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朗月（上）
「你要靠自己，即便是別人負了你，拋棄了你，你也得熬過去——你是為了自己活著的。」
鳳桐坐在窗邊，兩眼望著窗外：「你覺得這鄭袖如何？」
他也不回復，用她桌上放的一條絲巾擦了擦手，伸出手，往桌上橫了一塊軟墊，朝它拍了拍：「不是要診脈嗎，請。」
鄭袖？來得真是時候。
中場休息，她蹬蹬跑到茶台邊，湊到他身邊吃點心。
「就是……就是……」
她搖搖頭，想著想著竟然笑了起來，回首對鳳桐悄聲道：「我竟夢到皇帝老兒跟他愛妃的寢宮裡頭去了。」
涼玉理虧，低聲道：「鳳君教訓的是。」
她突然想起之前的那些日子，他坐在青瓦洞的窗邊喝茶，她披著厚厚的披風盤坐在他的塌上看話本，看到緊張之處，心跳砰砰，披風滑下去了也顧不上，只覺得背後涼嗖嗖的。
鄭袖開口了：「老夫人的卧房裡，一直有這麼多丫鬟嗎？」他隨意地環顧四周，嘴角掛著一抹嘲諷，「還個個緊盯這在下，雖說在下尚未婚配，可這樣……總歸讓在下有些不好意思吶。」
她癟了癟嘴，不吭聲了。半晌，又吭吭哧哧地問：「鳳君，你真的不覺得李甲很壞嗎？」
涼玉站起身來：「辛苦鄭公子來一趟，竟然也沒有好茶好酒地招待。」她順手從桌下拿了一包預備丟掉陳茶，不容拒絕地塞進鄭袖懷裡，「茶是好茶，要滾水泡才好喝。」
下一刻，鄭袖頭上猛然冒了細細一層冷汗。
「你給我放開！」她壓低聲音威脅，拼盡全力控制著通紅的臉。
青瓦洞鳳君的寢殿並不大，茶台不和圖書是按尋常套路擺在中間的，而是緊挨著窗，因為這裏實在是太壓抑，他很喜歡向外看，外面是離離青草，微風拂過就有清香。
「……」鳳桐看著滿臉質疑的涼玉，反問道，「什麼是薄情寡義？」
鳳桐緩緩走近，鄭袖坐得規矩，手上不動聲色地調整變化，認真地搭在了她腕上。她立即抽回手去，把手死死藏在懷裡。
但是涼玉絲毫不覺得逼仄，認識季北辰前，她喜好與鳳桐擠在一處，像只取暖的小動物。她邊吃點心邊眼紅著眼圈地看著他，含含糊糊：「杜十娘為什麼這麼可憐啊？」
涼玉一個激靈，避開他幽幽的目光，尷尬地猛灌一口茶：「老身何時與鄭公子如此熟稔了？」
鳳桐見她服軟，沒再教訓。半晌，涼玉抬頭，看他斟了一盞茶，悠然地抬腕飲茶，稀碎的微光拂在他額頭和臉頰，透過柔和的小鳳的側臉，還能想象出鳳君滿不在乎的表情。假如她要是沒有出事，他大概現在還如此悠閑地坐在青瓦洞喝茶呢。
涼玉咳了一聲：「鳴夏剪秋錦冬，你們先出去吧。」
他將手指搭在她手腕上，偏頭凝思，好像真的在診脈。
該死，這登徒子！
她被一陣異樣的感覺打斷。
她忍不住黑了臉：「鄭公子不是來給老身請平安脈的嗎？」
「書都沒讀全，以後少看點話本。」他打斷，嫌棄地擦了擦她嘴邊的渣子，「小小年紀就變成個怨婦，這怎麼得了。」
涼玉明白本朝鄭家「玄雲朗月」的稱呼怎麼來的了，世人都好編排美少年，她從窗子里見過鄭襯，這和圖書兄弟倆是一個路數的——小白臉掛。
涼玉望他一眼，將手臂伸了出去，擺在墊子上。
鳳桐嘴角噙著一抹冷笑，撒了手，由他撤退。
她立即想抽開手去，可他用力抓住她的手腕，他看起來年輕單薄，力氣竟然這麼大。她瞪著鄭袖：「鄭公子，自重。」
「她將身家性命盡數託付給別人。」鳳桐點點她的額頭，意味深長，「你不要這樣，永遠不要。」
終於屋子裡清凈了，鄭袖環顧四周，竟然十分愜意地伸了個懶腰，半個身子上了塌，順手拿起桌上涼玉剩下的半盤蛇果，接著咔嚓咔嚓地嚼了起來，一面嚼，一面目不轉睛盯著她的臉看。
他接過茶，低下頭看她半天，將茶包拿起來揚了揚，眼眸深深地笑道：「好茶，滾水——記住了。」
剪秋恍然大悟：「鄭貴妃出閣前確有個乳名，叫做婉婉，現在貴為天子妃，除了陛下，很少有人敢這樣叫她了。」
陽光落在他漆黑的發上，他漫不經心的眼眸中，暗暗含著一股一種執拗的、堅韌的力量。
幾個丫鬟你看我我看你，欲言又止。
他笑了笑：「經了這麼多事，還是不長記性，他讓你把丫鬟遣出去，你便乖乖聽話，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呢，還是送羊入虎口？」
「哈哈……」鄭袖竟然笑了起來，「在下是來請平安脈的，又不是來搶劫的，怎麼各位姑娘都如此緊張？」他那雙桃花眼一挑，轉到了涼玉臉上，肆無忌憚地上下打量，「難不成，在下還會對老夫人怎麼樣？」
她盯著他的美人尖，出神地思索著下一步該問他些什麼。此人不按常heｔｕｂｏｏk.ｃｏm•cｏm理出牌，處處透著古怪，該怎樣套他的話，才能叫他鬆口，吐出背後的人？他跟溫玉又是什麼關係？
