著的美國女郎匣子。
這場人生的角逐,不知是誰最終佔了上風。往事像個九連環,從中折斷。
看著阮寧瑟縮的模樣,阮靜心裏酸得難受:「我曾和你打賭,如果我輸了,輸給一個秘密。你也許並不稀罕這個秘密,可是,我總要告訴你,因為我怕自己再也來不及。」
孫阿姨說:「我問她,她說得迷迷糊糊的,一會兒這個一會兒那個的,我也聽不明白,後來,有一天,她情緒稍微有點六奮,就對我說,阿姨,我要好好活著。我心說,你說的是人話,可你不幹人事兒啊,你這叫好好活著嗎?但我不敢刺|激她,我就引她,說你好好活了嗎,你爸爸讓你好好活著你照著做了嗎?她嗚鳴鳴地哭,鼻涕眼淚一大堆,丑得要死,她跟我說,她同學死了,難受得發慌。我這才知道,她喜歡的男孩子去了,她一時緩不過來了。」
他把葯放在她的面前,她卻不如前些日子,不肯再吃。
阮寧慌忙拍胸脯開口:「我們是一輩子的好哥們兒。好兄弟,一輩子!」
血紅的感嘆號,俞遲征怔地看了很久。
阮寧說:「我還要親親,帶著很多愛很多愛的親親。」
阮寧跪在髒的地上。https://m.hetubook•com•com手從門洞處探了出去,輕輕摸著老人長滿皺紋的眼睛,歪著頭:「爺爺,你長紋了。」
她叫他老大了呢。
他給了她這樣的的承諾。
她無法辨識身邊的人的身份、背景、世俗關係。
第二天,天晴了,她卻陷入更深的陰霾里。一早起來,便不再說話,也不肯笑。
不懂規則,而盲目遵守規則,可最終仍被規則懲罰,慘痛地失去光陰里的自己。
孫問姨問:「女婿女婿你姓啥?阮寧以前報喜時說過,我好像忘了。」
她記得他是老大了呢。
俞遲:「哇,那你要不要舉高高?」
他說:「妞妞,我直知道你當年是裝瘋的。因為,你看我的眼神總帶著掩飾不了的恐懼。」
那個不通世俗只懂賽先生的女人第一次眼中因其他出現神采。她親吻著那個孩子,小心翼翼地呵護著,惶恐地說著對不起。
漸漸地,那些回家的話,就再也問不出口。
誰說我喜歡你,我從未說過的喜歡,沒有人有資格說我喜歡。
阮寧點點頭:「哦,你也是一隻土豆啊。」
俞遲到各家串了串門,送了些自製的西梅榛子糕,又特意交代了一下妻子的狀況。阮寧的病情不會使她主動攻擊人,除了情緒不正常,她簡直是個天使寶寶。
阮二叔勢必是前者,而宋林屬於後者。
廉頗老矣,尚能飯否。阮令終於老了,哽咽著。
孫醫生讀著讀著就懂了。
旁邊一東北大爺,好奇地探了一眼:「嘿,小夥子你瞅啥?如痴如醉這麼好看。」
因此,當某天,他一開門看見院寧頭上滿是乾涸的血跡時,俞遲井沒有說什麼,背著妻子去了醫院,回來以後,把附近的小崽子集合起來,狠狠地收拾了一頓。
阮寧人神地看著星星,她說:「我就是那十個太陽。」
父親母親忍不住笑了出來,她說:「唉,這個老頭!」他說:「我下次做得更好。」
答:《少女的祈禱》。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每天在院子里都能聽到,伴隨我所有寫作業的時光)。
阮寧眼睛亮晶晶的,說:「我剛剛逗你玩的,哈哈,你這個傻子,你是大人,我是小孩,我都知道。你喜歡我這個打扮的樣子,我也知道。」
這種絕望伴隨了這個男人很多年,從他還是少年時就已經開始。
