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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這個模樣實在熟悉，從前多少次不願意做功課鬧到他跟前，都是這樣一幅「恨不得與策論術法同歸於盡」的表情。可是這次卻沒有誇張，她魂魄不全，聽引魂曲只會渾身難受，頭痛欲裂，百花樓上一曲引魂曲，能要她的半條命。

「傷我家人，當以此為例。」涼玉輕飄飄地丟下一句話，轉身一步步回到她的主位上去。除了鳳桐，沒人聽得出她聲音里冷然背後一點輕微的虛弱。

她眯眼看窗外的陽光：「現在什麼也做不了，像是手腳被砍斷的人彘一樣，看著溫玉和季北辰欺負你們，我跟死了有什麼區別？」

他瞪著她，半天沒吭出聲來。

鳳桐深深看著她，眼裡由慍怒變作無奈，他垂下眼眸，不說話了。

「這紙靈不在六界之中，溫玉縱使修為再高，也發覺不了。天上地下，唯獨我死了的父君和我會摺紙靈，要探聽消息，誰都不行，只能讓它去，讓我來。」

風桐笑了一聲，竟然也由著她，順著她的話接下去：「哦，氣不過。那為什麼不提前告訴我，何必親自去做？」

風桐看著蕭氏的臉像少女一樣噘嘴，「噗」地笑了出來，笑罵：「胡說。」

她撿起絲帕擦了擦手，伸手出來，打破這僵持的氣氛：「好了，給我的梨呢？」

鳴夏和剪秋見不得血，早已腿腳酸軟，啼春卻鎮定，抹了抹手上的血，立即開始處理屍體。

兩扇厚重的門吱呀一聲閉上，屋裡暗了一大截，陰影籠在她臉上，擋住了她的眼睛，她微微前傾：「你說說看？」

眾人都被嚇呆了，剪秋「哎呦」一聲跌坐在地，鳴夏捂住嘴，滿眼的驚駭。涼玉低垂睫羽，雙手用力，噗嗤，又將那把劍拔出hｔtps://ｍ.hｅｔuｂoｏk.ｃom.cｏm。劍尖上佔滿了猩紅，蜿蜒的血直流到她腳下，變成了黑色的。這是一把好劍。

鳳桐眼也不抬，拈起一塊，徑自放進自己嘴裏，吃完了才慢慢道：「不給你吃了。」

噗嗤一聲，血濺了啼春一手。他的眼睛瞪得極大，面容扭曲了幾下，倒在血泊中，身子還掙扎了兩下，不動了。

他心裏靜靜想，不怪她。

「啊呀……」她湊過來，靠近他身邊，嬉皮笑臉道，「鳳君給我切的水果還少嗎？」

語氣中抑制不住的驚異。

啼春毫不留情地踹他一腳：「休要胡說，你若不心虛，為何見我就跑？」剪秋也放下扇子，怒道：「我都差人指認過了，你原先是鄭家的門客，真是好偽裝！我還信了你的鬼話，拿了那害人的玩意兒！」

涼玉斜倚在塌上，面色蒼白，專註地剪手上的紙。

「原來應侯府是這樣請人的。」他瓮聲瓮氣地應道，把頭偏了過去。

「修習術法的事情，從小到大我從未管過你。」他慢慢道，「我唯獨不准你做這個。」

他不再吭聲。

那怪誰呢？怪他沒有能力護好她。

那人臉上露出得意的笑容，眼看啼春跑去掐他下頜的手是來不及了，卻有人比她更快，閃身便到了他面前。

風桐驀地抬頭，剎那間便讀出了弦外之音：「你心裏想什麼呢？」

鳳桐看著她的動作，猛然吃了一驚，「涼玉，誰教你的？」

神色晦暗不明，不知道是在走神，還是因為負氣。

那個疑似給蕭氏送了帶著夾竹桃粉枇杷的果農，是個四十上下的瘦弱男人，被用麻繩捆了個結結實實，活像是只待稱斤兩的大閘蟹，跪地在地ｗｗw•hｅｔｕｂoｏk.com.ｃｏｍ上，一聲不吭。

