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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聲望著趴在妝台上的少女，她的頭髮一向是扎兩個翹起的髻，靈動嬌俏，他很少見到她梳頭前的模樣，栗色的柔軟髮絲垂下來，有的落在兩頰邊，其餘垂在背上，露出白玉般的耳尖，顯得她格外乖巧柔順。

——提前醒了嗎？還是……

鮮活的、真實的她。

凌妙妙看著慕聲漆黑潤澤的雙眸，瞬間明白他這樣一雙濕漉漉的眼睛打哪兒來的了。

他的臉色驟然蒼白，兩丸瞳仁漆黑潤澤，整個人像是一戳就破的肥皂泡泡。

沒有……沒有怕他……

絕處逢生的慶幸，宛如溺水之人驟然吸進肺里的一大口空氣，顧不得辨別是不是海市蜃樓。

新婚之夜，黑蓮花在她背後沉默地玩了一整夜她的頭髮，弄得她心裏七上八下，睡也睡不安穩。

他走到她背後，捏起梳子挨住了她的頭髮，凌妙妙瞬間繃緊脊背，瞪著他：「你幹嘛？」

女孩在黑暗裡眨著眼，聲音很脆：「你還睡不睡覺了？」

凌妙妙見他凝固成了一張相片，眸子里戾氣褪盡，濕漉漉的黑眼珠里滿是驚慌，脆弱得像個紙片人，憋了七天的氣，也不忍心再譏諷下去了。

凌妙妙微微嘆了口氣。

少年抿了抿唇，黑眸中流露出一絲委屈：「梳頭。」

他沉默了數秒，漆黑雙眸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粉|嫩的臉，終於于混亂中抽出了關鍵詞：「今天呢？」

她的語氣欽羡，眼角帶上了一點點濕潤的淚光，「活得高興最重要。孩子不急著要，家也不著急定，跟著姑爺多看看外面的世界，多好，哪像我們這群人，下半輩子都在小院子里過活。」

他仰頭注視著昏紅的帳子頂，迷惘地等待著天亮。

凌妙妙將包裹塞給他，提起裙子隨著他下了船。

他的手指開始抑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凌妙妙哼了一聲，翻過了身背對他，柔軟的長發鋪在床上，有些困了，聲音蔫蔫的：「今天就算了，將就一晚。和圖書」