俞遲還有石子沒用完,他等這天等得耐心都快燃完。
她不知在對誰說,只是喃喃地不停說著對不起。
阮寧書
阮寧心酸地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沉重地說:「勉強帶上你。」
好多好多愛呀,看沒看到……
龔長秋陪他一起過來,平靜地開口:「我們下周舉行婚禮。婚禮之前,他想看看阮寧。」
宋林本來沒指望她說出來什麼,可是她喊出「老大」兩個字的時候,他覺得自已無論為了阮寧爭取過什麼,都是應該的,都是永恆的真理,絕不該在心裏動搖的。
俞遲說:「沒關係,你就當守大門的巨龍。」
俞遲挑挑眉,說:「你喊我爸爸,我帶你回家,小黃鼠狼。」
報紙轟動一時,市政要員居然是謀害伯父將軍的真兇。
他看著阮寧,不停地咳嗽著,許久了,才含笑開口:「小栓,你猜猜我是誰?」
她好奇地問他:「你是大人還是小孩?」
俞遲蹙眉,說:「你等我三分鐘。」修長的手敲開用了很久的按鍵有些不大好使的原始智能手機,問百度、問谷歌、問搜狐。
俞遲看出孫醫生對阮寧的憐惜和猶豫,他再一次捏著阮寧的腮幫,微微笑道:「叫我爸爸。」
他把她從被窩裡抱了起來,舉得高高的,淌著眼淚細細端詳著那樣刻在心裏的眉眼,然後輕輕放下,直到千燥的嘴唇落在自己的唇角。
俞遲說:「我信你,爸爸。還有,我想你,媽媽。」
俞遲說:「我啊,我也姓俞。」
俞遲紅著臉很高傲地吐出仨字兒:「就你能!」
答:誰終講聲震人間,必長久深自緘默;誰終將點燃閃電,必長久如雲漂泊。(尼采)
被窩還是暖的。
院寧笑嘻嘻的,說:「你給我扎辮子,我想要魚骨辮,還有糖果群了。」
「她那個同學姓俞?」
阮寧看著俞遲滿是泥土的手捏著那張泛黃的紙,覺得他認真讀出的每句話的樣子可真好看。
俞遲跋山涉水,把阿延託付給了自己的母親。那個懵懵懂懂搞了一輩子科研的母親,卻因為俞遲被迫假死,從而無意間得知了兒子當年被拐賣的真相,繼而和公公決裂。她和丈夫住在單位分的房中,深居簡出。俞遲帶著阮寧和阿延去探訪她時,兩人正吃著一碗頗清淡的青菜麵線。在家時都是嬌養,如今笨拙地適應著一切,為了兒子和過去劃開天塹,就算一塌糊塗,也頗有那點風骨。
阮靜輕輕開口:「妞妞,不要怕,不要怕哥哥。」
俞遲的生命中,母親永遠缺席。可是阿延的生命中,奶奶沒有缺席。父親穿hetubook.com.com著白背心,大汗淋漓地在廚房為兒子兒媳炒排骨燉雞肉,母親就弓著背,牽著阿延的小手,教他學步。
孫阿姨送他們離去時,頗有些遺憾地開口:「如果有人照顧著她,陪著她一段日子,想必她好得快點,從前生病是敬山陪著她,敬山去了之後是我,她住院后情緒並不太好,我們就把她接了出來。可是你還年輕,又在部隊,怕是……」
在我心中,你似我的朋友,也似我的親人,身在異國,如果有人欺負你,請你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我希望你能好好的,不要再為你之前來信中的那個男孩約翰苦惱。我媽說長大了再談戀愛會更好一些,小時候誰懂愛啊,你說呢?我長大后要是愛上一個人,就安安靜靜地對他好,和他變得一樣優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就茅塞頓開、豁然開朗,啊,站在他身邊的,是我是我,一直是我。