不過，想想他此前做過的事情，便讓人足夠忌憚。這副無公害的皮相，也許正是他的保護色。
涼玉揉了揉被攥得生疼的手腕，悶悶答道：「不如何。」
他接著淡淡道：「鳳凰族一生只娶一妻，遇不到就算了，遇到了，會至死不渝。」
鳳桐繼續喝茶，眉頭蹙起，看起來有點惱了。過了很久，久到她都以為他不會應聲了，才道：「杜十娘遇人不淑，世上有的是良人。」
他用手死死壓住她的手掌，那雙桃花眼裡盛滿了笑意，他眼裡澄澄的微光，湊近了她，呼吸像羽毛掃過她的臉頰。
「哎呀，奴婢眼神不好，杯子剛剛還在這兒呢，現在怎麼不見了。」小鳳低下頭，懷裡抱著壺，睫羽長長的，眼睛眨呀眨，還真的是一臉愧疚的模樣。涼玉道：「怎麼如此不小心？還不快給鄭公子賠罪。」
少年露齒一笑：「夫人叫在下朗月就好。」
鄭襯鄭袖二公子，在京城被人稱為「玄雲朗月」，原來是二人的表字所化。
「……」他以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待到仔細聽清她的話之後，把盤子往她下巴下面一推，接住了掉下來的渣子，哭笑不得：「這有什麼好哭的？」
涼玉悵然地看著自己的牙，結束了一天的午休。
涼玉望了一眼窗外打著旋兒的落葉，笑道：「請吧。」
「嘶……」鄭袖立即一個翻身站起來。
鄭袖看涼玉一眼，又看了小鳳半晌，稱讚道：「應侯府果然人才輩出。」
鳳君看到以後，不動聲色地捏個訣給她披好，繼續看著窗外喝他的茶。
涼玉把茶盞往桌上重重一擱，對著反客為主的鄭袖甩了個警告的眼神，加重語氣：「都出去吧。」
他強忍著傷筋錯骨的疼痛，吸著氣道：「不必了……」努力抽了幾番，都沒抽出來，他禁不住倒吸一口冷氣，討饒般看向涼玉，「老太太，在下忽然想起府上有事，下次再來叨擾。」
鄭袖看了看通紅的手背，咬牙笑道：「無礙。」
鳳桐斜睨過來，丟了個「慎言」的眼神給她，起身出去了。錦冬孩子心性，好奇地一蹦一跳跟了出去。
她睜大眼睛望著鳳君，萬萬想不到從懷裡時常軟玉溫香的鳳君嘴裏會認真吐出「至死不渝」四字。
鄭袖面上略有尷尬，放下盤子，盯著她笑：「老夫人還在生朗月的氣？」
她默默記在心裏，又問道：「當今天子，排行第六？」
門吱呀一聲打開，涼玉回頭一看，看到鳳桐的臉，登時鬆了口氣，也不顧他眼裡幽深的意味，急忙一邊使著眼色，一邊燦爛地笑道：「小、小鳳，快給鄭公子添茶。」
鳴夏和剪秋進來給她更衣，聽見她問道：「你們知不知道，哪個宮妃名字裡帶婉字的？」二人對視一眼，一時間都有些怔愣。站在門口的錦冬插話：「鄭家那個貴妃娘娘，不就叫婉婉嗎？」
「太慘了……」她見他笑，越說越委屈，甚至還抹了一把眼淚，「鳳君，男人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不是都這樣薄情寡義？」
她搖搖頭。那時她太小，覺得話本就是話本，看過高興就算了，還能讀出道理來？
不一會兒，又慌慌張張地折回，涼玉疑心是鳳桐欺負她，站起來準備說話，只聽見向來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錦冬怯怯地說道：「老太太，鄭袖來了，就在門口，說是……來請平安脈了。」
要知道此時此刻，她是在蕭氏的身體里，那隻手粗大，皮膚暗淡，指頭上布滿了長年拉弓策馬練出的薄繭，手臂上呈現出魚鱗般的失去光澤的皮質，然而鄭袖不以為意，輕撫著老太太的手，彷彿在愛憐一個妙齡女子。
少年今年只十九歲，銀冠玄袍，樣貌與涼玉想象中完全不同。他一點也不凶神惡煞，也不老氣橫秋，相反，此人面冠如玉，一雙笑成月牙的桃花眼，看上去毫無攻擊力，甚至……有幾分親和可愛。
鳴夏一面換著香料，一面笑道：「是啊。老太太怎麼突然想起來這個了？」
這廝……
三人立即露出擔憂的神色，腳下遲疑。
「鄭公子。」風桐笑了笑，手裡捧著茶壺，往下一傾，竟然掠過了鄭袖端著的茶杯，滾燙的茶水徑自澆上了他的手背。
鄭袖笑得越發燦爛。
小鳳飄然靠近，聲音細細柔柔，「真是對不住，奴婢幫公子吹吹。」他截住鄭袖的手，握在袖中，笑容溫良馴服。
涼玉冷笑一聲：「這可不成，老身膝下三個孫女兒，推月拂月撥月，若是叫鄭公子朗月，萬一旁人疑心老身添了第四個孫女兒怎麼辦？」
他轉過來望著她，嘴角勾起一抹嘲諷的笑，眉目稠艷，「你知道杜十娘錯在何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