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覺醒
余飛提了洒掃老僕的那盞氣死風燈,走了進去。
她便應了。樓先生讓秘書給她安排好了交通和住宿,樓先生還要讓秘書為她準備晚裝,被她委婉拒絕了。
這一坐下,她便知道整個世界不一樣了。
樓先生和他母親的座位在最內側,舞台的正前方。她要走過去,得經過許多桌酒席。
余飛感到強加在她身上的力道鬆了。那些人都安靜了下來。
兩根台柱上的對聯沒變,仍然是那一副:
樓先生的母親住在Z市,與Y市相鄰,也是所在省的省會。
艇主這兩年為繕燈艇奔走,付出了多少努力,余飛都聽蘭庭說過。
余飛憂心問道:「師叔的嗓子怎樣了?」
其實余飛的近況,繕燈艇的人也都知曉。圈子就這麼大,《鼎盛春秋》這部大戲的排演,一舉一動都備受關注。余飛自己身在其中固然無知無覺,業內其他人卻都將她看在了眼裡,密切觀望著。
更何況她現在已經拜了于派的老先生為師,就算再回繕燈艇唱戲,也不能以倪派傳人的身份登場。
久違的氣息。
她本以為往上抬了個高價,便會有人望而卻步,誰知這些人反而愈發興奮了起來,大聲叫道:「好!」
整整十六年,她沒有上過官座,也從未想過要去官座,因為那不是她的位置。即便她去大隱戲樓這種地方看戲,她也坐的是池座。
正她想著要不要橫下心來自衛的時候,一隻白皙修長的手從她身後伸了過來,無聲然而堅定地拔走了她手中的酒杯。
她看到的世界就是這一座戲樓,她從這座戲樓中探出頭去,去認識這個世界。
她化了個妝,到得稍晚了一些。這場生日宴在一個大型中式宴會廳舉行,場面豪華,甚至還有一個管弦樂團在現場演奏。
于派的唱法氣息下沉,音發於口腹之間,極為雄渾寬厚,她在《不二大會》上唱《空城計》,就是在極力模仿這種唱法。外行聽不出,她心裏卻知曉,她的聲音,還是薄了。
她一直覺得,京劇的戲樓,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不行不行,余大美女這酒,是一定要喝的。
和_圖_書
我們這些人,兄弟同心,要出錢就一起出,少了一個都不行!」但余飛深知,梨園行有些規矩,是不能破的。
余飛深吸了口氣,說:「艇主,再給我一個月時間,我好好想想,看有什麼辦法。」
余飛不曾應付過這種場面,一時之間不知是該與這些人撕破臉,還是曲意逢迎。這時只見白翡麗向前一步,走到了她斜前方。他似是已經有了些酒意,就著那股酒勁兒扯鬆了之前緊扣的領口。
她走到池座位置,在最前面整齊擺放著的椅子上坐下。
低下頭,便是腳底的池座。她的腳背,剛剛好和池座觀眾的頭頂平齊。
站在戲台上,她雙目平視,看清了正對面隱蔽的二樓官座。
她也一直覺得,她所看到的這個世界,自古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余飛掙扎著想要後退,身後卻又被人擋住了。她這才覺得有些恐慌,眼看著酒液已經沾上了嘴唇,她都不敢叫,緊緊抿著嘴唇不肯喝。
這種語氣有一種看透世間冷暖的涼薄,一種冷眼旁觀的漠然,一種居高臨下的輕蔑。
然而余飛說要一起敬時,這些人就不幹了。
「對!」其他人哄鬧著應和。
她這天晚上有課,到繕燈艇時,已經九點半了。
十一月中,余飛接到了樓先生的一個電話。樓先生的母親八十大壽,想邀請她去給母親唱一齣戲。樓先生非常客氣,告訴她也不是非去不可,但是特彆強調,他的母親特別愛聽《帝女花》,也經常聽他說起她的名字,很想聽她唱一次。
「一輪——明月——照——窗前——」
余飛點了點頭。她猶豫了一下,說:「我發過誓,三年不得粉墨登場。」
「哎哎哎,怎麼能厚此薄彼呢?」一個人臉上泛著紅光,拍了拍自己的口袋說,「我身上的錢都喊著鬧著想花給美人兒,你怎麼能說不喝就不喝了?」
余飛依言過去敬酒,那些人對她也很是熱情,見著樓先生帶她過來,紛紛舉著酒杯站了起來,紅光滿面。