宋林哈哈笑了起來,拉著阮寧的手坐在院子里,說了很多很多話,他們小時候挖過的坑、欺負過的姑娘、放過的躥天猴、吃過的魔鬼糖、看過的皮影戲,他字字說給她聽,阮寧毫不含糊地應答著。眼裡滿是對大佬的膜拜。
阮寧明明沒在留意,卻仍問了一句:「上面寫了什麼?」
他在太陽灣的Hyatt訂了一間套房,準備看阮寧的適應情況,決定是否再續租。
阮寧嗷嗷叫好,他轉身笑了出來,一抬眼,卻看見了西裝革展的玩靜。阮靜的頭髮用梳子梳得規整刻板,再也不似小時候的隨意溫柔,他像把裝在套子里的黑雨傘,快要窒息,卻仍紋絲不亂,看著阮寧狼狽的樣子,突然帶了點淚意。阮寧恐懼地望著他,從小板凳上仰倒在地。
答:很鬧,不好好學習應該每人挨頓板子,總覺得我喜歡阮寧同學,可真煩人。
阮寧又點頭:「也行,不過明天我就當紅燒肉了,要不要一起啊?」
他在她面前含笑站著,阮寧遲疑地看著他許久,繞著他順時針轉了兒圈,逆時針又轉了幾圈,繼而喜出望外,脫口而出:「老大,你是老大!」
從此,無論多麼陰鬱,葯到了,總是乖乖吃了。
他曾經直以為,阮寧愛著的人是宋林。現在回想起來,還是落入了他的圈套。
孫阿姨擺了擺手,嘆了口氣:「第二回可不是她爸爸去世,她爸爸去世時她好好的一顆鐵豌豆,第二回是她二十三歲那年,大學剛畢業,不知怎的,整個人就不好了,在我這兒治了半年多。鮮亮活潑的小姑娘突然任沉了下去,我問她怎麼了,她就一直哭,你知道她的病是雙向情緒病,也就是一天興奮一天低落的,那回可好,愣是沒興奮一天,就顧著抹眼淚了。」
「你爸爸!」阮寧哇哇哭,捶得俞遲嗷嗷叫。
她學著周星馳的語氣,認真地笑著,認真地開口。
宋林是俞遲這輩子明面上暗地裡都看不懂的唯一個人類。
俞遲說:「請讓我當根被老湯煲了的蘆筍。」
他從未離開過她的視線,做著她奇怪的鄰居,從她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到她長大嫁人,大半輩子,矢志不渝。從同一個園子到同一間公寓,從同一間公寓再到隔窗相望的延邊軍區。她或者知曉,也或者曾經奇怪,可卻從未想過,一直做著阮寧這個姑娘的鄰居,是多麼簡單而又艱難的一件小事。像是默默攢了一輩子的勳章,卻無人讚賞的堅貞。
熊家長帶著人夾著根呼朋喚友地過來收拾俞遲,沒過三分鐘,哭爹喊娘地抱著崽子逃得飛快。
「你認識他?阮寧跟我說,死了的那個同學像是太陽,太陽消失了,衣服就沒有辦法晒乾了,身上彷彿總是濕漉漉的,委屈難受得想哭。」
她知道要求一個如此年輕的偵察團團長放棄事業,去照顧自己生病的妻子頗不近情理。畢竟結婚也就兩年,哪有多深厚的感情耐得住那些顛沛流離的傷痕。
延邊軍區默許了俞遲的請求,答應把他調到辦公室做文職,並且就近將他安排到了南方軍區駐守在H城的351師。
俞遲默默地讓開路,給這個一路作妖到現在的情敵。
因為命運,他走上了和岳父阮敬山一樣的路。
俞遲:「我比較想當高貴的紫薯。」
這一句話,遲到十五年,連生肖都轉了一遍。
問:長大了想做什麼?
