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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飛隨著慣性一頭撞在了門口對面的衣柜上，她爬起來，擰門，門已經從裏面反鎖上了，她又捶又砸，喊白翡麗的名字，裏面卻無人理睬她。

可她從來就沒放在心上過。可能因為他在她面前，除了時不時性情有些矛盾衝突，並沒有讓她覺得不正常的地方。

座位旁邊的大姐好奇地朝她看過來，余飛擦了擦眼睛，繼續往後看。

「基本與正常人無異。」

很顯然，他在剛到北京的那些年裡十分的孤獨、厭世，不願意說話，也沒有任何朋友。他在開始接受治療時，反覆表達過想要回Y市的願望，但後來白居淵娶了後母，有了新的小孩，他便沒有再提過。

他用力地踹了洗手間的門，喊白翡麗的名字，又喊「阿翡」，沒人應。

他只是想讓自己不要再瘋狂。

他並不想死的。

余飛有些怕了，跑到洗手間的門邊狠狠踹門，「白翡麗！你別慫！」

他掄起那把椅子就砸在了洗手間的玻璃牆上。

白居淵眼睛發赤，像一匹忍耐的頭狼。他點頭，說：「好，好。」

車輪滑過鋼軌的聲音，嗚啦啦的。她的語氣格外平靜。

關九笑了一下，「我當然是很不想去啦，綾酒是什麼意思，傻瓜都看得出來。但白翡麗說，女生身體怎麼不舒服，還是女生比較懂。我就抱著一個看熱鬧的心理，和他一塊兒去了。」

她沉默地徘徊在Z市的大街上，最終上了一趟去往火車站的公交車。

病歷是掃描的文字圖片，字跡潦草，黑白冰冷。

就那麼一下，玻璃牆轟然而碎。他根本不顧那些碎玻璃渣，扯掉帘子一下子跳了進去。余飛也緊跟了進去。

他準備出門時，回過頭來問余飛：

根據醫生診斷，他在不接觸血液、浴缸、母親、性別歧視、鬼怪驚嚇等強刺|激源的情況下，基本與正常人無異，只是仍需要在日常生活中逐步克服社交障礙。

余飛忽然明白了。

她告訴關九，她已經在回北京的動車上了。

余飛又轉到洗手間的另一面去。這個洗手間與卧室之間的牆是一面玻璃，看得見白翡麗在其中焦躁萬分地走來走去。他抓扯著自己的頭髮，隱約聽見他在咆哮：「阿水！都是假的！什麼都沒有！什麼都沒有！」可他一轉身，看到浴缸，又變得極度驚恐，他www.hetubook.com.com用浴簾緊緊裹住自己，懼怕地喊：「阿媽！阿媽！你不要嚇我！」

患者的這種行為被認定為精神受到重大刺|激所產生的幻覺，建議接受治療。

她想心理醫生當時一定不相信白翡麗說的話，就像那晚在瞻園的小樓，她也覺得白翡麗有一點傻乎乎的一樣，她甚至覺得白翡麗那時候是在逗她玩，是給他自己當時親她找一個尷尬的借口。

余飛著急道：「不叫人來開門的話，他會不會傷害自己？會不會那個……我是說，自殺？」

……

她一刻也不想在Z市多待。

余飛將病歷圖片放大，手指輕輕地劃過那一行字。

白居淵抱起了白翡麗，余飛去打開了洗手間的門。

白翡麗昏倒在浴缸邊上，右手拿著剃鬚的刀片，左手垂在浴缸里，往下滴著血。余飛嚇壞了，然而仔細一看，那傷口在手背的血管上。血流了不少，但已經開始凝固了。

她打開了白翡麗的病歷。

在佛海邊上，他說過，他有病，精神病。

「我之前一直沒明白的就是，他在感情上掉了那麼大一坑，怎麼敢剛爬起來，又咣當往你這個坑裡跳下去了。

「我沒有懷疑過，我擔心的只是他太過聰明，他——」白居淵的話在此處戛然而止，終於頭也不回地向醫院中走去。

據患者父親和孔某描述，患者在母親死後開始變得內向。

洗手間中沒有聲音，安靜得嚇人。

車上，關九給她發來了信息，說剛演完一場舞台劇，現在才有空和她聯繫，問白翡麗怎麼樣了。

余飛忽然就流下淚來。

「這事情本來就是他的心結，要是能解開，對他恢復也有好處。你不要懷疑他的心理承受能力。」

天知道，他為了做一個正常人，付出了多大的努力？

關九傳了白翡麗的病歷過來，告誡她，只能給醫生看——如果她還想給白翡麗保有最後一點尊嚴的話。

余飛說：「是。」

余飛心中被重重一撞。

余飛看到其中一段，白翡麗說：「那隻灰喜鵲知道我晚上睡不著覺，就每天晚上來陪我聊天。」醫生問：「那你們聊什麼呢？」

余飛緊貼著玻璃牆坐著，彷彿這樣，她就能更多感覺到玻璃牆另一面白翡麗的動靜一樣。

洗手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里仍然沒有聲音，余飛根本不敢停下來，一遍又一遍地踢門，和白翡麗說話。正當她開始不安，猶豫要不要去叫酒店保安的時候，門鈴響了。她打開門，白居淵大步帶風，沖了進來。

