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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煜很奇怪：「你出門幹什麼？」

房間里沒有人，蘇傾知道葉芩有心避嫌，不讓她局促。

蘇傾禁不住笑了，就勢坐在床沿上，一抬頭，竟然看見床架子上墜著她送的兩枚小香包，一個紅色一個黃色，很扎眼，竟是房間里唯一鮮明的顏色。

蘇傾看了看他，讚許道：「好。」

蘇煜說了日子。

蘇傾把狗趕到一邊，在她身旁蹲下來，屋子裡被褥的霉味一陣一陣傳入鼻中。她終於聽清二丫喃喃說的話：「樹死了，爹的樹死了。」

蘇煜對她的殘疾朋友沒什麼興趣，馬上轉到了另一個話題：「那我想到一個點子，就騙媽說，那天我要去城裡考試，趕不回來，晚上得住在外面，要你跟著照顧我吃住，這樣我們兩個都能出門。」

蘇傾把她領回小木屋：「記住了嗎？你走一遍給我看看。」

這一日清晨，蘇書生志不在考，心早就飛了，出了家門口，脫離了蘇太太的嘮叨，他甚至來不及與蘇傾招呼一聲就撒腿跑了，還把蘇太太裝給他的早餐扔給了她。

「他左右看看，發現那邊有房子。」她指向煙雨蒙蒙中的房屋，炊煙被風吹得四處飄散，「梨子好像就是他們家種的。」

圓圓的雨點已經落下來了，砸在她們頭髮上。

剛戴上，量衣服的嬤嬤們就來了，賈三.退避出去，蘇傾喊他：「今天太陽好，你把被子也捎出去曬了吧。」

蘇傾走近了才看出來，這是二丫的小木屋。二丫是鎮上的痴兒，生下來就是傻的，她爹在時為給她看病傾盡家財，讓一個庸醫騙了，病沒治好，房子也賣了。

蘇傾點點頭：「少爺的媽呢？」

蘇傾看他臉上春風，那同學十有八九是三小姐。她沒再多問，手上的絲瓜瓤嫻熟地滑過瓷碗：「哪一天？」

她忽然想到葉芩說「伺候我穿衣吃飯」的玩笑話，她肯定葉芩身邊是沒有這樣一個人的，但凡有一個丫鬟在身邊，屋裡就會是暖的、香的、蓬鬆乾燥的，絕不會是這樣陰冷空寂，充滿蕭索的氣息。

賈三搔搔頭：「最早也是有的，可是少爺腿不方便，小www.hetubook.com.com姑娘搬不動，再加上少爺脾性太怪了，沒幾個受得了的。」

蘇煜有些驚訝，在他眼裡，蘇傾一天到晚只跟雞鴨豬狗、鍋碗瓢盆打交道，她這樣的人，也能有朋友。

二丫分不清楚那一片和屋前的一棵有什麼區別，只是見了那麼多梨樹，心裏高興，驚奇的眼睛里不再湧出淚水。

葉家大少爺是歐洲留洋回來的，二少爺則在國外讀書時娶了個日本女人，他們的生活習慣已經西化，要一個大的客廳擺放沙發，還要呼朋引伴在高頂的餐廳跳舞。

把窗帘掀起來，外面的粉牆黛瓦、豐腴的葉子樹迅速後退，原來他們走得這麼快。

蘇煜知道蘇傾從來不會像母親一樣逼他做什麼，聽見他做的荒唐事也不會驚訝，所以有事也是先找蘇傾。

他的房間沒她想象中大，只有二層的幾扇矮窗透光，窗下擺著書桌，桌上很乾凈，只有一瓶墨水和緊挨著放的一根鋼筆。

她道「勞駕」，把包子遞給賈三：「吃點東西吧。」

葉家老宅很大，還是清代文人園的風格，外面一圈是曲曲折折的廊和房間，中間圍起一個帶湖的園子，但是這園子現下荒了，東邊隔了一大塊出來，一棟體量很大灰色建築突兀地立在那裡，幾棵老樹歪歪斜斜地生長。