大家頗有些不以為然,但俞遲認為自己盡到了警告的義務。
他們知道兒子好好活著,知道他也做了爸爸,可是終歸不敢打擾,也似乎自覺不配打擾。
額頭上纏著紗布的阮寧露出一隻眼歡呼著打他打他,俞遲有些無奈地回頭,他問:「你疼嗎?」
他曾想當世上最好的哥哥,待她像個不顯山露水的小小徽章,微笑著無意炫耀。
圖什麼啊?
這姑娘興許是很困了,睡得口水鼻涕泡滿天飛,他就坐在床頭蜷著腿,一邊吸溜泡麵一邊默默地看著那張沾了鼻屎的臉。
阮寧沉默著,用肉臉抵著俞遲軟涼的手。夏www.hetubook.com.com天,還是這樣舒服呢。過了很久,俞遲又去整理早已荒了的菜園,他拿鐵杴墾地,阮寧說了今天的第一句話,也是最後一句:「我好像來過這裏。」
問:對我們班同學的整體印象?
答:惡霸高俅、金剛葫蘆娃。
無論如何,還不想死。
問:最喜歡的音樂?
俞遲打開美顏相機,他說:「我就能紮成這樣,你不如湊合湊合?」阮寧對著照相機的鏡頭看來看去,怎麼看都滿意。光潔的小額頭,捋順緊湊的髮結,晃晃白牙,是大人都喜歡的樣子。
她頗不忍心,也輕輕地在遠處喚了一聲「小栓」,那個孩子像受驚的兔子一樣迅速地轉身,局促地鞠躬,含糊地喊著「阿姨再見」,她雙腳並著,顯得過度的卑用和病態,像是被暴雨打壓很久的小草,搖搖晃晃的,可是,就是不想死。
阮寧生悶氣:「我打不過他們,疼也沒辦法。」
八月,天大熱,俞遲便帶她離開海南,去了家鄉放居林家巷、阮寧最近益發沉默,已經不大說話,像極了小時候俞遲與她分離的最後一面,整日昏昏沉沉,像個老嫗。
可是身體在不斷地瑟縮。可是身體在不斷地瑟縮。她嘴裏喋喋不休,嘀咕著:「都走了,我就騎上汗血寶馬去征服北歐大陸!星辰大海在等著我。」
對,一輩子。不要疑惑二十幾歲怎麼就成了一輩子,也許多少都是上天註定。
問:小名?綽號?
他還曾想,一定要讓世人知道。他們再也不會知道。
俞遲眉毛皺了好會兒,又皺著眉把阮寧拽到了懷裡,對著教程比畫,指腹貼著碎發,一點點地編著辮子,阮寧撇嘴:「揪得疼。」
俞遲繼續喝湯:「和你一樣。」
謀而不得,是她失望過千百次的結果。
俞遲轉身,把這個益發瘦小的姑娘緊緊抱在懷裡,輕輕開口,我不走走,就在你手邊,哪兒都不去。如果你去北歐,別忘了帶上我,在你左手邊的我。
俞遲每每在想,作為阮寧的丈夫,和宋林見面,會發生什麼。如若不是他打死自己,那一定是自己打死他吧。還好,兩人沒打起來。
滿眼的山海般的吶喊和痛苦,被內里的鐵壁和惡魔壓制,只能化為無聲。
她笑著問:「原來你不喜歡我啊?」
俞遲擰上鋼筆的時候,阮寧在下鋪蜷成一個球,睡得正香。
她戴著阮寧送她的草環,目送阮寧離去。第一次送阮寧離去時,她還是個孩子,球鞋的白幫上都是擦痕,她爸爸帶著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找到了她。那時的自己正在準備升職考,手下還有十幾個病號,幾乎焦頭爛額,很委婉地拒絕了老同學敬山,引他去拜訪另一位學界的專家。
他傾聽著她對「林林」的思念,那是他對宋林恨意的開始,也是他對阮寧恨意的開始。
阮寧哭了起來:「就剩我一個了,慘絕人寰。」
俞遲啼笑皆非,無論如何病,總是不會虐待這張嘴就是了。
她感覺如此敏銳,四周全是穿著條紋衣裳的男女老少,眼神空蕩蕩的,讓人看著害怕。
俞遲在沙坑旁給她建了一座小城堡,阮寧說:「我不想當公主。」
阮寧把編好的草環遞給了孫阿姨,搖晃著手和她再見,繼而拉著俞遲的手,說:「你帶我回家,這裏不好玩。」
問:最喜歡的格言?
