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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芩的目光好像穿過書頁而來：「你弟弟欺負你？」

落在紙上的陽光晃眼，好像給那些字鑲上了絨絨的金邊，她拿手遮了一下，不管用，只得稍微朝里轉了個向。

這一點異族之相，實際上是上天的禮物。

我不是為了錢啊……

葉芩從袖中掏了一塊大洋，書籤似的地夾在翻開的書頁里，然後把書合上塞給她：「書拿回去。」

她從前見過那種驕傲的貓，在屋脊上敏捷地行走，尾巴高翹，從不理人。

「看不出來，她媽面前頭也不敢抬，倒是跟小透卵混在一起，不害臊。」

兩人相攜起身，翠蘭拍拍她嫂嫂：「快看，湖那邊是不是蘇太太家那丫頭？」

兩個人面面相覷：「咱們走遠一點，到她們上邊洗去。」

過了一會兒，金燦燦的陽光又侵吞了她的領地。

葉芩橫她一眼，低頭泄憤似的又寫了兩個字，寫得極大，幾乎佔據了三分之一的裝訂紙，最後的一折刺啦一聲劃破了紙張。

「……葉芩。」蘇傾的臉有些泛紅，她站起來，看著他缺乏血色的面孔，委婉地補充，「現在的太陽很好。」

翠蘭嫂子被說得服服帖帖，菜也不洗了，兩人挎著籃子，從石階上岸，過了橋，急匆匆往蘇傾家裡去。

「再見。」三小姐揮舞的手慢慢放下來，「她多大了？」

嫂子點頭：「我作證，看得真真的，你過去瞧瞧就知道。」

蘇傾停了片刻，從他膝上把書撿起來，書頁恰好擋住了臉：「還念嗎？」

葉芩盯著她看了半天：「被鬼追了？」

葉芩贈蘇傾。

「啊？」

老闆抬頭一看是個女孩，心裏笑她年少無知：「幾百大洋哩，你盤不起，也盤不到。咱這都是吃飯生意，誰把飯碗往外盤？」

回頭一看，是剛才蹲在石頭上給幾個洗衣婦人講故事的少年，叉著腰怒髮衝冠地站在前面，「那是我家少爺。」

三小姐好奇地打量這個梳辮子的女孩，清清亮亮地問：「蘇煜，介紹一下？」

蘇傾專註地念了一會兒，突然覺得好像有小蟲爬過她的衣裳，窸窸窣窣的觸動，她移開書低頭一看，看到少年頭上的旋和蓬鬆的髮絲。

三小姐眼中閃過驚喜的神色，蘇煜卻沖蘇傾使眼色。

「人肯定喜歡親的，老二又是男孩……」

蘇傾一路走得很快，最後乾脆跑了起來，好像有人在趕著她，又好像是在發泄什麼，下台階到湖邊的時候，額頭上都冒了熱氣。

「……」

不知道該不該誇翠蘭神www.hetubook.com.com機妙算，蘇太太真的火急火燎趕地來了。

他忽然發覺她的眼睛是飽滿的、上挑的杏仁形狀，瞳仁又黑又亮，是上品明珠，柔和潤澤引，卻不驕矜，應以寶匣妥帖收之，以免讓世俗窺見。

葉芩冷淡的目光瞥過來，賈三的笑聲戛然而止，咕咚地咽了一口唾沫：「蘇小姐今天不洗衣裳？」

翠蘭抬起頭，微微笑著說：「咱們要。」

蘇煜已經彎腰在看玻璃櫃了：「有十六歲了吧，怎麼了？」