這就是天道，混沌初分了三六九等，卻偏要不分高低貴賤，誰也不能干涉誰。

「凡事都有第一次的。」

蕭氏梳著一絲不亂的灰白頭髮，臉上陰雲密布，多年的威儀尚在，這樣疾言厲色，實在是事半功倍，凶得令人膽寒。

她從一百歲練華蓉劍，一招一式牢記在心，行雲流水，可是用劍殺人卻是第一次，她有片刻的恍惚，但很快便回過神來，噹啷一聲將劍丟在地上。

紙人慢慢立起來，絲帕滑落下來，上面的血跡漸漸淡去。紙人逐漸透明，發出幽幽的藍光，從桌上跳到地上，一點點長大，變成與常人一般大小，只不過只有人的輪廓，淺淺的一點藍光，沒有內在，浮在空中，動了動胳膊和腿。

「鳳君仁至義盡，有些事我必須自己去做。」她嘟囔著，最後剪斷紙張，迎著光看了看，是個紙人的輪廓。

他仍舊執著於她語氣中涇渭分明的客氣，眼裡微有冰冷：「非要這麼生分嗎？」

有隻小蟲在耳邊飛舞，剪秋給涼玉打扇，錦冬抱了個盆躲在門口看熱鬧，自以為藏得很好，其實半個腦袋都露了出來，輪廓鍍著光，像一顆毛茸茸的梧桐果。

涼玉反倒鎮定地笑了：「我知道鳳君擔心什麼。」她極為平靜地接道，「不就是折仙澤嗎？左右仙澤那麼多，折一點也不要緊的。」

「啼春，你知道對外怎麼說。」

話音未落，涼玉瓜也不吃了，整張臉扭成一團，甚至還誇張地用手捂住了耳朵：「不要了吧……」

「總比你沒受過雷刑的好。」他勾勾嘴角，漫不經心，「來來回回都習慣了。」

涼玉搖了搖頭：「你把他帶到前廳，和圖書我親自去問。」

涼玉道：「讓我猜猜你背後是誰，是忠勇侯，貴妃，還是鄭袖？」她刻意咬重了鄭袖二字，著意觀察著，他撐在地上的手忽然輕微痙攣了一下。

而殺孽都是要付出代價的，他實在是怕。

紙人原地轉了一周，倏忽消失在空中。

涼玉等了一會兒，才悶悶道：「我氣不過，顧不得這許多了。」

涼玉冷哼一聲，聲音驀地抬高：「鄭家若是跟我們作對，應侯府奉陪到底。鄭袖要是對我感興趣，便讓他來找老身。至於你，一顆死棋還妄想他們來救你么？」

「怎麼，你覺得我不敢？」她抬手吩咐，「錦冬出去，把房門閉上。」門口躲著的錦冬一愣，下意識地獃獃照做了。

涼玉語氣溫吞地囑咐：「去清章殿，藏劍閣，看看溫玉把華蓉放在什麼地方。」

她怔了怔，實在太滿意啼春的聰慧：「攀咬了誰，任他們猜去，要給他們留點糟心事才好。」

「是。」啼春急促道，「此人是事情敗露咬舌自盡而死，死前攀咬他人，老太太和老爺不曾相信。」

「明知道他要自殺，為什麼要再出手？」鳳桐動手切梨，沒有抬頭，聲音裡帶著微微的怒氣，「沒挨過雷的小東西，知道受雷刑是什麼滋味嗎？」

風桐無可奈何，篤定道：「不行，魂魄必須要集齊。」

前廳掛了一把劍，是老應侯馳騁沙場的愛物，銹跡斑斑卻依然鋒利如舊，平時不過是放在那裡彰顯應侯府的榮耀與氣度的，誰能想到蕭氏忽然站起身來，從鞘中迅速取下了那把劍，跨到廳下一個轉身，居高臨下，一劍穿心。