他穿著體面修身的商務裝束,儼然一個翩翩貴公子。但他拿著分酒器和和*圖*書酒杯,與其他人交談,勸酒倒酒飲酒避酒,卻又十分的老練從容。他與別人交談時帶著熟練的笑容,但獨自一人時,卻又雙眉緊鎖,思慮重重。
酒宴過半,祝壽程序都過了,余飛找了個樓先生的空檔去給樓先生敬酒,飲畢,她本要開口問樓先生一些事情,樓先生卻帶著她往另外一桌走,道是要為她引見一些人。
艇主很委婉地提出了這次見她的目的——
他希望余飛能回來繕燈艇唱戲。
他抬起頭來,聲音還是一如往常的乾淨清湛,那一雙流麗雙目中卻前所未見地帶了幾分猙獰的赤紅——
經年累月,木石所散發出來的味道。余飛閉上眼睛,感覺得到繕燈艇在呼吸。它就像佛海上,已經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隻大獸,趴伏著,皮毛萎靡地耷拉在石舫上,從鼻孔中艱難地呼出一些斷斷續續的氣息。
那些人面面相覷,猶豫了一下,其中一個人說:「那可不行啊,誰不知道你白公子千杯不醉?這點小酒,奈何得了你?」
她一邊緩步前行,一邊遠遠地注視著白翡麗。
她望向窗外,一輪明月高掛半空,佛海上水色茫茫。她胸中氣息翻湧,直衝嗓眼,口一張,吐出的便是《文昭關》中的一句最強音——
「大美人兒,要敬就一個一個地敬,哪有一起敬的道理?」他們說著普通話,聽起來都是北方人,也難怪是聽京劇。
「對嘛,憑什麼只陪那三個喝,不陪我們喝?是不是看不起我們啊,美人兒?」
學唱戲,先學做人。立下的誓言,哪裡能說破就破。這個誓言她已經守了兩年零八個月,她的導師尊重她,在學校沒強迫她上台演出;就連《鼎盛春秋》的人也都知道她有這個誓,沒讓她帶妝上過台。
艇主和她聊了兩句,簡單問了問她的近況。
舞台上,醜末生旦,風雷鼓板,她的視線平平而去,正對上戲中人的眼睛。眉飛色舞,怒罵嬉笑,盡收眼底。
過去她眼中只有倪麟,便一心追隨著倪麟的步伐走。就連倪麟喜歡穿月白的長衫,她也跟著穿月白的長衫。她以為不和其他女孩子穿一樣就是和*圖*書叛逆,其實歸根結底仍是跟從。
繕燈艇的官座從不對外售票。她知道,就連梅蘭芳大劇院也是如此。
她就從來沒有想過,她這一生,無需仰望。
艇主親自給余飛打了個電話,表示希望能和她談一談。
從這裏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戲啊。
是「請」。
余飛看得出,這名義上是一場生日宴,實際上更是一場社交宴。形形色|色的人以酒會友,熱鬧非凡。
艇主一聽她仍然以「師叔」相稱呼,鬆了一口氣,說:「暫時性的,休養兩三個月應該能好。」
喝了三杯,她知道自己快到那根線了。一旦逾越那道紅線,後面會做出什麼事來,她也不知道。
艇主無可奈何。他知道余飛就算回來唱,也不是說登台就能登台的,選戲、練戲、排演、磨合,都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他愁眉不展,點了點頭,「那我等你的消息。」
余飛坐在椅子上看了半晌,站起來,順著那道被踩踏得光滑鋥亮的石階走上了戲台。
過去樓先生對她說,你要做「冬皇」。她嘴上不應,眼底卻只剩了孟小冬,一意往「冬皇」的路子上走。
他微微向前傾身,雙手忽的重重地拍在了酒桌上,所有的酒杯都被震得向上飛了起來。
她有意拒絕,那些人卻不依不饒:「這麼著吧,你和我們中間一個人喝一杯酒,那個人就出五十萬捐給繕燈艇,怎麼樣?」
艇主嘆了口氣:「非常時刻,非常做法。雖然你已經不在繕燈艇了,但繕燈艇畢竟培養了你十六年,現在繕燈艇有難……」艇主說不出話了,合著雙手垂下頭去。兩年多不見,他的頭髮已經花白了許多,臉上有了深刻的歲月痕迹,早已不是之前年富力強、豹子一般蠻橫強硬的模樣。
于派的師父教她《鼎盛春秋》的戲,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她刻苦學習。然而,師父的發聲方式,就一定適合她嗎?