俞遲在火車站小報攤買了一個台曆,孫阿姨給阮寧開了葯,叮囑俞遲看看她按時吃藥,另有一點,如果過些日子還無好轉,恐怕還是要住院。
俞遲又帶她去海邊烤玉米、烤牡蠣,阮寧同學邊沮喪邊吃。
「被王子親完救走啦。」
長秋攙扶著他離去,阮寧認真地站直身子,她很認真地號著:「老大再見!大嫂再見!」
怪不得那天他說的話、做的事都那樣古怪。
俞遲帶她去了主治醫師孫阿姨處。經過幾天密集的核磁共振、測試、詢診,這位如母親一樣一直呵護著阮寧的阿姨真真嘆了口氣。她瞥了一眼俞遲,有些氣惱道:「無論我治好多少回,只要她的基因在那裡,就永遠有複發的可能。不是說你身邊甚少發生這種病況便可以視之不存在,世界上一草一木呼吸時帶出的悲喜也不被粗魯無知的人看到聽見,這種漠視才是她生病的最重要原因!」
阮寧瑟瑟發抖,狠狠地咬住俞遲的頸子,像個沒有依靠的小野獸,只能靠這種方式緩解自己的苦痛。
問: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
俞遲微微一笑,肯著她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他說:「對,你就是我的十個太陽。」
阮寧的病情穩定了許多,可是阮家人卻再也見不得。
阮令問她為什麼,她理所當然地說:「我生的病很重,堂爺爺說會傳染給你們,奶奶見了我不喜歡。」
他輕輕拍了拍阮寧的頭,弓下身,低聲呢喃著不要再怕了。
宋林遙遙地揮揮手,卻再也不看那孩子一眼。張小栓,再見。再也不見。
俞遲畫著日曆,阮寧表表現亢奮的第十天,情緒急轉直下和圖書,變得陰鬱起來。她頭腦里有一把環水龍頭,別人的水龍頭能調節熱水冷水,而她的永遠冷熱失調,大小失調,偶爾擰不緊,偶爾又擰不開。
俞遲點了點頭,看著阮寧用從護城河畔扯來的柳條低頭編著什麼,手被柳條勒得紅紅的,臉上卻帶著超乎尋常的認真。
俞遲想起宋林曾經在他被解救后,和他聯繫,並且給了他一個QQ號碼。裏面只有一個人。
阮寧本來很興奮,可是看見雨水不停地往墨色的大海中砸落時,便開始有些晃神。
阮寧詫異地指了指自己。俞遲說:「既然是寫給你的,就念給你聽。這是我缺席了的你的畢業禮,也是我藏了很多年的心跡。」
阮靜看了俞遲一眼,目光中帶著堅毅,他輕輕道:「你多慮了。」
鄰居家壞孩子的孩子都長大了,依舊是壞孩子,經常趁著俞遲不在家欺負阮寧。阮寧卻從來不肯說,她覺得給家長告狀是丟人的事。俞遲每天回來都看見她一身泥,裝作若無其事地蹲在菜園裡玩泥巴,可是辮子上也是泥巴便很不合情理了。
俞遲沉默地看了她許久,又咧嘴笑了:「騙子,我爸爸死了。」
報紙上隻字未提阮二叔,阮靜終究被推出來承擔了一切。卻什麼都未說。
艱難得望不見前方,卻在睜開眼的每天都充滿希望。
他對著天,像和她得了同樣的病,默背著同學錄上的最後句話,歇斯底里地喊著,直到滿臉都是淚水。
阮爺爺幾次拜訪,都被阮寧拒之門外。她關著門,小聲地說:「爺爺,等我病好了,才能回家。」
她睜開眼,是在一間陌生的卧室。這裡有俞遲的氣息。
