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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帝姬每天帶著精巧的糕點進去探望趙太妃，想來還孝順得很。

凌妙妙回頭看他一眼，放下了瓢，直接將他的手按進了池子里。

他伸出左手，幫她將那綢帶拉了一下。

慕瑤的雙目澄清，隱隱流露著急切的情緒：「可以問問您的故事是哪裡聽說的嗎？」

「你再想想，從阿聲小時候開始想，想到現在。」

「不疼。」他平淡地扯謊。

「你說什麼，本宮聽不懂。」帝姬提著食盒，向著門前侍衛靠了一步，高貴而柔弱，像是匣子里易碎的夜明珠，需要費心呵護。

柳拂衣頓了頓：「那就是約束、規範的意思了？」

兩人蹲在池子邊，撩著水玩，身影遮蔽了月光的影，池子里的魚驚恐地四下穿梭。

「……「柳拂衣沉默半晌，安慰地攬住了她的肩膀，「你還知道什麼，若是不介意，就說出來，我幫你想。」

帝姬微微側頭，眸中天真良善，又帶著不可褻瀆的慵懶優雅，平和溫軟地應道：「是啊，母妃想本宮。本宮也思念母妃。」

慕容氏的故事複雜，說書人折成了四折，明天、後天，便能講完，便令那惶恐的說書人先行，他走了以後，慕瑤才驟然吐出了這個驚天秘密。

慕瑤輕不可聞地一嘆：「是女人的淚珠。榴娘收姑娘入煙花之地，竟然還要收集她們苦楚的回憶。「她有些煩亂地捏了捏鼻樑，「——這個榴娘，恐非凡物。」

柳拂衣誠懇應道：「那是自然。」

而這麼多年，她為什麼會下意識地覺得，一切順理成章，本該如此？

只不過，芳魂已逝，無人追責。

柳拂衣和慕瑤隨之起身，跟著他走到了外間，叫住了他。

侍衛的手一抖，一絲冷意爬上了脊梁骨。

朱唇輕啟，眼中一點點結了冰，輕飄飄道：「誅。」

「……」他纖長的睫毛動了動，烏黑的眼珠凝望著她，看起來異常柔軟。

他沉吟半晌：「……這事情，你怎https://m.hetubook.com.com麼從未跟我提起過？」

「……」慕瑤順著他的話回想，從他初入慕家，紮上髮帶，長大，陪她歷練，被旁人輕侮，到『她』暴露身份的那個夜晚……

她的眼中微有茫然：「小的時候，有一日，娘把我叫到房間。當時阿聲還小，坐在椅子上，腳都挨不到地。我依稀記得——那時他的頭髮是披在肩上的，眉眼又柔，看起來像個小女孩。」

「我只知道，不是普通的髮帶，紮上以後，除非他自己摘，否則便不會掉下來。」

帝姬聽見這頭骨碎裂的聲響，動也未動，提著食盒走了兩步，又旋過身來看他，雙眸又純真又嬌媚：「明天，本宮還來給母妃送飯。」

「娘對我說過，阿聲救出來之前，讓一個妖物注入了妖力，體格並非普通孩童，性格也比旁人更加偏激。要多加引導，否則易行差走偏，切記切記。」

柳拂衣嘆了口氣：「你就沒有問你娘嗎？這個髮帶到底做什麼用的，為什麼不能卸下來？」

「我就是那個時候，在集市上買了一個精緻漂亮的妝奩，本想拿回去送給我家婆子用……「他猶豫了一下，「誰知打開以後，無意中發現那匣子有個夾層，夾層里裝了近百顆晶瑩剔透的珠子，我看著好奇，便捏起來看，一個沒拿住，珠子跌在地上碎了，一段畫面便憑空入了我腦海，彷彿我親歷了這些事一般。」

