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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制淪陷

作者:白羽摘雕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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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點絳唇(五)

第四十八章 點絳唇(五)

明宴卻說:「叫蘇傾。屠蘇的蘇,天傾西北的傾。」
她比狼崽子還狠,在她補衣服的時候,一針一針悄悄地把人心都織在一起,潛伏了這多年,驟然扯開,整個明府都讓她晃散了。
老頭鼓動她唱個曲兒助興。她問:「唱什麼?」
他的怒火啞了,把目光錯開:「那是王上。」
她單薄的衣裳被人從背後掀起來,背上全是紫印兒,她知道羞,掙扎著從老頭懷裡鑽出來,豆苗紮根似的站直了,聽他在背後罵了一句:「小孩兒。」
他想起三年前她跪在他腳下哭的模樣。
他走到了燈火闌珊的書房,慢慢地脫下喜服搭在椅背上,坐在桌案前,椅子是冷的,青玉案是涼的,桌上的軍報看著恍若隔世。龍鳳喜燭燒到哪兒了?明早起來她要淌眼淚,淌眼淚也不放過她。
天氣不好,貴人的大門都像凍住了似的懶怠開,唯有一戶開了門,看門的是個小崽,一雙眼睛警惕地看出來,看到了她,眼睛「蹭」地亮了。爹把她拎到前頭,大掌在她頭上一按:「快,作個揖。」
「不吃就不吃。」他頓了一下,「要是摔碗,就讓她摔,碎片收好,不許放她出門。」
老頭笑一聲:「能唱出個什麼來。」
要是不跋扈一次,當這個大司空有什麼意思。
明宴頓了一下,站起身:「我去瞧瞧。」
他們不知道的是,明宴的是老頭撿來的第一個,夠狠夠凶,血光里泡了四五載,做了南國史上最年輕的十二衛都統。
長褂衫的爹,手裡拎著二胡在前匆匆走著,她跟在後面,攥著和圖書一雙落了漆的紅牙板,指節凍得發木。
她行三拜九叩的大禮,眼淚還在掉著,濡濕了裙擺,「奴婢傾心於王上,此生不渝,請大人看在奴婢伺候七年的份上,賜奴婢良籍,放奴婢一條生路吧。」
東風諾諾:「不吃怎麼辦。」
西風看他寫了「蘇傾」兩個字,馬上大喊起來:「不公平,憑什麼不叫她俞春風!」
二胡聲「吱」地一剎,爹沖她使眼色,她知道是讓她要錢了,她不敢去,也不想去。那眼神讓她明白了什麼:她唱壞了,飯桌上倒了人家的胃口。
明宴說:「叫人給她端點東西吃。」
他讓陽光迷了眼睛,睫毛上都是細碎的光,伸手遮了一下,不耐道:「幾時了?」
她說:「我知道。」
明宴的影子讓月光拉長,錯落地落在台階上,屋檐的影子落在他臉上,蓋住了一雙漠然的眼睛。
爹點頭哈腰,二胡聲賣力地響起來。她也是前日才學曲兒,娘病死之前,是娘來唱,她只負責拍牙板,但娘沒了,就得由她來唱。
老頭說:「唱你那天唱的那個。」
他這輩子從來不與誰親近,唯獨在這裏翻了船。
東風說:「是。」
蘇傾夢到了南國的冬天,萬物凋敝,百草蕭瑟。
十四歲的蘇傾,抽了條,開了花,就綻放在大司空府上,變成「傾國傾城」的傾,一口一個「奴婢」,就是最卑劣的劃清界限的方法。
又一把金葉子倒進來,爹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錢,手都打顫了。千恩萬謝地接過來,可是剛接過來,又聽見一道冷清的https://m•hetubook.com.com帶著威懾的聲音:「人留下。」
他不信。
那一年明宴十八歲,都統府剛開沒幾年,院子里的樹都是新栽的,西風吹來枝幹瑟瑟,樹枝下面站著一個小雞似的毛丫頭,含著兩汪眼淚看著門口。
坐在他旁邊的白須的老頭露出豁了的牙口:「幾歲了?」
看門的男孩子拿錦帕包了銀元走過來,年輕的錦衣男人說:「等一下。」
當時西風就在旁邊,哈巴狗似的趴在桌上聽。
東風搖了一下頭,似乎難以啟齒:「……還沒起。」
她就睡在後園裡的小木屋,這裡有好多的樹,她喜歡這些樹,喜歡在陽光最好的時候草地上打滾,有一回他撞見了,小孩在草叢裡滾得正高興,露出了一截白生生的肚皮,頭頂就是一顆大樹,雪片似的槐花落了一地,見了他,趕緊爬起來站好,一雙眼睛怯怯懦懦地看著他。
她像小狗似的作了揖,逗樂了那個男孩子,就讓他們進了這戶門。這家很闊,前院比她去過的任何一家都要大,他們穿過院落,進了堂屋,一桌几個大人小孩,正在吃飯。
蘇傾湊過去,個頭矮看不全,抓著桌案踮了兩下腳。身後忽然有一雙手,將她一把托起來。
可是東風西風都拍著桌子起鬨,她只好唱那個「滅燭解羅裙」,一邊唱一邊觀察他的臉色,唱到「婉伸郎膝下,何處不可憐」的時候,明宴沒繃住,笑了一下。