蘇傾好像沒聽見這語氣中的調侃，道了謝，退後兩步打量著店鋪老舊的門面，不知道在思索什麼。

「用不著你管！」蘇煜忽然惱了。

她說著，垂著眼低低哼了一聲，聲音很輕：「我就是童養媳，我知道。」

他覺得蘇傾奇怪，隨後又是說不出的滋味。

靠近晌午，蘇傾鄰居家的妯娌倆——翠蘭和她嫂嫂提著籃子下河洗菜，發現早上來洗衣服的女人們竟然還沒走，在聽一個口沫橫飛的少年說話，故而洗得很慢。

葉芩蒼白的手指忽然捏住了書脊，捏得很用力，書脊的縫線都顯露出來，就好像給一切聲音畫上個休止符。

「呦。」翠蘭嫂子低低地念阿彌陀佛，「攀上高枝兒了。」

「蘇太太肯嗎？」

蘇傾閉了嘴，沖三小姐歉意地笑了一下，她快步地走出楊記首飾鋪，轉瞬消失在街上。

他瞥著蘇傾不安而欲言又止的表情，她的眼睛里似乎既有波濤洶湧，也有萬頃春光。

賈三盤腿坐在一邊，笑得上氣不接下氣：「蘇小姐這話說的，神仙才不出汗呢。」

「你長得……」蘇傾仔細想了想，眼睛里忽然湧上了細碎的笑意，「像貓。」

他一直告訴三小姐自己家裡也是頂摩登的，誰知道蘇傾會這麼狼狽地驟然出現在眼前。

翠蘭嫂嫂有點尷尬：「是嗎。」

他忽然放輕筆觸，極其耐心地地在中間添了個小字：「贈」。

「錢拿著，去楊記首飾鋪，替我挑個鐲子，明天拿到這兒給我。」他低頭開玩笑地拍拍腿，「我不方便，嗯？」

蘇太太聽到這消息時手一抖，差點把她最真愛的那隻白瓷茶杯給碎了。

「蘇傾……」葉芩扭過身子來正對著她，湊過來審視她的臉，「你怎麼了？」

——「葉芩」。

蘇傾的臉慢慢地從書里抬起來，露出一雙黝黑的眸：「你怎麼知道我有弟弟？」

「不可能！」翠蘭的聲音很尖，「她就那兩件衣服輪換著穿了ｗww.heｔubooｋ.ｃｏｍ.com兩年，看衣服也能看得出來。」

蘇傾笑著翻書，很輕地說：「我剛才去楊記首飾鋪給我媽挑鐲子，沒挑到合適的，耽誤了一會，害怕見你遲了，所以跑。」

「看錯了吧。」

翠蘭拿胳膊肘撞她兩下，笑嘻嘻道：「我們瞎說的，這就走了。」

翠蘭嫂子糊塗了：「那……」

轉頭，楊記首飾鋪的二層小樓鶴立雞群。

女孩咯咯地笑：「蘇煜，你真客氣。」

首飾鋪一層是修好的玻璃展櫃，沒有夥計，沒人進來，手鐲、項鏈孤零零地擺著，像高山上的雪蓮花。

葉芩看著她的臉，好像覺得她的話荒謬：「我可怕嗎？」

「我看是。」翠蘭嫂子眼裡的光嫌惡，又帶著一絲說不清的興奮，「原來年紀到了，仙女也思春。」

蘇傾一回頭，弟弟露出了她從沒見過的成熟的討好的表情，原來他也是可以笑得這麼燦爛的。

蘇傾終於放下書：「五少爺，我們能不能換一下？」

葉芩修長的手漫不經心地把玩寶藍色的鋼筆，眼神漠然得幾乎冷酷：「那是我養的狗。」

葉家沒有那麼囂張，但也好不到哪去。她突然想起她久違的規矩森嚴的夫家，永遠斜著眼看她的婆婆，坐著雕龍刻鳳的梨花木主位上，就好像是她供起的菩薩，她想有錢的大戶人家，總是又霸道又壞的。

