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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國·歸程

作者:十四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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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今生·蛇煉 第二十章 凶途

第三卷 今生·蛇煉

第二十章 凶途

「三個時辰。」
是拉著他繼續游?還是自己游回去,找到船再回來救他?
「所以?」頤非這才知道,如意門居然還是兩權分立的。
為了掩飾這種情緒,頤非用力大聲咳嗽了起來。
他和她終於並肩齊行。
齊福一怔。
「送酒樓一隻不過二十,若自己烹制了賣,可高達七八十。不想自己開家酒樓么?」
「老人家,我們的船在海上遇難了,我哥哥受了傷,你能不能……」秋姜的聲音戛然而止。她突然發現,眼前的景象變成了紅色。無數紅影瀰漫上來,遮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了。
為什麼命運如此待我?為什麼我要順從命運?
秋姜心中一喜,連忙回頭,就見老嫗帶著一個六七歲的男孩回來了。
兩個老頭將老嫗和男童的屍體先拖進屋中藏好,再走到頤非面前道:「說吧。去跟朱家鋪子的老闆說什麼話?」
「我為你安葬齊財的屍骨,這份恩情,你想好怎麼報了嗎?」
一年前,他曾對另一個姑娘說過這句話。
頤非道:「你待她如此特殊,恐是害了她。」
半個夜月掛在天空,冷淡卻又幾近慈悲地給掙扎中的螻蟻帶來了些許光明。
頤非露出畏懼之色道:「不敢不敢。你們跟朱老闆說三花公子要喝酒,一種名叫相思的酒,取五十金來。」
兩老頭走到一旁嘰里咕嚕商量了一會兒,其中一個去取金,另一個留下來看著二人。
她萌生出一線希望,繼續咬牙前行。每走一步,雙腳都像踩在千萬把刀子上一般,冷汗更是雨一樣嘩啦啦地順著額頭往下流。
老嫗不回答,只是繼續用拐杖打她。秋姜再也沒力氣躲避,身上挨了好幾下。幸好老嫗年邁無力,雖使上了全身的力,但還能忍受。
那麼多九死一生都挺過來了,這次也一樣。而且他們已經找到人家,給了錢,有了希望。
「你能不能……找大夫……」秋姜堅持將這句話說完,並從貼身褻衣的口袋裡摸出了最後一片金葉子,塞入老嫗手中。
頤非心中充滿了忐忑。
為什麼偏偏是我?
不甘心死。不甘心失敗。不甘心被背叛了沒能問個明白。
頤非雖然幼時吃了很多苦,但畢竟是天潢貴胄,他的前半生各種算計,養晦韜光,玩世不恭,都是為了一件事——爭奪皇位。
如此,等木筏燒得差不多后,秋姜栓繩跳過去,取了一截燒得最焦的骨頭捏碎,裝入罐中帶回。其他的便跟著燃燒的船體慢慢沉入海中。
秋姜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頤非,忽然伸手來摸他的臉,頤非不備,就那樣被她捧住了臉頰。他的心跳快了好幾下。「干、幹什麼?」
頤非苦笑。
秋姜看著他因天真稚嫩而越顯殘忍的臉,一時間不知該說什麼。
有煙,就是有人!
秋姜去扣佛珠,卻發現裏面的毒藥早已用完了,十八顆珠子里只剩鑌絲。她眼中閃過一絲殺意,剛想動用鑌絲,卻被頤非按住。
她拚命搖動齊財的身體,然而齊財始終沒能睜開眼睛,呼吸停止了。
「沒被替包啊……」秋姜嘲弄道,「那今天是怎麼了?盡問愚蠢的問題。」
看見金燦燦的陽光,延續著夢境中的燦爛,照在她身上。她身下,是同樣金燦燦的沙子——沙灘?