明宴沒有爹,只有一起生活的老頭。老頭喜歡撿小孩,尤喜歡撿街市上偷人搶人的刺兒頭,都統府里撿足m.hetubook.com.com了四個,每次一開飯,就像餓狼搶食,他左踹一腳,右敲一下,那幾條狼崽子才抖抖毛,收斂成人形。
養著倒也沒有什麼難的,都統府不缺錢,狼崽子命賤,扔在地上就能活。多了第五個,無非是添雙碗筷,再添個丁口。
爹拎著二胡走了,駝著背,走得也慢,好像拿袖子擦了擦臉,但也沒回頭。她看著院子里的枯樹枝心想,原來爹把她給賣了。
天氣冷了,街上的人不願出來,沒有人捧場,只好上門找生意。敲開了一戶門,又一戶,掛著大匾額、蹲著石獅子的是權貴府邸,看門的都很兇,打量一眼衣裳就把人趕走,爹的一串吉祥話吐出來也不管用。
她不敢唱,她知道自己唱得不好。她還記得那一天明宴看她的厭惡眼神,好像看到一個人在大街上沒穿衣裳。
外頭陽光燦爛,照得書房裡一片亮堂,蘇傾往常起床從不超過辰時,雞啼一聲她就起床,天亮時已經忙了許久,過去許多年都是這樣。
她怯怯答:「七歲。」
東風說:「不會是夢浮生出問題了吧?」
錦繡朱門裡自有舞|女樂司,她見過,腰肢細軟,聲如黃鸝,根本用不著民間樂師寒酸的二胡。可是她不能說,糊不了口,爹也會很兇。
因為明宴記得自己的母親姓俞,所以撿來的小孩都姓俞,俞西風想,東南西北排夠號了,接下來該是春夏秋冬。
爹說給貴人獻個曲兒,只有幾個小男孩好奇地停了筷,上座那個一身錦衣的男人垂著眼,像沒聽見一樣。
蘇傾一雙眼睛黑漆漆的,看著www.hetubook.com.com他,明宴說:「知道怎麼寫?自己來看。」
可是她瞅著院子里的一棵枯樹,哭不出來,這個冬天,樹和人都不太好過。
又一弓子甩下來的時候,讓人擋住了,老頭拿一根筷子架住了爹的弓,再一使勁兒,爹手一抖,弓就掉在地上了。
他掃她一眼,從園子里默然走出去了。
她抱著罐子在樹底下接著,接了半罐子。飯桌上就有了清香四溢的槐花麥飯。
老頭笑嘻嘻地說:「出息了,你是要養著我們的。」
淫詞艷曲兒從她嘴裏吐出來四不象,男人蹙了眉,冷冰冰的一眼掃過來,疏離的反感,抑或是什麼別的,她又駭又畏,好像給凍住了似的,接連唱錯了好幾句。
「送客。」他吐了兩字。
明宴皺了一下眉:「這名字不好,給你改一個。」
只是他從來沒養過毛丫頭。
她不動,爹就急了,弓子抬起來,啪地抽在她背上,打得她向前走了兩步:「青姐兒,讓你不聽話。」弓子打得又重又狠,是為了讓她哭鬧,當著僱主面前打孩子是故意的,他們看不下去窮人的鬧劇,馬上就拿錢打發走,買個清凈。
明宴休沐也不歇息,在府邸里辦公,每次都是毛丫頭給沏茶,他喝一口溫度正好的新茶,才起來總是丫頭來丫頭去也不好,上了學總該有個名字,就叫住她:「你叫什麼名?」
蘇傾七歲入府,七年裡從沒掉過眼淚,眼睛里總是帶著笑的,唯有那一次,她還沒說話,兩串淚珠子先從寶石似的眼睛里落下來,無聲地沿著兩腮下滑,又吧嗒一聲砸在地上。
明宴在他後腦勺和圖書上一拍,不耐煩道:「滾。」
她喜不自勝地跟著燕成堇離開的時候,像一隻無牽無掛的燕子,那背影頭也不回地走遠,好像有什麼東西硬生生從他心裏剝離開了,那個時候他就恨上了她。
她來以後,什麼都會做,什麼都學著干,會點燈給北風縫掛破的衣服,在破洞的地方綉一朵青葉子,會給一樣大的西風做木頭槍木頭劍,不出一年,她身後跟著一串小孩,聽她指揮疊著羅漢爬樹摘槐花。
他動了下手臂,按了按痛楚的太陽穴,睜眼又看到面帶難色的俞東風:「鬧了?」
明宴只笑那一下,就沉下臉:「開春學認字,這些都給我忘乾淨。」
她和爹都緊張地看那塊錦帕,生怕他變了主意,不給錢了,他淡淡掃了那銀元一眼:「再添些。」
可她就這麼順理成章地活了,一開始,東風西風總欺負她,笑她說話有股方言腔調,她從不還手,慢慢地話也少了,只餘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看著人,像只乖巧的貓。
她其實不太明白,他這會兒怎麼笑了,彷彿她不是唱艷曲兒,是演了個滑稽戲。
老頭兒給她算過一卦:「天生鳳命,貴不可言。我們府上留不住她。」
「辰時了。」東風答話的聲音都變得小心了,「她……惹您了?」
寅時稚鳥叫了,夏天日出早,不一會兒天光大亮。俞西風還沒有回來,東風來取筆,見他支肘坐在案前,嚇了一跳:「大人……」
她跪在十二衛都統膝上,趴著他的桌面,手指輕輕地描著那兩個字,仔仔細細地看她的新名字。
她小聲說:「我叫蘇青青,青草的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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