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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的朗月猛地止住了笑，眼中閃過一絲忌憚，十分沒出息地化作一抹黑影，一聲不吭地便徑自溜了，連招呼都沒打一句。

是啊，他們從前就一直如此，他事事周全，對小輩照顧得妥妥噹噹。

不是師徒，不是父女，他沒名沒分地照顧她到七百五十歲，收拾了無數爛攤子，擔下了屬於她的一頭髒水。她一直麻煩他到七百五十歲，早已足夠了。

「我要成婚了。」

盈盈月色落了他滿身，他離她不過一個案頭的距離，仍然像從前一樣對她笑語，卻好像一下子就變得觸不可及。

是長輩對於小輩不懂事的寬容。

「為什麼？」她獃獃看著他。

鳳桐笑道：「傻丫頭，我何時與你生過氣？」

涼玉點頭道：「那你要好好待她，切莫負她。」

她的眼睛瞪大了，瞳仁顯得愈加漆黑，眼神有些茫然，那漆黑的瞳仁便許久才轉了一轉：「鳳君待我……如父如兄……」

他頓了頓，答道：「故人之女，養育之恩，怎能看著她魂飛魄散？」

「近些日子忙了些，沒能早點回來看看你，該不會覺得委屈極了？」他笑道，「以後我怕也不能常常來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

她長長嘆了口氣，一陣尷尬的靜默蔓延開來。

她拈了一塊放進嘴裏，嚼了嚼，又吃了一塊，覺得很苦澀。

那時……那時……

他看著她，坦然笑道：「那一次你嚇得不輕，你沒經過這樣的事情，我不放心。」

她的心彷彿停擺了一般，浸在冰水裡，不敢置信。

「三姐走了，大家都很傷心，奶奶要保重身體。」

她的眼淚忍不住落下來，憋了半晌和-圖-書也只能勉強不發出聲音：「玲瓏錦繡都是你的侍女，你為什麼偏偏喜歡玲瓏？」

「嗯。」他隨意地應一聲，像是從前的無數個日夜，像從來沒離開過一樣。

鳳桐道：「那一次從芷蘭行宮回來，玲瓏衣不解帶地照顧我兩個月。」

撥月四日後下葬，棺木里滿是玉簪花，香氣襲人。

宛如時光回溯，她拖著殘破不堪的身軀，躺在星寸台的血泊里，那個台下她一心喜歡的少年，注視著她的眼裡滿是厭惡。

她有氣無力地「嗯」了一聲，嘲笑道：「三世子看起來意氣風發。」

「先前重華夫人待我恩重如山，我無以為報，照顧你到七百五十歲，她應該放得下心。」

涼玉在窗邊坐著，外面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院子里空無一人，她屋裡太安靜了，撥月畫畫的筆墨還像從前一樣擺著，碟子里盛滿糕點。

「那麼鳳君待我……」

朗月怔了一下：「算是有吧。」

她輕手輕腳地坐在他對首，唯恐動作大了，眼前人便如幻像消去。她想了又想，遲疑道：「你……你不生我的氣了？」

她知道該分別的時候，有些東西不需言明，便自然掙斷了。像猝不及防一盆冷水當頭潑下，她這是順理成章，可是她心痛如廝，難以自持，咬著牙，竟然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他的表情是恰到好處的不解，沒有露出一絲端倪。

她慢慢靠過去，低低喚道：「鳳君……」

朗月愣了片刻，隨即捧腹大笑：「你真有意思。」

「我對季北辰沒有半分留戀，我……」她面頰上浮上一絲緋色，咬住了嘴唇，眼珠卻閃ｈeｔｕbｏｏk.ｃｏｍ•cｏm爍著光芒。

恰對著一張熟悉的臉。

「什麼心思？」他淡淡過來，神色如常。

鳳君今日不像是她認識的鳳君了。

看來多年夫妻，算一算，也不過是那初見一面的心動。

她低著頭，無聲地掉眼淚：「那……鳳君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吻我？」

「三世子有沒有喜歡的人？」

「涼玉。」他責怪地看她一眼，蹙起眉頭，「不要胡攪蠻纏。」

「……」她心神不穩，轉瞬間一口血又從喉嚨涌了上來，被她強咽了下去。她瞪大眼睛，強笑道：「你什麼時候喜歡上她？」

「涼玉。」他的聲音溫和，「你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跟你自然親厚一些，但是我護得了你一時，護不了你一輩子。我從前太慣著你，往後，你要堅強一些，像個大人一樣。」

她不信，無論如何都不信。

他微微一笑：「三個月後。」

他微垂眼帘，神色仍然淡淡，似乎是在和她談論著微不足道的小事，「他負你如此，應該的。」

他長眉微挑，勾起一抹笑，卻是在不屑於她的反應：「有什麼不可能，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一百來歲便屬意季北辰，本君一千多歲，卻不許成婚？」