他在繁華時來，給這種熱鬧再添一把火，隨即在一片熱鬧間抽身而退。

直到現在才明白慕瑤為何堅持追了出來。

「你……你……「徐公公的手指顫顫巍巍地指向了帝姬，語氣沉痛，「殿下！烏鴉反哺，羊羔跪乳，即便娘娘有再多的錯處，到底也是你生身母親，您怎麼能……」

他言語間有些歉意，彷彿也知道消費逝者的悲慘過往是件不太仗義的事。

「……「老頭默了默，嘆了ｈｔtps://ｍ.hｅtｕｂooｋ.cｏm.ｃoｍ口氣，雙手合十，「小老兒靠這點口技吃飯，還請二位不要說出去呀。」

柳拂衣上前一步：「我們並無惡意，在下柳拂衣……」

那個夜晚……

帝姬的紅唇微不可察地微微一翹，抬起眼來，眼中帶著一點憐憫的笑意：「以下犯上……」

世界上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他當時沒有那麼震驚。

慕瑤點點頭，想到那個月夜，慕聲在她面前露出的爪牙，心中一陣冰涼，「到底，是我這個姐姐沒做好。」

「阿聲不是你親弟弟？」柳拂衣陷入了短暫的茫然。

「後來……花折換了老闆，改成了普通酒樓，我便去碰碰運氣，將這些珠子里的畫面稍加敘述，改編成了故事，豈料大受歡迎……我也從老闆那裡拿了分成，日子過得比往常更紅火。」

少年垂下的眼睫輕輕一動：「擋小魚。」

她很少有時間和機會去完完整整地回想她的童年生活，展開的記憶如同一個連續的長卷，她赫然發現，中間有好幾塊，竟然是空白。

「殿下！」身後氣喘吁吁地追出來一個人，老內監滿頭白髮散亂。銀絲在陽光下閃著光，滿臉褶皺，面容浮腫而瘦骨嶙峋，肩膀竟連官服也撐不起來了，看起來老態龍鍾。

「殿下又去給太妃娘娘送飯了？」面對她的侍衛出了聲，有些緊張地同端陽搭訕。

柳拂衣皺了皺眉：「這髮帶……」

跟她搭話的侍衛面頰微紅，低頭避諱，不再言語了。站在她背後的那名侍衛卻暗自皺了皺眉——帝姬華麗精緻的粉紅色后擺上，濺上了點點發黑的污漬。

傳聞逸事加工一下，還可以像模像樣，只是很多細節，都是私密之事，他說的如此細緻，好像他當時就身處其中一樣。

「嗯。」柳拂衣輕拍著她的手背。

「然後呢？」

凌妙妙拽著他的手腕，徑自從席間起身：「出來。」

「在那面牆下的誓言，終身不能有ｍ•hetｕｂook.cｏｍ•ｃoｍ違，我一直印象深刻，後來待阿聲與我親近了，便讓他答應我決不取下髮帶，這麼多年，一直耳提面命……」

「徐公公？」兩名侍衛嚇了一跳，異口同聲。

「娘從匣子里取了一條髮帶，當著我的面，給阿聲把頭髮紮起來，扎得很慢。梳好頭以後，她就開始咳嗽，咳了好一陣，才扶著阿聲的肩膀，對他說，『無論如何，這個髮帶不能摘下來，知道了嗎？』」

慕瑤扭頭看他，眸中疑惑。

老人的呼吸像是拉風箱般費力，死死看著她，一滴渾濁的淚，順著他溝壑縱橫的臉流下來，似乎是憋了許久，才鼓起勇氣：「殿下，您怎麼能……怎麼能這樣對待太妃娘娘呢？」

「不必，老奴服侍娘娘一輩子……「他發出幾聲干啞的笑，話音未落，他含著熱淚，「砰」地撞在宮門前的柱子上，熱血四濺。

「過來點。」她拉著他蹲下來，將他的手腕抓著，扯到了水池邊，舀了一瓢冷水澆在他手背上。

那是什麼東西？他心裏暗想，乍一看，還以為是血跡。

帝姬提著食盒出來，裙擺上綉著閃閃發光的金線，腳步輕而慢，高貴優雅。

就連慕聲什麼時候有了表字「子期「，為什麼叫「慕聲」……就他七歲以前的畫面，她都毫無印象，似乎最早的記憶，就是母親在鏡子前給小男孩紮上髮帶的那一刻。

在民間混的，大都聽過柳拂衣和九玄收妖塔的威名，他惶恐地瞪大了眼睛：「柳方士？」

柳拂衣沒說話，安慰地捏了捏她的手心。

慕聲讓她拉著走，走出大廳，疾步走到了寂寂夜色之下，迴廊中幽暗冷清，與裏面的明亮熱鬧形成鮮明對比。

老頭眼裡流露出些微茫然和警惕。

她茫然地扶住太陽穴，眸中罕見地閃現出了驚懼的神色。

慕瑤的眼裡含了一點憂愁的水色，在月色下亮閃閃的：「非但沒跟你說過，外頭的人，一個也不知道——我從小將阿聲當做https://ｗwｗ•ｈeｔuｂｏｏk•ｃom.ｃｏｍ親弟弟養，也不想讓他在外面看了別人的臉色。後來家裡出了事，我每天焦頭爛額，也顧不上想這件事。」