鳳桐默然立在一旁，不易察覺地嘆了口氣。

風桐心中嘆道，不愧是紫檀殿的骨血，沒有仙和_圖_書術，用殺孽胡亂代替，竟也造得了靈。

他臉沉了沉：「這是什麼話？」

反覆用一個人，這該是心腹中的心腹，要是不幫這個鄭袖剪剪羽翅，怎麼對得起他煞費苦心的暗算？涼玉細細引導：「原來鄭袖是你的主人……你算是鄭袖的心腹，還是死棋一枚？」

「唉。」涼玉冷眼望著風桐袖裡那隻無暇潤澤的玉屏簫，喃喃道，「從前覺得它挺好看的，現在只想幫鳳君撅斷了。」

剛才還一臉生死置之度外的涼玉瞬間垮了臉：「別生氣啊鳳君。」她伸手夠了半天，指尖剛碰到裝梨的碟子，鳳桐瞬間便將它拿遠了，「自己切。」

他一看到她眼裡的狡黠神色，氣也生不起來了，將碟子推到她面前，嘴角掛著一絲冷笑：「這時候不與我生分了？」默然看著她吃瓜，接道：「今晚再聽一曲引魂曲……」

「鳳君挨雷就不疼了嗎？」

實在沒有辦法，這樣才能活得長、活得不提心弔膽啊。

她嘆一口氣，從懷裡掏出手帕來，手帕沾了斑駁的血跡。她將手帕覆在紙人上面，伸出兩指，在桌上飛快地劃了幾道符咒，口裡念了訣，往手帕上一點。

啼春一身勁裝，狼狽地用袖子抹了一把額上的汗，抱拳道：「老夫人，那個果農抓著了，我讓他們捆了壓在外頭，老夫人可要知會老爺來審？」

侍立在涼玉身後的鳴夏忽然驚叫一聲，手哆哆嗦嗦地指向他：「是他！當日奴婢帶三小姐洗手，在外面一直盯著我們看的就是他！」

他聞言，輕微哆嗦了一下，卻很快鎮定下來：「你們敢這樣對我，不怕鄭家會來報復？」

他瞪著她，回頭艱難地看了一眼房門，臉色變了變，面容忽然輕微地痙攣了一下。啼春和*圖*書反應最快：「不好，他要咬舌！」

「好好地請你來，你偏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她冷眼看著他，聲音輕而沙啞。

但這天賦實在是強大又太危險，現在她心裏有了血海深仇，有了痴念和妄念，又有了強大力量的捷徑擺在眼前，成魔與成佛只在一念間。

神仙一向愛惜羽毛，手不染殺孽。看著人死可以，卻不能主動殺人。改變一個凡人的命數是大罪，十有八九要受罰。

「集齊魂魄幹什麼呢？」她想了想，又噘嘴道，「我看引魂曲除了讓我難受，沒什麼別的作用了。」

涼玉垂目不語。沉默這一招，過去的幾百年裡，她在玉郎和司矩的調|教下用得渾熟。前廳就慢慢安靜下來，眾人大氣也不敢出，都緊張地盯著她，一時間針落可聞。

幾個丫鬟都跪下了，跪在她腳邊：「老太太……」

他只看著她，一張布滿風霜的瘦長的臉，露出一種魚死網破的不在乎來。她微微一笑：「我們應侯府也是武人出身，沒那麼多耐心，不過有一百種讓你開口的方式。」

「鳳君。」她抬起眼來，皮相是老邁陰沉的婦人，可是眼睛還是她的眼睛，黑峻峻的，黑得像冰涼的曜石，「溫玉是我撿回來的，季北辰是我去招惹的，我識人不清，自食惡果，連累你和阿矩已經是出格，我不能再錯下去。」

啼春叩門，鳳桐起身開門，打開便旋身離開，巧妙地避過了啼春探究的視線。

「我是紫檀殿後人，父君會的摺紙成靈，我自然也會。我如今沒有半分修為，造不得靈，只能親手要了他的命。」

「我心裡有數。我手裡能沾的人命有限，稀罕得很，要用在刀刃上。」她語氣輕輕鬆鬆的，像是在說笑話。

他緩緩抬頭窺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