她和書的影子就這樣投過來。

「我家？我家是葉家呀。」賈三的下巴尖揚起來，故意把「葉」字拖得長長。

「……是嗎？」

翠蘭嫂子一把拉住她：「她女兒欠管教，關我們什麼事，別多管閑事。」

「你請我參加晚會，我都沒什麼可還你。你在這裏挑點什麼吧，我買給你。」

*

「失陪了，你們慢慢逛。」蘇傾微笑同他們告別，回頭囑咐：「阿煜，挑好以後儘快回去上學……」

蘇傾側過身子往外走，正撞上蘇煜回頭，他的笑容陡然僵住：「你……」

葉芩抬頭看著她，眼睛里還殘留著的捉弄的笑意：「我不喜歡太陽。」

兩人站定看著，那重疊的兩道人影又分開的時候，坐著的那個人似乎覺察什麼，忽地扭了頭。

綢布店的店家站在門口打算盤，聽見一個柔軟的聲音：「請問盤一家店要多少錢？」

蘇傾身上還是去年做的松垮垮的長褲，顏色艷俗，洗了太多次，有些發白，襪子就像所有鄉村姑娘一樣，纏得像木乃伊。

翠蘭說：「我看見那個男的撩開她衣服親她，她也ｍ•hｅｔuｂook•coｍ.ｃｏｍ沒躲。」

他的眸光一滯，馬上用手背按住了額頭：「……趕快念吧。」

蘇傾奇怪地看著他的臉，他的表情如常。她有些緊張起來：「怎麼了？」

他的瞳色偏淺，像名貴的琉璃珠，眉尾是護珠的寶劍，鼻樑是削得陡峭的山峰。

翠蘭嫂嫂伸脖子看了半天，只能看見兩個人影時而交疊，時而分開。

兩個拉拉扯扯地往上遊走，翠蘭心事重重的，忽然把籃子往嫂子懷裡一甩：「不行，我得找蘇太太一趟。」

古鎮的店鋪承襲舊制，鱗次櫛比的小房間，最吃香的還是竹筐竹篾、陶罐陶碗、絲綢布料一類的生活用品。

她嫂嫂手裡的兩根辣椒扔回框里：「這半天還沒洗完，不知道磨什麼洋工。」

想著便不自知地問出了聲：「給你錢要像殺你一樣，不給錢倒高興成這樣。」

旻鎮人窮，首飾鋪生意冷清。但是由於財大氣粗的葉家太太小姐時常光顧，它便吃喝不愁地經營了下去，外頭人提起旻鎮的楊記首飾鋪，都戲謔地說它是「葉記首飾鋪」。

蘇傾拿手背揩了一下額頭，坐下來，背對著他調整呼吸。

此時新思想已經流行開來，但尚未蔓延至鄉村的毛細血管。前朝舊俗未除盡，民間的風氣依然封建得很，除卻大喜大喪大節慶，舊家庭里陌生的少年少女之間，連對視一眼都是不規矩。