夜風很涼。

這樣倉促，甚至等不及她重回花界，從此以後，她便只剩一個人了。

她已經錯過一次。

她點點頭，仔細窺探著他的神色，仍是覺得手心冰涼，心底焦躁不堪。她像只敏感的貓，只依靠手心的熱度，便能判斷出來摸她的人心情何如。

月亮就在眼前，比望月台上看出去還要大而圓。她忽然想到跟鳳桐一起坐在屋頂上和*圖*書的那一日，她那得意忘形的一吻。

他嘆了一聲：「我知道了，都怪我那日走得太倉促。」

鳳桐神色如常，不見半分芥蒂，可她就是覺得，今天他們跟往常不同了，像是隔著什麼似的。

她眸子微微一閃，垂下了眼帘。

她有些綳不住了：「鳳君，你不知道我的心思嗎？」

「你陪我出來走走罷。」他牽著涼玉的袖口，硬拉著她在百花樓的房檐上走。二人的腳步輕輕，像兩隻敏捷的貓。

「以後，也一樣會如父如兄。」他勾唇笑道，「當日重華夫人將你託付給我，為的不就是如此嗎？」

「……是誰？」

鳳桐站起身來，拂了拂衣袍：「玲瓏還在等，今天不過夜便要回去，我先走了，你早點歇息，身上傷還沒好全罷？」

如父如兄，到此算是極致了吧。她的手痙攣了一下，鬆開了，眼中只剩一片絕望：「什麼時候？」

他垂下眼帘，睫羽溫柔地傾覆下來：「玲瓏。」

是啊，都會好的。

他摸摸她的頭，嘆道：「怎麼這個表情？以後還是可以常來青瓦洞，又不是不見面了，我與玲瓏做你最喜歡的核桃酥，專給你留著。」

假如他明白，他一定會懂。

她心底一驚，余光中月光冷冷地鋪滿整個案台，清暉沾滿他的衣襟，他雖然笑著，卻沒看進她眼底去。

「僅僅如此而已嗎？」

多可笑，這是她教訓雲清的話，現在卻輪到了她，原來她到了七百五十歲，只要有他在，她還是沒長大。

水中月好似觸手可及，可是它從來，從來都是掛在天幕上的，沒有一日真的浸在冰水裡。

「不必說了，沒事的。」他中途和*圖*書截斷，竟然對著她露了個寬容的笑。

是了，她本就是一個人來。

她有些驚惶了，手腳冰涼，她的聲音不易察覺地顫抖著：「鳳君全我仙身，救回我的命，那時候，你在想什麼？」

好，好。她問不下去了。

涼玉的裙擺逶迤在腳下，發出纏綿的沙沙聲。

她總是重蹈覆轍。像台上人偶，自娛自樂。

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三月不見，故人還會在原地嗎？

鳳桐的身影消失在望月台外，他的茶還熱著，裊裊地散發著霧氣，可是剛才的見面，就像一場噩夢。她在黑暗裡回味這個噩夢，只覺得渾身冰冷，連淚水也是冰冷的，她不知道什麼時辰睡了過去，翌日醒來，她伏在桌上，頭昏腦漲，而窗外已經大亮。小鳥在樹枝上啁啾，白玉蘭開了一樹，在清晨的陽光下閃閃發亮。

他怔了怔，眼神中帶上一絲恍惚的歉疚：「那一次……是我燒糊塗了。」

他憐愛地摸摸她的頭，這一下卻彷彿是在抽她的臉：「你說我待你如父如兄，你自當如妹如女了，你長這麼大，本君哪一天對你不好了，嗯？」

她心裏頓時放下了大半，聲音也有了底氣：「玲瓏怎麼樣了？」

「奶奶。」她回頭，是雲清在叫她，他乖巧地立在一旁，捧著她的茶盞，「喝點茶吧。」

同一日，宮城裡傳出了鄭貴妃的死訊。曾經的天子寵妃多麼顯赫，失寵后卻得了失心瘋，死因撲朔迷離。天子感念她伴駕多年，棺槨里放了一雙鑲金戴玉的舞鞋。

半夜裡，房檐上倒吊下來一個影子，少年似乎忘記了上次分別的不歡而散，笑嘻嘻道：「小涼玉，你看起來真憔悴。和-圖-書」

鳳君向來護短，保護她，偏寵她，縱容她。他待她是好，好得不得了，好得她早已習慣身邊有一個他，可他從來都沒有說過喜歡她。

她咬了咬牙：「鳳君，我那一天攔下你，是因為……」

他放下茶盞：「沒事了，尚在青瓦洞休養。」她懸著的一顆心落了，眼眶濕潤起來，一時間歡喜又苦澀，有些語無倫次了：「我早該去看看她的，可是年畫……」

「你還想要如何？」他終於反問，眉宇間浮出几絲不耐，語氣卻是好言好語的溫和。

不知道誰教他這一套，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滿無措的哀傷，她摸了摸他的頭，「沒事，一切都會好的。」

僅因為母親一個囑託，他做到今天早已足夠——本就不是他分內事。

她猛地笑了：「不可能。」

「鳳君……」她拉住他的衣袖，近乎哀求地看著他，話已說到這份上，她像是籠中困獸，掙脫不得，仍然僥倖地想要孤注一擲，可是破碎的自尊卻不許她再說下去。

這種神色十分陌生，因為他對她從來都是有一說一，從不會有半分客套。可是這種神色，卻讓她想到小時候，她打碎了娘最愛的一隻琉璃碗，娘看她嚇得手足無措，笑著說沒關係的樣子。

涼玉不是小孩子了。

他看著她，失笑道：「本君所言，有哪一句是假話？」

「你傷得那麼重，為何還元神出竅回來看我？」

她眼裡不受控制地浮上淺淺的水霧：「你能不能說實話？」

涼玉有些薄怒地跳下屋頂，重重落在望月台上，灰塵四起，嗆得她咳嗽起來。

鳳桐坐在案旁，茶盞正舉在唇邊，聽到了響聲，回過頭來，不動聲色地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