「樓適棠，是嗎？」

余飛趕上了當晚Z市發往北京的最後一趟動車，只剩下了二等座，要坐上十一個小時。但這也讓她感覺比在Z市過一晚，坐第二天一早的高鐵回京要強。

車上，她繼續一頁頁地翻看著白翡麗的掃描病歷，宛如看著著他一步步從小時候走過來。

「就像你在大馬路上看到的那樣，白翡麗有一些詭異的行為，不過我及時把白翡麗帶走了。但很可能就是從那一次開始，綾酒對白翡麗開始有了別樣的看法，覺得他膽小、軟弱、不男人。後來白翡麗對我說，在對綾酒的整件事上，他一開始就錯了，所以後面有什麼後果，他都擔。

她和白翡麗，彼此都是「置之死地而後生」。

白居淵說：「他不會有事的。等他好了，你如果還願意見他，他會來找你。」說完便掛了電話。

他去旁邊搬了那把厚重的歐式大椅子過來，對余飛說：「讓開。」他眼睛里的光，令人不寒而慄。

白居淵冷冷說道：「我的阿翡，不會自殺。」他掛了電話。

白翡麗的左手在浴缸里不停地撈著什麼，似乎撈到了，又特別沉，用兩隻手吃力地抱著，整個人都用力地向後仰去。可他手中的的確確空無一物，重心不穩，「咚」地一聲就坐在了地上。

她給白居淵打電話。

車上的大部分人都已經開始睡覺，她去到沒人用的洗手間，鎖上門，打電話向關九說了一遍經過。

白居淵向他抬起布滿血絲的眼睛，將煙蒂摁滅在旁邊垃圾桶上的煙缸里，抬起手中的單頁夾，聲音帶著煙熏火燎的嘶啞：

白翡麗從一開始就不是醉酒。

余飛之前都驚呆了，站在原地不知所措，這時候終於反應過來，衝過去關上了水龍頭。

一星紅光在夜色之中晃動，亮到最大之後，熄滅。隨即打火機的火焰騰起，又亮起一星紅光。

醫生：「灰喜鵲怎麼說？」

余飛照著關九發過來的電話號碼給白居淵打了個電話，白居淵的聲音是她意料之外的ｈｔtｐs://ｍ.ｈｅｔuｂoｏｋ•ｃoｍ•cｏm沙啞疲憊，然而有著極度的冷靜。他說：「你別叫人，我三十分鐘就到。」

白翡麗獃滯地望著她，目光似乎終於清明了一點。他忽的緊咬牙關，右手抓緊余飛的手腕，強力把她往外拖。余飛只覺得他的手像鐵箍，掐得她皮肉劇疼，她「啊」了一聲，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被他重重地推出了洗手間，「砰」地關上了門。

白居淵站在醫院外，手中拿著一個單頁夾，高大的身影一半隱藏在夜色里。

白翡麗：「她說，我會死呀，但是我昨天剛剛生了三個蛋，我死了，我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我的孩子死了，我的孩子的孩子還會來陪你聊天。她說，生和死都是周期，也是規律，你不用著急，也不要害怕。」

然而在余飛看來，她和白翡麗之間，彼此還談論什麼尊嚴？從最初的見面開始，他們就已經見過了彼此最落魄最尷尬的樣子。

2002年6月2日，患者突然聲稱在家中浴缸內再次見到了死去的母親，並堅稱是他看到的是真正的人、真正的血，他還摸到了母親身上的溫度。

「大前年的時候，也就是15年，我們工作室去長白山團建，那會兒白翡麗還和綾酒在一塊兒。那晚上綾酒說身體不舒服，讓白翡麗到她房間來一下。白翡麗當時是拉我一塊兒去的。」

樓先生引見的那群人說了，白翡麗千杯不醉。之前在「筏」，他喝了那麼多酒，又哪裡見他醉過？

2003年7月，患者自閉癥狀趨重，拒絕與任何人接觸和交流。

他瞪大了眼睛看著自己的左手手臂，越看目光越直，眼睛里流露出極大的恐慌。他又慌亂地爬起來，撲到洗手池前，開了水龍頭沖洗自己的左手手臂，彷彿上面沾染了什麼讓他極為恐懼的東西。他從手指一直洗到肩膀，整個襯衣的衣袖都濕透了，而他仍像沒有意識到似的，一直不停地沖洗。

他穿著很隨意的便裝，絲毫沒有上次見他的風度。他的臉甚至都顯得十分頹唐，鬍鬚和頭髮都未作修剪，眼睛裡布滿血絲。

那段時間里，白翡麗的腦海中出現了大量幻想。他覺得每到夜裡，整個瞻園都會活起來，月亮從他的閣樓中冉冉升起，所有的大樹都變作海洋，小樓便成為海洋上的一艘小船。有時候風很大雪和_圖_書很大，他聽得見瞻園的鳥兒和松鼠給他唱歌。他給心理醫生拍下那些鳥兒的照片，一一指出照片中鳥兒的名字和性格。