卻從來沒有想過,這都是別人制定的規則。
余飛想,她的導師會接受她,她能拿到《鼎盛春秋》的機會,恐怕多少有樓先生襄助,她得當面問問清楚,表示感謝。此外更重要的,
www•hetubook•com.com
她也希望樓先生能如之前約定的那樣,向繕燈艇伸出援手。這種唱法,源自於派的開山祖師。那一位京劇大師,年少時遭遇「倒倉」 (男性演員在青春期嗓音變低變啞),此後一直未能恢復。但就是在這種先天條件不佳、嗓子不透亮的狀態下,他硬是苦練出了一條「雲遮月」的嗓子,初聽乾澀,卻能越唱越醇,越是回味無窮。
她倒是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他。但她想起上一次和樓先生見面時與白翡麗的巧遇,他開口便叫出了樓先生的名字。那次《不二大會》,他又問出了「藝術是否需要供養」,顯然,他和樓先生相識,而且那天她和樓先生吃飯,他就在很近的位置。
一直在池座坐著,習慣了仰望,就以為這戲,天生如此,本該如此,理應如此。
上一次《不二大會》,白翡麗做完總結陳詞之後便退了場。他無意與她私下見面,等她回到後台,他已經錄完上完節目后的感言,和關九一同離開了。
她說不喝了不喝了,執意退出,沒想到那些人竟拉著她的胳膊不肯放她走!
而她的獨特優勢,恰恰就在於嗓子細膩清剛,滿宮滿調,比男演員更能唱高腔。
回去之後,余飛陸續拜訪了導師、于派的師父、南懷明等人,與他們探討繕燈艇的救助與文化遺產保護。
——你就是你自己。
這些人簇擁過來,一片混亂,不知是誰給她杯子里酌滿了酒,又握著她的手硬把酒杯往她唇邊靠去。
她唱戲,也是這樣。
她非生於此,卻長於此。整整十六年,她所面對的都是這一座戲樓。
世事本浮沉,看他傀儡登場,也無非屠狗封侯,爛羊作尉;
她又想起和白翡麗在北京重逢的那段時日,白翡麗被他父親帶去參加一個峰會,樓先生也恰好來到北京。白家和樓先生生意上的往來,恐怕一直都是有的。
在觥籌交錯聲中,在攢動的人頭中,她意外地看到了白翡麗。
余飛知道她這個人酒後亂性,又是一個人孤身在Z市,遲疑著不敢喝。求助地望向樓先生,樓先生卻哈哈一笑:「這些人身上油水厚的很,你陪他www.hetubook.com.com們多喝幾杯,多刮幾層下來。」
「都是有頭臉的人物,好聽京劇。」樓先生道,「上次答應你的資助繕燈艇的事情,我拉了他們一塊兒出力。你過去給他們一起敬個酒,表示一下。」
今夜十五,透亮的月光從窗中傾瀉下來,即便沒有開燈,戲樓中也影影綽綽地看得清楚。
她從來都是踞身池座,把頭顱緊貼他人腳踝。雖生反骨,卻從不曾懷疑;蠢蠢欲動,卻是只沒頭蒼蠅。
她聽到了白翡麗淡淡地聲音在她身後說:「我來陪你們喝,雙倍。」
她怔怔然看了一會兒,跑下戲台,跑到對面二樓的官座正中,坐下。
這晚上因為倪麟停演,繕燈艇沒有排戲。整個戲樓中空空蕩蕩,一個人也沒有,亦沒有燈火。
她就是余飛,余飛這兩個字,不需要「冬皇」來定義。
余飛的目光有些離不開他,樓先生卻先一步看到了她,熱情地過來延引她入座。他向母親介紹了余飛,又安排著女兒照應余飛先用些晚餐。
——你是余飛。
「這麼說吧,今晚誰再讓她喝一杯,就是跟我白翡麗過不去。」
是繕燈艇的艇主請她去的。
戲台高高在上,令人有一種肅然起敬的感覺。
陰曆九月十五的這天晚上,余飛去了一趟繕燈艇。
余飛對艇主仍然尊敬,自然不會怠慢他。艇主問她方便在哪裡見面時,她便主動說到繕燈艇來。
山河供鼓吹,任爾風雲變幻,總不過草頭富貴,花面逢迎。
余飛見實在無法脫身,一咬牙,說:「五十萬太少了,一百萬我就喝。」
余飛驚愕,問艇主發生了什麼。艇主吞吞吐吐,說倪麟的嗓子突然壞了,他的戲不得不暫停演出。倪麟是繕燈艇的頂樑柱,倘若他不能演了,對本來就舉步維艱的繕燈艇不啻一個毀滅性的打擊。現在雖然還有師眉卿、蘭庭等在支撐,但如果她能回來演出,繕燈艇的情況會好很多。
余飛騎虎難下。她心想,能喝多少喝多少吧,未必要和這些人全部都喝。那酒杯倒也不大,就指頭大小,她喝了一杯,便知那酒度數不低,入口雖然不辣,喝下去之後卻是一股熱流湧向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