俞遲買了她從前愛吃的香蕉船,她有些祖喪地吃完了。
俞遲再帶她混跡在兒童烘焙區騙服務員Susan老師烤的小蛋糕,阮寧垮著八字眉繼續吃。
俞遲託付了阿延,帶她離開父母家中,買了飛機票,去了海邊休養。
俞遲很認真的回答:「我不喜歡你,阮寧同學」
俞遲被麻辣牛肉麵的湯嗆得要死,拿著紙巾抵住嘴,阮寧咂吧嘴,被他嚇醒了。她說:「假爸爸,你臉紅了。」
俞遲問道:「第二回為什麼犯了?」
這些話不知說了多久,直到幕色四合。
俞遲轉身,眯著眼睛,笑了:「那時,我們還小。」
有了大人都喜歡的樣子,就再也不用害怕一切難聽而危險的話。因這些話都從大人而來。
爺爺來接她的時候,她就穿著半臟不舊的男式小背心,剃光了頭,站在村口玩沙子。爺爺抱著她端詳,說真巧在這兒碰上了,老家山清水秀還是好,孩子都變結實了。她嚇得不敢說話,也不敢告訴他,這些巧合是她日日守望的預謀。
俞遲無奈,去洗臉,滿面水珠身後卻有人抱住他的腰,她叫囂著:「你也走吧,我不怕你們走。」
宋林的目光依然溫柔,顯得那張枯瘦的臉也光彩照人起來。
冰山上的一角也徹底被推入水底,海面平靜無波。
院寧有著嚴重的情緒病,他同樣也有。每當遇到下雨天,便自救無門。
他會像她爸爸一樣照顧她,除非他同她爸爸一樣,永永遠遠地死了。他向部隊請了長假,並在搖搖晃晃的火車上寫了封申請書,為了不敢誤軍區的發展和手下戰士的進步,方便照顧生病的家人,他申請調離現崗或者……退伍。
答:老子也叫林林!
阮寧病後的一整年,宋林也來了。
她一副我看穿你的表情,帶著小小的雞賊,忽而又有些疑感地問道:「可是,你是誰?」
院寧醒來的時候,好像做了一場大夢,夢中光怪陸離,再回首,腦子卻從未如此清晰過。
他酒掃院子、清除蛛網門塵時,她就坐在院子里看大樹、看太陽。聽說能直視太陽的都是小孩,阮寧的眼睛果然睜得圓溜溜的,又腰看太陽。過了一會兒,嘩嘩地流眼淚,俞遲洗了手,捂住她的眼,問她是不是傻。
我才……不喜歡張小栓。
可可,我病了許久,沒有回信給你,今天續上。你應該已經長大了吧,我也變成了長瓣子的姑娘,時間過得可真快,說來也奇怪,我們明明只見過一面,何以成了關係這樣親密的朋友。
答:億萬富翁。
他起初不知道這人是誰,可是這人寂寞地說了很多年話,自言自語著,直到某一天她提到「林林」二字。
俞遲看見她笑,不自覺也笑了,點點頭,低聲道:「對,我在偷看你。」
他買了風箏,帶她在晴日下奔跑,看風箏高高遠遠地飛著,她跑著跑著卻停下了腳步,一屁股坐在沙坑裡繼續憂鬱。
2002年3月4日
俞遲抱住阮寧,眯起眼睛:「我們可以來計算一下,這些年阮寧失去了什麼。爸爸,完整的家,快樂的心境,你的到來如果只是為了表達自己的愧疚,這顯然毫無意義。當你決定為了自己,與人同流合污,撞死阮將軍和阮寧的那一刻起,已經自動默認無論多少年,今天你的出現都顯得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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