他一根接一根地猛抽著煙，一根煙三兩下就抽完。一個穿白大褂的醫生走了過來：「怎麼還在這裏站著？」

……

醫生：「灰喜鵲說的話，你能給我重複一遍嗎？」

「像個傻瓜一樣。」

關九聽完，低低地笑了起來，笑聲有點澀。她說：「余飛，怎麼我聽你的語氣，一點都沒有被白翡麗的病嚇到？」

他是發病了。

但是她卻找不到白居淵。

余飛咬著嘴唇搖頭，卻只見玻璃牆上的簾幕唰地掉了下來，徹底擋住了從外向內窺視的通道。余飛敲著玻璃大喊：「白翡麗！白翡麗！讓我看著你！」然而衛生間中傳來一陣乒乒乓乓東西掉落地面的聲音，卻沒有他的回應。

仔細回想起來，他過去其實有過病情發作前的蛛絲馬跡——瞻園小樓中，他見她削蘋果手出血，他吃了安眠藥；斗歌那晚，他在鳩白工作室被鬼人偶驚嚇……關九知道應該怎麼做！

母親去世后，患者父親安排患者之前的音樂教師孔某照顧患者。據悉，患者母親生前與孔某熟悉，孔某為音樂學院教師，在母親去世之後，患者對孔某較為依賴。

根據病歷上醫生的描述，白翡麗的癥狀從06、07年開始好轉，他的敘述語言明顯開始變得像一個正常人，「能夠區分真實與虛假」，不再試圖向醫生證明他的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都是真的。到08年他開始上高中，便徹底結束了心理治療。

余飛手背擋著嘴唇，心中猛然鬆了下來，險些淚目。

2000年6月2日，患者母親因深度抑鬱，在家中浴缸割腕自殺。據了解，患者父親正處創業階段，忙於事業，無暇顧及家庭，致使患者母親陷入多疑與抑鬱狀態。患者7歲，小學一年級，當日因病提前回家，親眼目睹了其母最後的死亡過程。

余飛說：「他沒病啊，他有什麼病？」

余飛飛快地拿出手機，幸好她沒有刪過關九的聯繫方式。她給關九打電話，關九一聽到白翡麗上台唱長平公主的角色，就猜到了怎麼回事，急急忙忙道：「快……快給他爸爸打電話！……他的癥狀很複雜，我這就給你發他的病歷，萬一去醫院，可能用得到…ｗｗw.heｔｕbｏｏk•ｃoｍ.coｍ…」

白居淵徑直走出去，余飛本想跟上，臨時想起什麼，又返回房中，放水把浴缸中的血跡沖乾淨，然後又飛快收拾了行李箱，跑了出去。

白翡麗：「kwi——kwi——kwi——」

她只是想了解白翡麗更多而已。

從2003年8月開始，白翡麗的病歷便全部轉變為北京醫院的病歷，按照他過去所說，他應該是在那時候被姥姥姥爺接到了北京。

余飛不明白，問：「明白了什麼？」

白翡麗：「我問她，你會不會死呀？你死了，是不是就沒人陪我聊天了？」

余飛感覺到洗手間中突然又沒了動靜，用力地敲了幾下玻璃，「白翡麗！」她大聲喊。

關九沒有直接回答她這個問題，關九說：「我給你講一個又好笑又有些悲傷的故事吧。」

白翡麗蜷縮在浴簾背後，像個孩子一樣在哭泣。然而當他發現余飛在隔著玻璃盯著他時，眼睛里的目光陡然又變了。他猛撲過來，右手對著余飛猛拍了一下玻璃，余飛一驚，從他的嘴型認出他是在趕她走，帶著淚痕的眼睛既痛苦又難堪。

關九說：「你不是看了他的病歷了嗎？他有精神——」關九的聲音在這裏古怪地頓住，她說：「我明白了。」

她把白翡麗從洗手池前用力推開，喊道：「白翡麗！你怎麼了呀！」

余飛沒有死心。她去到Z市的幾家大醫院一家家去找，醫院卻都說沒有收診過這樣一個人。

此後的病歷記錄便變得更加頻繁，詳盡而瑣碎，看起來他是在北京一邊上學，一邊接受心理治療，因為在治療記錄中，反覆出現斷斷續續的關於在學校受到欺凌的敘述，例如學校的男同學不許他進男廁所，例如逼迫他穿裙子，例如慫恿老師讓他在即興表演中扮演女孩子，例如……余飛險些看不下去那些對話記錄。

「我真的應該告訴他？」

她從來就沒有把他當成一個有病的人看待過。

「綾酒這姑娘，腦洞也是比較大的。早些年流行過一個mv，叫《每天回家都會看到我老婆在裝死》，她當時就玩了個這樣的cos。她房間的門沒鎖，我和白翡麗推門進去，一眼就看到她穿著女僕裝，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她可能是想測試一下白翡麗對她的感情吧，也可能覺得是一種小情趣，結果這一下就把白翡麗嚇得有些不正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