慕瑤靠在他懷裡，頓了頓：「你記得阿聲頭上那個髮帶嗎？」

她頓了頓，徵詢道：「回去吧？」

「我怎麼……我怎麼有些事情，想不起來了？」

他細細思量，只覺得一陣冷意盤桓心頭：「瑤兒，你仔細同我講，阿聲的身世究竟如何？」

「慕容氏的故事，可與旁人有所不同？」慕瑤追問。

慕聲和「她」的交集……更是混沌一片。

這也只是個被生活打磨的民間藝人。

「我聽爹娘說，阿聲是三歲上讓他們從妖怪窩裡撿出來的，當時孩子父母至親皆不在。」

凌妙妙一路走一路左顧右盼，終於在不遠處看到了一個石砌的小水池，水池旁邊還靠著一隻木瓢。

池子里的水澄清透明，看得見底下絢麗的彩石和石縫間茂盛生長的蓬鬆水草，幾尾狹長的魚在水中警惕地穿梭來去，有幾條擦著他的手背過去。滑膩膩的、帶著韌性的觸感。

柳拂衣捏著自己的手指一聲不響，他只在遇到棘手的問題時，才會露出這樣的動作。

「……不瞞二位，這慕容氏的珠子，與其他女子都不同……「他面露惶恐之色，「唯她一人的珠子，是血紅色的……」

傳聞帝姬飛揚跋扈，嬌縱任性，但這幾日看來，似乎並不如此——她身上甚至有一種異常柔婉的……女人味，總是不經意間吸引人的視線。

凌妙妙心裏大概有了數，他暫時不想聽。

侍衛腰上配劍「刷拉「一動，提醒：「徐公公，不得對殿下無禮。」

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一陣火辣辣地痛。

「然後……「她用力回憶著，眉頭深深蹙起，「然後，娘把阿聲牽過來，對著我說，『瑤兒看著弟弟，不能讓他把髮帶摘下來』，還讓我對著那面刻著慕家家訓的牆立了個誓。」

穿著布片衣服的老頭意外地回過頭，離近了https://m.hetubook.com.com看，看得到他通紅鼻頭旁邊的皺紋，和因為開始掉牙而顯得有些乾癟的嘴，配合著一身簡陋艷麗的衣裳，滑稽荒誕。

「……「凌妙妙沒繃住，「嗤」地笑了，撩了點水到他臉上，他沒有躲，只是閉了一下眼睛，等攻擊過去后，立即用沾濕的臉頰去蹭她的臉。

凌妙妙仍然保持著抓他手腕的姿勢，望著水面自顧自地笑了：「看，小魚來咬你了。」

老頭收拾了東西，準備離開。

「嗯。」

「小老兒原先是混跡市井茶坊的說書人，講些演義傳奇。十多年前，茶坊附近的最有名的妓館突然失了火，燒得乾乾淨淨，老闆榴娘死於非命，倖存的女子四下奔逃，花折就此倒了。」

凌妙妙這才舒了口氣，撒了手，抹了一把頭上的汗，瞥著他，晶亮的杏子眼裡滿是嫌棄：「連個水也不會倒。」

慕聲猛然抓著她的手腕，再次浸入池子里，「手疼。」

慕聲靜靜地看她的側臉，凌妙妙專心致志地低著頭，額頭上有一層細密的汗水，髮鬢上的綢帶有些散了，長長地垂在肩上。

柳拂衣搖了搖頭，定了一下神，又搖了搖頭：「不對。」

「有人從廢墟裏面挑揀出了一些沒被燒毀的女子首飾，拿到集市上低價倒賣，賺些閑錢。」

柳拂衣的表情依然謙遜有理：「別怕。我們捉妖人查案至此，在您這兒聽到了一些線索，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煩請解惑。

本來她只當是普通故事去聽，直到聽到了「你我期許，名之子期」，她驟然大驚，發覺恰巧讓他們趕上的這一段，並非偶然。

她沒有再勸，瞅著池子：「那你自己泡著，拉我幹嘛？」

浸了一會兒，凌妙妙將他的手抽出來，放在眼前細看，手背上仍然是通紅的一片，好在沒有起泡，她的指腹在上面小心翼翼地摩挲了兩下：「疼么？」

吐出這個音節時的唇形溫柔，彷彿是在進行一個纏綿的親吻。

「……」侍衛的手猶豫地放在刀鞘上，心驚膽戰地看著帝姬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