「誰說的?」秋姜不理他,「我馬上就到了。看到那煙了嗎?再走五十步就到了!」
「是啊,風暴好大呀。」頤非繼續往她身上粘。
又想騙我么——
秋姜用胳膊一點點地挪動著,努力朝灶台爬去。
田老頭被說動,眼睛閃亮,但片刻后又暗了下去:「咱沒那命,不圖那利。」
頤非被她一推,瞬間睜開眼睛,眸色有一瞬的恍惚:「我睡著了?對不住……」當即揮臂加快了速度,然而劃得幾下又慢下去,最後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又閉上了眼睛。
老嫗頓時慌了,去捂自己的袖子:「什、什麼金葉子?胡說八道胡說八道!」
秋姜把罐子遞給齊福,齊福俯身向她深深一拜,然後扭身回甲板下繼續跟其他人待著了。
秋姜的目光閃動著,顯然也這麼認為,但神色卻不是憤怒也不是迷惑,還是帶了些許難言之隱。
齊福站在船頭,望著這一幕,停歇的眼淚再次流了下來。
跳進海中的頤非抓著木板趕緊游,巨大的漩渦一直追在他身後,像從中間開始燃燒的火苗追逐紙張的邊緣。兩人一口氣遊了好久,才敢回頭看,漩渦已將船隻無情吞沒。
頤非皺眉:「都快到內海了,怎麼還會遇到颶風?」
老嫗捂著脖子道:「殺了她!殺了她!!」
然而頤非卻看到一旁有占卜用的銅板,眼睛一亮,當即取在手中搖了六下:「來來來,卜一卦……」
秋姜咬牙硬挺著,頤非突然撲過來,將她護在身下,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老嫗的拐杖。
風小雅考驗那次不算。上青花船那次也可以不算。但青花船炸裂之時,若非頤非那一拽,她肯定來不及跳。
***
一間破破爛爛的茅屋出現在了視線中,看在秋姜眼裡,卻比任何華麗的宮殿都要美麗。
第三遍,還是凶。
這幾日,熊哥也知道了跟著三哥一起的女人竟是如意門內最鼎鼎大名的瑪瑙,雖也聽聞七主出事失蹤的消息,但對著兩人,仍是畢恭畢敬,當下連忙答道:「七主還在照顧那個齊財。」
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心。
「三姥姥說,你們一看就是大麻煩,只有死了才能和_圖_書變成不麻煩。」
秋姜的手指一顫,鬆開了。
「先不想這些,跳海!」頤非伸腿一踹,將一扇窗戶踢落下來,當即抄在手中準備跳,回頭一看,見秋姜還在發獃,便拽了她一把,「想什麼呢?跳!」
前者,成功的希望不大,因為她此刻已累得不行,更何況拖一個人前行。後者,怕就怕他隨波飄走或者就此沉沒,再也找不到。
那時候他以為自己勝率很大,提出這樣的建議不過是錦上添花。
頤非不再說話。
為他哭、為他執念、為他繼續奔走的只有他的姐姐。
卦象出來是凶,他額頭冒汗,忙道:「啊,我忘了洗手,再來再來。」
「姐姐,我一定會活下去的。如果他日有再見的機會,勞煩你問我一句『齊大康齊大元他們都死了嗎?』」
她本來已到極限,無法堅持了,但頤非的蘇醒卻忽然給了她新的希望,變得不再孤獨,因為有了另一個人的陪伴,而可以繼續勇敢前行。
奪位失敗,流落異國,投靠姜皇后,隱忍不發,也是為了能夠東山再起。
秋姜默默地運氣調息,苦苦支撐著。
但帶著仇恨之人,也將一生陷於阿鼻地獄,再無法觸摸光明。
秋姜沒有理會,繼續前行。
「忘了默念心中所求,再來再來。」
洗手再來,還是凶。
「一個九歲孤女,流落街頭,只會更慘。」
「七兒。」他輕輕地說,「我並不想當皇帝。只是,我想做的一切,只有當上皇帝后,才能實現。所以……」
頤非藉著月色看了眼秋姜的側臉,忽問:「你最長游過多久?」
兩人彼此無語,你看我我看你地對視了半天。
頤非眨了眨眼:「你也沒洗手,不算。來來來,洗個手再來……」
「此地已近內海,他們坐小船逃走了。」頤非分析道,「鄧熊故意裝出順從之態,穩住我們,到此時致命一擊,竟要將你我都燒死。」
頤非笑了:「好吧好吧,那你就飛上天去當神仙,保佑下輩子的我吧。」
秋姜噗地吐了一大口血,怒道:「為什麼?」
頤非注視著他骨關節格外粗壯的手指,悠悠道:「你怎知沒那命?」
兩人都已油盡燈枯。
「怎麼做?」
「你跟我說這些做什麼?」
他知道,這一幕必將永遠留在他的腦海里,洗刷過往,變成永恆。終其一生,將再也無法忘記:有個姑娘,是如何在耳鼻出血的情況下,還背著無法動彈的他,一步一步往前走的。
秋姜什麼話也沒說,拿起一旁船員用的皮鞭抽了過去,婦人頓時嚇得收了聲。
這兩個字,跟頤非記憶中母親的歌聲交匯在了一起,那是迦陵頻伽的聲音。
秋姜會答應嗎?