「噢，那丫頭老喜歡往那僻靜的地方跑，獨得很。」

翠蘭打斷：「你知道什麼！她就是在調|教媳婦。」

「……」葉芩坐直了，停了半晌，才拍了拍身旁的石頭，語氣有點凶，「坐好。」

他又問：「蘇傾，你剛才跑什麼？」

蘇傾背過身去，飛快地把衣襟拉起來自己聞了聞，耳根紅得很明顯。

他打個呼哨，賈三真像小狗一樣嗒嗒地跑過來，彎下腰把他背起來。他越過蘇傾身邊，蘇傾正揣著書立著。

「你好。」三小姐伸手。

蘇太太的生辰即將到來，蘇傾從荷包里倒出一半，去了鎮子口的商鋪。

葉芩猛地看過來，蘇傾坦然地迎了這道目光。

葉芩看著她鬱結小心地挪來挪去，故意不作聲。

他抬頭的瞬間，發覺蘇傾的眼神立即雀躍起來。

她又想起蘇煜，想起他剛出生的時候小小的皺巴巴的一團兒，養不熟的蘇傾從這幅畫面里刨去了，這世界上好像誰都在欺負他們母子倆。

「瞎說什麼呢！」斜刺里一道聲音嚷嚷，「你才小透卵，你們全家小透卵。」

蘇傾有些茫然。她從來和*圖*書不會強求別人，尤其是強迫他。

他突然想起來母親生辰的事，閉了嘴。

她往旁邊挪了半步，背光的髮絲在空中飄，連脖子上細小的絨毛都帶著融成星點的光。她把書捧起來：「那我幫你擋擋。」

葉芩像是頭頂長眼睛，反手「啪」地將滾落的書接住，移開了臉。

誰知她「倏」地躲得極遠，像受了驚的麻雀拍翅而飛：「我出汗了……」

瞬間，一股熱血直衝天靈蓋，她的手一抖，書沒拿住，直直掉下來。

倒是有人說他像狼，光眼神就讓人瘮得慌。

蘇傾看他一會兒，忽然問：「你和賈三算朋友嗎？」

蘇傾朝他笑：「那你給他結工錢嗎？」

晚春的太陽更活躍，陽光被石壁削去一半，剛好落在這塊空地之外。蘇傾坐得稍遠，東移的太陽先曬到了她，她的頭髮上映出一圈金黃的光澤。

「柱兒大了，也到了該娶媳婦的年紀。咱不撿貴的，只撿好的。我早就看上那丫頭了。」

蘇傾從成排的銀手鐲中默選了一隻，忽然聽到背後傳來由遠及近的熟悉的聲音：

翠蘭說：「葉家大門大戶的，能看上咱們鄉下姑娘？頂多也就跟她玩玩。到時候萬一出什麼事，就蘇傾的名聲，誰敢要她。蘇太太最好面子，別人不娶她也不敢要。」

葉芩兩手撐著石塊，懶懶散散地眯著眼睛：「你叫誰？」

蘇傾看著賈三跑開的背影，有些納罕：「他怎麼好像有些怕你。」

蘇傾柔和地看他一眼：「阿煜。」

逃難的時候她見過白蓮教搶親，遇上河邊洗衣服的姑娘，抓著腰就提在馬上，一騎絕塵而去，那姑娘怎麼哭喊，也回不來了。

「你好。」蘇傾知道這種招呼方式，極輕握了一下三小姐的指尖。

葉芩有些被她眸中莫名的情愫震住了，倒沒計較話里的內容：「……沒人這麼說過。」

「不肯，不肯咱們就讓她肯。讓她過來親眼看看，蘇傾要是不趕緊嫁，名聲都要壞了。她的兒子才多大，毛還沒齊全，哪點比得上我們柱兒。」

水面上漂浮的油漬在陽光下泛著混亂的七彩，翠蘭抱怨：「你看這髒水都漂下來了，怎麼洗呀。」

葉芩的目光還在他臉上，賈三與他對視不過兩秒，迅速起立：「那小的這就去幫其他姐姐洗衣裳。」

翠蘭和嫂子對視一眼，異口同聲：「你家是誰家呀。」

葉芩的半張臉埋在手掌下，半晌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不知聽沒聽進去。

聞了半天，沒發覺什麼異味，她遲疑地扭過和-圖-書頭，發覺葉芩正盯著她笑，笑得很惡劣。

蘇煜看了蘇傾一眼，磨磨蹭蹭地開口：「噢，這是我一個遠方親戚，在我家暫住的。」

只是他身上縈繞不去的蒼白和陰沉，磨掉了那股持利劍而行的自傲。像居於洞穴的雪妖，偶爾現於濃霧中，又在霧散時消失，喜怒無常，陰晴不定，怒而拍山震雪，埋人吃人。

翠蘭在同時驚叫起來：「嫂子你看，是個男人吧。」

蘇煜有些納悶地回想，在他心裏，姐姐和美哪裡沾得上邊。

如果是玉，必是暖玉，芯子里住著一道魂，得日日配在胸口。

他隱約發現了，蘇傾對於「潔凈」這件事，好像異常看重。

四周猛地寂靜片刻，只剩他的聲音：「今天先到這兒。」

翠蘭嫂子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了，沉默了好一會，又問：「既然這樣，你為啥還要去找蘇太太？」

蘇傾怔怔看著他的動作，尚未意識到發生了什麼，臉色有些發白：「我不是……」

*

隔了那麼遠，連五官也看不清晰，卻好像能感覺到有一道不善的目光射過來，就像誰放了一支冷箭。

三小姐齊耳短髮，一雙黑眼睛，時興的改良旗袍露出纖細的手臂和小腿，露齒而笑，毫不在意笑聲引人注目。

葉芩皺了皺眉頭，似乎對她的固執感到很不耐翻，拔開筆蓋，不容置疑地在扉頁上寫上了「蘇傾」。

翠蘭「嗤」地笑出聲：「人家去年把腌好的鹹菜往咱家送的時候，你還誇她賢惠。」

他雙手撐著石頭，將臉伸過來，臉幾乎貼著她的小腹，好像在嗅什麼，鼻尖不小心撩動了她的衣服。

葉芩垂下眼，冷冷淡淡地囑咐：「仔細挑。」

「慌什麼，再跑十圈也比別人香。」

翠蘭說：「你看蘇太太那樣子，她哪是在管教女兒。」

她根本沒法把蘇傾和輕浮、淫|盪、不自重等詞語聯繫在一起，可是她又控制不住地想，她最近總是心不在焉地想外跑，已經打扮得這樣暗淡了，可是那張青春的臉，還是像泥土裡開出的花一樣，控制不住地要綻放。

蘇傾不肯接。

三小姐的黑眼珠里滿懷憧憬，不自覺地微笑：「她很美。」

「怎麼不會，又不是親的。」翠蘭麻利地折一根蘆葦葉子擦手，「女兒總是要嫁，將來還得陪嫁妝；外來的媳婦不知根不知底，哪有自小養在身邊的用著舒服。」

「……」翠蘭嫂子瞪著眼默了好長時間，才小聲地說，「不會吧。」

水自遠處奔流而來，望不到源頭，一直往西走，就總能找到上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