旻鎮家家戶戶都不富裕，就算有好心人，也只是在木屋門口擺一碗飯而已。

二丫很吃驚，漆黑的眼一眨不眨地盯住遠山。

二丫的眼睛瞪大了，像一對琉璃珠似的倒映著陰天，嘴微微張開。

考試讓蘇煜一個人出這麼遠的門，要去一天一夜，她一萬個不放心。所以當兒子提出帶上蘇傾的時候，她立刻同意了。

「你要做什麼？」

她看見前面坐了個司機，後視鏡里看到她的臉，也跟著畢恭畢敬地喊「蘇小姐」。

葉家好像充滿了矛盾和算計，但大家還這麼將就忍耐著生活在一起，新政府已經建立，大家都以為平京安定了，回去是早晚的事。

「嗯，那可不。」

二丫出了小木屋，馬上便迷路了。她只認得小m•ｈｅtuｂoｏk.coｍ•ｃom木屋，出門要靠人領，否則便哪裡也去不了。

車很高，車頭黑漆鋥亮，排氣管里冒出一股股乳白的熱氣。

被子枕頭一拿走，枕下露出一片皺巴巴的紙，蘇傾撿起來仔細一看，正是那一頁泡了水的蜘蛛精。

賈三很驚訝：「曬被子？」

「您說六姨太太？」賈三笑，「她不管，六姨太太煙癮重得很，只認煙不認人的。」

本來在平京，他們各有宅邸還相安無事，可是逃到旻鎮，統共就一座老宅，一大家子人擠在一起，難免會有摩擦。

蘇傾停了停，似乎是在想。二丫哭著湊過來，怕她也嫌棄了她。蘇傾忽然牽起她的手，指向雲霧中的黛色的遠山：「看見那座山了嗎，山上住著一個神仙，也與你一樣想吃梨子。」

外頭嘈雜的聲音一鬧，賈三終於想起正事來，拿出個小盒子，朝著她「嘩」地打開，是蘇傾挑的鐲子。

狗猛地跑出去，蘇傾在後面快步地追，一直追到一座破房子前，黃狗四處嗅嗅，衝著小屋猛叫。

走到最近的一棵雲杉前，她壓著二丫的手撫摸濕漉漉的樹皮，「找到了，這裡有最高的樹，他就從天上爬下來。」

最終她們停在梨樹林前：「喏，他就吃到了梨。」

「怎麼了？」

她想，古時候書生進京趕考，大有人帶媳婦陪在身邊照顧衣食起居的，兩個人單獨處一處，培養感情也很好。

他忽然想到，以後誰當了蘇小姐的孩子，那該多幸福呀，可比少爺幸福一千倍一萬倍了。

因為他看見一縷紅無聲地爬升到她耳後，半天消不下去，要是下了車給葉芩看見，他不死也得掉層皮。

蘇傾忍住笑，拿出來戴在手上：「嗯，多謝他了。」

眼前一明一暗，隨即驟然一道驚雷砸下，黃狗嗷嗷地狂吠起來，蘇傾似乎聽見斷斷續續的細細哭聲。

蘇傾帶著她扭了個向，朝向高聳的雲杉：「他要下來，可沒有梯，就要找最高的樹當梯。」

老人家是個木匠，臨死之前，拖著病體日夜趕工，花了半年，給她在林子里搭了座遮風避雨的木屋。

蘇傾和-圖-書有點責怪地看著他，賈三讓這道清澈的目光一照，覺得自己太過分了，連被子也不知道幫少爺曬，趕緊抱起葉芩的枕頭和被子笨手笨腳地走了。

二丫臉上的淚痕一道一道的，她使勁用袖子擦眼睛。原來她也知道，這樹彎了腰，就再也不會開花了。

蘇傾頓了一下：「不行，那一天我也有事要出門。」

而大少爺和二少爺兩家人帶著僕人丫鬟擠一座房，表面和氣，底下也明爭暗鬥。

賈三見她立在床邊遲疑，趕緊過來幫她理理床鋪：「那個，床也不是不能坐，反正少爺說了隨便坐。」

「他就往那邊走，一直走，敲開門問可不可以吃你家的梨，人家說，吃吧。」

賈三學著葉芩刻薄的口氣：「少爺說了，因為晚上要跳舞，是先『借』給你戴的。」

……怎麼還留著。

「蘇小姐您別老掀帘子。」賈三大口吃著包子，他覺得在五少爺的襯托下，蘇傾善解人意得簡直像個天仙，於是口無遮攔，「別看成親路短，來回招搖的是大紅轎，新娘的臉可不能給人看。」

蘇太太一向憧憬知識，可這一回卻在心裏痛罵考試。

賈三把車門打開，教她抬腳：「蘇小姐小心，這門檻可高。」

他拿腳尖磨蹭地上的塵土：「我過兩天可能要逃學一次，不回家吃飯，很晚才能回來，你能不能幫我把媽糊弄過去？」

蘇傾頭還朝著窗外，渾似沒聽到，但是賈三嚇得半死，趕緊住嘴，往蘇傾背後打扇。

蘇煜含糊道：「一個同學，約我去家裡玩。」

賈三說：「那個是大少爺和二少爺一家的屋。」

順著她的目光回頭一看，原來木屋前的一顆細細的梨樹，讓夜裡的閃電給劈折了。

蘇傾沒有坐，繞到他床前看了一下，這樣躺著是背著光的，屋子裡空蕩蕩、灰濛濛，只有一小塊沒有溫度的光，讓那厚重的塊狀玻璃過濾了，變成慘白的顏色。

走了不到一刻鐘車就減速。旻鎮不大，葉家老宅離蘇傾家裡再遠也遠不到哪裡，她不知道為什麼這麼一小段距離，葉芩還要派車接她一趟。

大少爺二少爺一家嫌老和-圖-書屋隔出來的房間小，就在葉老爺最喜歡的花園裡強行修了座新房，為這件事家裡雞飛狗跳了大半年。

木匠死前借了一棵梨樹，給他女兒移到木屋門口，三月開花頭上戴，八月掛果肚裏也不飢。

蘇傾回到家裡，把自己和二丫換下來的濕衣服一起堆在盆里，沖了沖身上，又去挑了幾擔水填滿了缸。

然後蘇傾看見了二丫，她縮在屋門口的角落裡，睜著大眼睛哭泣，嘴裏念念有詞，不時那袖子用力抹一把眼淚鼻涕。二丫今年十六歲，樣子卻長得還像個小娃娃，她不打人，只是傻，傻就意味著沒有勞動能力，只能靠人養。