秋姜抿了抿慘無血色的嘴唇,輕輕道:「青花雖屬如意門所有,但他們直接聽命于品先生。夫人若有命令,也需通過品先生下達。」
秋姜道:「老人家……」她剛想問找大夫的事,就見老嫗舉起手中的拐杖狠狠地朝她砸下來!
頤非跟著她:「你打算怎麼安葬齊財?」
這時嗆鼻的濃煙從壁縫間源源不斷地擠進來,與此同時,火焰燃燒著外層木板,隔著鐵網燒了進來。
老嫗急道:「五十金啊!加我們全村人也成不了!」
頤非不知何時來的,就站在兩三步外,看著秋姜,挑眉一笑:「報仇難,報恩更難啊。」
一年後,他對秋姜說了這句話。
一時間,無論是頤非還是被他護在身下的秋姜,都挨了好多下。
「即便好轉,今後的路也苦得很。如此走了,或是解脫。」
他救過她。
秋姜蹲下身,平視著齊福的眼睛,緩緩道:「好。但我還想再多問一句。」
姐姐……弟弟……濕漉漉的兩個詞。
「別聽他們的,快殺了他們!」老嫗大急,但兩老頭一聽說五十金,眼睛都直了。一人顫抖著回頭看向頤非:「真的?」
像過了一輩子那麼久后,他看見秋姜的唇角微微上揚,勾出了世界上最美麗的弧度。
最終的結果是——那姑娘拒絕了他。
另一人恐嚇道:「你最好別耍花樣,不然,那對祖孫就是你們的下場。」
若剛才再慢一點,此刻兩人都被一起吞了進去。
可她自己並不知道,她的耳朵里正不停的流出血來,一滴一滴,彙集成行,混合著汗水,一直流進了她的衣服里。
男童還在不明所以,一老頭已撲過去將他按住捆了起來。另一老頭則將老嫗捆了起來。
秋姜將他的身子往上託了托,答道:「好。等找到人家。」
為了終止噪音,秋姜只好坐起,接過銅錢搖了搖,落下后,大凶。
憑什麼?憑什麼?憑什麼死在這裏?
大火熊熊燃燒,吞噬了男童的小小身子。
眼底有酸澀的東西往外溢出,視線模糊,不知是因為汗水、海水,還是其他。
「我說這些,就是要告訴你,沒有來世,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不想認命,就得把這一輩子改了!」秋姜說著一個翻身,奮力朝一旁的灶台爬過去。
「鄧熊不過一小卒,怎敢殺我們兩個?更何況此船造價不菲,給他天大的膽子,他也不敢私自毀損。」
她以往見他,稱呼他為花子大人;後來,叫他三皇子;再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叫他三兒。直到此刻,才意識到她從來沒有喚過他的名字。
秋姜聽見頤非在一旁擔憂地問,便笑了一笑:「死不了的,放心吧。」
秋姜迅速估算了一下兩相利害https://m•hetubook•com.com,而且此刻海水再往東走,以她的體力應該能支撐到岸,便道:「游!」
齊福抹著淚,當即就跪下了:「姐姐,你救救我弟弟!」
而人到夜晚,意志力通常都會打個折扣。
好難受!