慕聲換下濕衣服才回到屋內，揮袖斬滅了沿路的半數蠟燭。

凌妙妙從鏡子里睨著他：「香？你先前說這味道聞多了反胃，為了不反胃，還是少聞些吧。」

凌妙妙坐在妝台前的時候，還在克制不住地打哈欠。

因此，當她看到他在鏡子里出現的時候，沒好氣地捧著臉看向窗外。

他似乎是再耐不住了，手臂一圈，將人狠狠壓進懷裡，右手掀起她頭面上那串精緻的垂珠，低眉吻在了她額頭嬌艷的花鈿上。

凌妙妙阻住他的手臂，從背後看得見她顫動的睫毛：「你沾太多了。」

這摻了毒的甜蜜，果真只有七天。七天實在太短，一眨眼就過去。

「……」

屋內昏暗只剩月光，他將自己攏在黑暗中。

天亮以後，會是決裂，還是怨懟？

大船經停無方鎮，茫茫大霧撲面而來，整個鎮子似乎是架在水上，碼頭只見濃霧，不見人影。

大樹枝葉被雨水濯洗過，青翠欲滴，茂密的樹冠在二層窗外，彷彿一朵綠雲。

旋即，他鬆開手，拉開被子將她塞了進去，抬手揮滅了所有的蠟燭。

慕聲黑色的袍角在狂風中飄飛，江上的霧氣籠罩了他的背影，船頭的少年佇立在霧中，平白顯得有些纖細，輕靈得似要乘風歸去。

他不情願地起身，似乎意猶未盡：「好香。」

「我這樣……你也不怕么？」他捏起她的下頜，與她對視。

「妙妙……」少年的眸子有一瞬間的獃滯，伸手去摸她的臉，她偏頭避開，眸光像銳利的劍。

令他……心神不屬，又怯懦接近。

「哎。「凌妙妙站在船艙邊，哭笑不得地抱緊了懷裡的行李，招了招手，最後囑咐阿意，「回去跟爹爹說一聲，等我們從無方鎮回來，就回去看他。」

窗外雷雨交加，急雨驟雨拍打著窗，吱呀作響。

「依我看呀，咱們妙妙用不著這些。」

半晌聽不見他回答，凌ｗｗｗ•ｈeｔｕboｏk.ｃｏｍ•ｃｏｍ妙妙抬眼，赫然發現他耳尖通紅。

「……」少年眸光一動，不吭聲了，抿著唇繼續梳她的長發，臉上似乎掛著些克制的委屈。

客房內的蠟燭比平時多了一倍，案頭、床頭乃至牆角，都是成排的紅色喜燭，室內點點光明暈染成一片，幾乎讓人有些眩暈。

他蒼白的手捏著橡木梳子一下一下從上到下，她的髮絲握在他掌心，光滑柔軟，他留戀地撫弄了好一會兒，才拿梳子沾了一下妝台上擺的梳頭水。

她……早就醒了。

「你嫁的不是一般人，妙妙。「她誇張地拍拍她的手背，「成婚以後，你就好好玩，可勁兒地逛——女人嫁了人，生了孩子，便被柴米油鹽家長里短困住了，誰都不像你一樣，比當姑娘時還要自由。」

二人嫻熟地拌起嘴來，拉拉扯扯地進了船艙。

「是么？」

「所以啊，「她的睫毛微微顫動，有些睏倦地閉上了，語調脆生生，竟然辯不出是到底是反諷還是認真叮囑了，「你最好惜命一點，別死了。」

凌妙妙袖子上還挎著脫下去的大氅，低頭看著自己的小襖，沒有任何舉動。

他驟然僵住，感到從頭至尾被冰水澆透了。

他旋身，慢慢坐在她身旁，牽起她的手指，放在唇邊親吻，幾乎是在懇求：「妙妙，叫我一聲好不好。」

他的手指掀開蓋頭，露出女孩帶著紅妝的臉。

只是若要放手，決無可能。

臨下船前，表嬸握著妙妙的手，飛快地講了一路的女德女訓，為人婦道，凌妙妙邊跑神邊默默聽著，時不時地配合地點一下腦袋。

「你看看，「凌妙妙揚了揚下巴，心疼地瞅著那半瓶可憐的梳頭水，「這一瓶都快被你用完了。」

「還有，明天開始你睡地上。」

他終於冷靜下來，腦子涼了，心裏卻在無聲沸騰。

他的動作頓了頓，嘴角微翹，似是嘲諷，自言自語道：「倒還記得m.hetubook.com.com不能凍著。」

凌妙妙最不喜歡穿厚重的中衣，出門在外，她一年四季都在最裡面穿夏天的襦裙，不知是哪裡學來的毛病。

她把掛在手臂上的大氅和襖子徹底脫下來，扔到一邊，飛快地鑽進了溫暖的被子里。

這些日子的羞辱，控制，圈禁，都是當著她的面，他所有的卑鄙，不堪，低劣，都徹底暴露在她眼前……

「對了。「她黑白分明的眼眨了眨，專註地看著鏡子，邊擦邊道，「以後別親這個，這是硃砂，吃了中毒。」

太倉和無方鎮都需要南行。缺了柳拂衣的主角團，和凌妙妙的娘家代表團，就這樣有了一段共行的航路。

「……」他的動作驟然一頓，低垂的睫毛顫了顫。

她看著他，偏偏保持沉默，木頭人似的坐在他身邊。

女孩神色懨懨，只是因為穿得太薄，驟然打了個哆嗦，頭面上的墜珠左右搖擺起來。

「別想太多了。「妙妙打斷，將沉重的頭面從鬢髮上卸下來，擺在一遍，枕著披散下來的頭髮，扭頭朝著他，眼睛亮閃閃：「等你死了，我就嫁給柳大哥去。」

江南女兒家的襦裙，上襦總是很薄，幾乎是半透出白皙的肩膀和手臂。

凌妙妙已經形容不整地躺下了，他依然保持著坐姿，這個姿勢相當緊繃，和他往常靠在樹下睜著眼睛睡覺的坐姿並無區別，他一動不動，似乎被寒霜似的月光凍結成冰。

（第三卷 完）

她的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他悄悄牽起鋪在床上的一縷頭髮，在手中暗自摩挲，又放在鼻尖輕嗅，眸光微有迷離，她身上的梔子香氣籠罩了整個帳子。