「少爺沒斷奶的時候跟她一個床睡，她晚上睡得死，壓住了孩子也沒醒，少爺哭得沒聲了，等嬤嬤把他抱出來，半邊身子都涼了。」

蘇傾讓人碰到的時候驚了一跳，但她也沒吱聲，以免大驚小怪丟了人，幾個嬤嬤邊量邊在本子上記，記的時候幾個人耳語幾句，臉上掛著讚歎的笑。

蘇傾讓賈三帶著在迴廊里穿梭，一旁樹梢上的鳥叫得正歡。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空廳和院落，上到二樓，就到了葉芩的房間。

賈三說：「少爺說了，讓您隨便坐。」

她指著遠處的一片枝杈縱橫，「別哭了，你以後實在想吃梨，可以去那裡摘。」

蘇傾猶豫了一下：「危險嗎？」

掛在胸前那隻環一直發燙，她看到之前消退的兩格藍色又漲上去，不，現在是三格，幽藍色已經不是一點了，變成了一彎。

這還不是最奇怪的，最奇怪的是她被按在葉芩書桌前的時候，一個嬤嬤拆了她的辮子，拿梳子沾了水給她把頭髮梳順，另一個拿了一把火鉗，在爐子上燒得通紅，又往水盆里一過，「滋——」地騰起雲霧似的白煙，她拿著冒白煙的火鉗朝蘇傾走過來。

蘇傾專註地聽，看著他的眼睛里含著一點光，賈三突然覺得她的眼睛引人入勝的漂亮。因為那裡有既像情人又像母親的同情和深情。

油膩飄在水面上，瓷碗刷得白白凈凈摞在一邊，蘇傾垂下眸，微微笑道：「你不認得，他兩條腿都斷了，需要人幫和_圖_書忙。」

他好像越說越氣憤了：「少爺小時候可聰明，四歲就能倒背唐詩，老爺天天把他架在脖子上走來走去，就有人怕了，給他的冰碗里藏了毒酒泡過的櫻桃。少爺吃了以後七竅流血，眼看著不行了，嬤嬤趕緊跑去找六姨太太，她抽過了福壽.膏，正睡著，身子骨軟得推也推不醒，嬤嬤說少爺要沒了，她只哼哼唧唧說，『沒了便埋了，容我先睡一覺呀』。」

人真奇怪，往常無人問津，她總覺得蘇傾這不好那不好，驟然來了個翠蘭想跟她搶，她就突然覺出蘇傾的寶貴來。

門閉上，嬤嬤們拿個皮軟尺開始量她，一會兒讓她平舉雙手，一會讓她兩手垂下彎腰，尺子從她腰上過、腿上過，弄得她有些痒痒，她彎下腰的時候，一個嬤嬤甚至從底下輕輕託了托她的胸。

今天是休息日，蘇煜待在家裡，蘇太太殺了一隻肥鴨涼拌，骨架熬湯，一連吃了兩頓。因為前幾日的生辰禮物事件，數日之內，蘇太太對待蘇傾很客氣。

蘇煜吹鬍子瞪眼：「看你說的，去人家裡還能有危險嗎？」

嬤嬤見她臉發白，按住她的肩膀不讓動，笑嘻嘻地安慰她：「蘇小姐別緊張，小的手藝好著哩，這些年葉家太太小姐，都是我給燙的頭。」

回來的路上下了大雨，烏雲密布的天陰沉沉的，路上的人急著回家收衣服被子，匆匆跑散了。

「我要去見一個朋友。」

「就沒有派過別的丫鬟？」

蘇傾彎腰在水槽前洗碗，蘇煜湊了上來：「姐……」

蘇傾拎著兩個包子，目不斜視地繼續走，走過了商鋪，走出了巷口，到了大道上，一輛黑色洋車停在路上等她。

「賈三，五少爺一直都是你照顧？」

「哪個朋友？」

蘇傾挽起她的手臂，把她拉起來，然後從小木屋往前走十步，朝右拐，再右拐，走五十步，那裡有一片梨樹。

蘇傾又帶著她走了三遍，走到第四遍的時候，二丫在雨地里跺腳，她錘著自己的頭，急得哭起來：「我記不得，記不得要往哪裡走了。」

眼看著嬤嬤們都湊過來看，蘇傾一急，順手把那頁紙疊起來，藏進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