而這艱難的五十步也終於走完了。
齊財已病了好幾天,高燒不退。船員們本要將他丟掉,齊福拚命攔阻,驚動了秋姜,這才作罷。
沒想到頤非看起來很瘦,居然挺沉。她自己本就在海里折騰了一回,五臟六腑疼得要命,再背著他,更是舉步維艱。但即使這樣,秋姜也沒放棄,一步一挪地背著他往前走。
這一幕,跟兩年前湖底秘道口為他死去的松竹重疊在了一起。
這是他內心深處最大的渴望?還是最大的遺憾?又或者,只是一種自我慰藉的假象?似乎有了那樣歲月靜好放馬南山的幻想,便有力量在這血腥世界中繼續殺戮前行?
他們上來一起用力,秋姜背上挨了重重兩下,喉嚨一甜,再次咳嗽起來。這一咳嗽,牙就鬆開了。眾人趁機將老嫗從她身下拖走。
這兩人想用拐杖和木凳殺秋姜和頤非,最終反而自己死在了拐杖和木凳之下。
她將酒端過去,對他說:「換杯茶吧。」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炊煙看起來明明就近在眼前,卻怎麼也走不到。這時,背上的頤非忽然開口道:「放我下來。」氣息很弱,像是隨時都會斷掉一般。
然而外面也在燃燒,對方竟是將整艘船都用火藥點著了!
秋姜輕聲數:「一、二、三……」
幾滴血噴濺到頤非臉上,頤非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眸底涌動著無法言說的情緒。
頤非試探地把銅錢往秋姜面前遞:「要不,你來?」
「別信,假的!他拖延時間呢!」
「報仇之後,記得報恩。」秋姜說罷摸了下她的腦袋,走出了房間。艙門合起后,裏面傳出齊福再次崩潰的哭聲。
頤非伏在她背上,看著那些鮮紅色的血珠,心底深處,湧起難以言說的悲哀。
無論小屋多麼破舊,人心多麼黑暗,可天上的太陽依舊燦爛如昔,照著萬物。
秋姜睨了他一眼,繼續看向海面,齊財的木筏已經沉得沒影了。多少人來世上一遭,都是如此結局,未能引起任何改變,便煙消雲散。
秋姜看了眼已經失去知覺的頤非,伸手探入他衣服中翻了一遍,找到兩個小瓶子。一個瓶子打不開,另一個裡是救心丹之類的葯,當即餵了他一顆,自己也吃了一顆,然後深吸口氣,解下腰帶的一頭拴在板上,拉著他繼續游。
頤非軟軟道:「真的沒得商量?我們真的有很多很多錢……」
「來試一下啦,試一下又不會怎樣?來嘛來嘛來嘛……」聲如老花魁當街拉客,聽得人心頭煩躁不已。
秋姜也趴著一半木板借力,視線仍停留在沉船的方向,神色恍惚。
秋姜閉目養神,並不想浪費體力。
那酒裝在紫砂茶壺中,被她端在托盤上,裊裊走進一間書房。
「我們這種人,每次出海都是把命押上,老天不管,才能活著回來,老天若看你一眼,你便死了……」田老頭說著補完了漁網,佝僂著站了起來,回視著頤非道,「我知道你跟我套近乎,想逃。因為你知道,老孫頭拿不到錢回來,你們會死;他拿了錢回來,你們還是會死。我勸你們認命。這塊破地,大家都得認命。」
「或者你告訴她,在如意門好好熬,如意門很快就完蛋了。」
秋姜彈出佛珠手串上的鑌絲,試圖割開鐵網,然而鑌絲太細,而鐵網又太大,燃燒得又太快,眼看根本來不及時,頤非想起腰間還有一把薄倖劍,當即抽了出來,狠狠劈過去。
兩個老頭對視了一眼,雙雙撲過去一人制住老嫗,一人搜她的袖子,果然從裏面掏出了一片金葉子。
一尺、兩尺……
頤非剛鬆了口氣,卻聽秋姜又道:「但那是白天。」
頤非附在秋姜耳旁低聲道:「我纏著他們,你能跑就跑。」
身體在不停的抗議,但意志卻愈發堅定。
吱呀一聲,茅屋的門開了一線,一個白髮蒼蒼、骨瘦如柴的老嫗探出腦袋,木然地看著她。
頤非發了會兒呆,強打精神,轉向秋姜道:「是我拖累了你。若有下輩子,你希望我如何補償你?」
幾乎同時,又一處火光竄天而起,整艘船從中間一分為二,向兩頭倒了下去。
頤非道:「現在還是先想想,是一口氣游回岸去,還是在這飄著撞運氣,等船經過?」
秋姜想:仇可以不報。但恩,一定要報。
秋姜身受重傷,耳目仍在流血。
怎麼回事?