細細的手指向上試探著摸，摸上他的腿，像是蟲子在爬，半晌，她的下巴枕上來。他就像是坐著被凍僵的人，驟然有了一點知覺。

太陽當空。

這場雨，她一點也沒沾濕。

彷彿被兜頭蓋臉澆了一盆冷水，少年的臉色變了又變，身子都在微微發顫ｈｅｔubｏｏk.ｃoｍ.ｃoｍ。

「……」他驟然低頭，凌妙妙也坐起來和他對視，月色下，她眼中清清明明，毫不掩飾地閃爍著譏笑的光。

「……梳頭就梳頭，這是幹嘛？「凌妙妙的動作僵住了，飛快拿手肘頂一下他，「起來。」

這個瞬間，原有的局勢翻天覆地翻了盤。

慕聲走過來，站定在她身邊，望著她：「下船了。」

他接著解開她小襖的紐扣，將襖子也從肩頭脫下，再往裡便是純白的真絲襦裙，兩肩點綴地綉了兩朵精緻小巧的銀線菊花。

他等不到回應，暗嘆一聲，眸中黑得深沉，望著她的目光迷離而複雜。

子期，還不知道吧——

表嬸嫌棄地瞟了他一眼，叉起腰，「你當初長得不如新姑爺三分俊，我嫁你，難道不委屈嗎？」

她不自殺，不出走，不休夫，甚至不吵不鬧，就已經將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防禦牆徹底摧毀了。

這個吻停留的時間極長，久到嘴唇從滾燙變得冰涼，凌妙妙都懷疑他要貼著她的額頭睡過去了。

「我自己又不是沒手……「她從鏡中望見他瞬間低落的神態，戛然而止，擺了擺手，「行了，梳吧梳吧。」

經久不散的大霧和茫茫水汽，使得這裏看起來總有種半夢半醒的迷濛感。

慕聲終於在千頭萬緒中勉強拉回神智，他僵坐著，一陣戰慄的喜悅爬上心頭，纖長的睫毛顫了顫，似是不敢確定：「那你……還願意和我成婚……」

「……」腦子徹底亂成一團漿糊。

少年長久地望著她的臉，許久，眼底浮現出冰涼而滿足的笑意：「你知道這一天，我等了多久嗎？」

她冷笑一聲，打量他半晌，笑容里懷揣著巨大嘲諷：「你這麼喜歡聽我說『我喜歡子期』，我多說幾遍給你聽聽？」

他看著凌妙妙抓著他的手，拿手帕小心地擦去梳子上多餘的梳頭水，動作又輕又柔，沒忍住驟然俯下身圈住她，將下巴輕輕擱在她發頂。

帳子換成了旖旎的hetubook.com.com紅色，凌妙妙乖乖地地坐在床上一動不動，裙擺誇張地鋪在地面上，更顯得她像是巨大花瓣中的小小一團。

屋裡一下子昏暗下來，唯有環繞著新娘的一圈是亮的，昏黃的光照射著暗紅的緞面，泛出暖洋洋的光澤。

他的脊背緊繃著，帶著初來陌生環境的警惕和戒備，唯有扎高的頭髮上皎潔的髮帶似乎放鬆得很，被風吹得慵懶搖擺。

表嬸一句結語否定前文，將她一隻手臂親昵地抱著，遠遠地回頭看了一眼甲板上站著的慕聲，眼中滿意之色溢於言表。

聽她的話，似乎將自己全部的神往都寄托在妙妙身上了似的。

所有一切，他照單全收，這是他欠了她的。

「行李給我吧。」少年低眉望著她，伸出手，語氣里竟然有幾分溫軟的央求。

表叔在旁聽著，捻須的頻率越來越高，終於忍不住酸溜溜地開了口：「咄！別說，教壞了孩子……說得好像你嫁我多委屈似的。」

他拉開被子，緘默無聲地躺下，靠近她身邊的時候，心跳竟然開始紊亂起來。

撇去父母給的基因，畢竟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

凌妙妙拿沾濕的軟布擦去頭上的花鈿，因條件有限，婚禮簡陋，這朵額心花不是貼的，而是她拿根筆自力更生描上去的。

這裏，其實是你家鄉。

唇上的顏色有些褪了，咄咄逼人的艷麗感卻消失了，她雙眸明亮，眼尾和臉頰俱是醉人的緋紅色，花鈿之上墜著一串燦然生輝的珠飾，像一朵嬌嫩的桃花成了精。

半晌，他垂下睫毛，慢慢解開她大氅的系帶，緋色的寬袖從背後落下，裏面還穿著一件杏色的小襖。

表嬸在吵架的空隙，還抓住機會遠遠地喊：「妙妙，記得早點把姑爺帶回家給你爹看看——」

結婚對於捉妖人來說，只是人生中一件小事。數日後，兩隊人揮手作別，各往目的地而去。

他在居於頹勢的基礎上，再次一敗塗地。

阿意聽著，表情有點不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