書房裡有很多很多書,一眼望去幾乎看不到盡頭。
「把我放下吧。」
「鄧熊背叛了我們!」
可船上藥物有限,秋姜也只是略懂醫術,幾服藥灌下去,仍不見好。同屋有個婦人也跟著病了,非說是被齊財傳染的,大家一聽,本是麻木旁觀的,也激動起來,紛紛指責這對兄妹,要求將他扔掉。
就這樣一步、兩步、很多步。
兩人一個眼神交匯,迅速雙雙撲到門前,然而門卻死死不動,竟是從外鎖死了!
頤非搭訕道:「老人家怎麼稱呼?」
「既然都跑不了,那就一起死吧。」頤非說著,將她摟得更緊了些,「死了就不用愁那麼多事了,也挺好的。」
秋姜盯著同樣氣喘吁吁的老嫗,沉聲道:「你錯了。我m.hetubook•com•com們死了,我們的人會徹查此事,你們絕無僥倖置身事外。」
頤非表示會意,手使勁一伸,拿到了灶台上的火摺子,遞給秋姜。
一幕幕畫面從她腦中閃過,全是加入如意門后的,那些殘忍嚴苛的訓練,那些九死一生的考驗,那些必須放棄尊嚴放棄自我放棄一切才能完成的任務,那些只要有一絲軟弱就會被痛苦吞噬的抉擇……她經歷過了那麼那麼多。
大本營已毀,如意夫人現在何處?
秋姜心中一咯噔。
頤非剛要說話,面色徒然一變,動作也停了一停。
做完這一切后,她轉過身,再次跪在秋姜面前,拜了三拜:「姐姐,我叫齊福,我弟弟叫齊財,我娘叫方秀,我爹叫齊大盛。我的仇人叫齊大康、齊大元,還有他們的妻子兒子。」
頤非當即去撞船壁,然而木頭碎后,露出裏面一層鐵壁網。
「什麼?」
只要還有力氣,就還有一線生機。
「三姥姥,就是這兩人嗎?」男孩好奇而天真地打量他們。
「月份不好啊,七八月,龍王怒。龍王這陣子心裏又不痛快了吧……」熊哥說著又提著燈籠匆匆出去了。
秋姜抱起齊財,對齊福道:「跟上。」然後帶著二人回了她的房間。
帶著仇恨之人,通常都能忍受不能忍受之事。
頤非哈哈一笑:「這大概就是傳說中的虎落平陽吧。」
當夜,海上再次遭遇了大風。
頤非看著她的耳朵,眼神變得深邃而憂鬱:「你走不到的。」
頤非趁機再次加價:「我們很有錢!只要你們不殺我們,要多少給多少!」
兩人遊了一個時辰后都已精疲力竭。然而二人心中也很清楚:此時絕不能停,一旦停下,便再也沒法繼續了。因此無人開口,繼續按著呼吸的節奏一點點往前挪。
「你還好嗎?」
「無論如何,」秋姜瞪著前方的炊煙,心想,「無論如何,我也要走到那裡再停下。」
「你不講信用,拿了我的金葉子,不給我請大夫!」秋姜也高聲道,「把你袖中的金葉子拿出來,給這兩位老人家!」
然後她便夢見了一壺酒。
秋姜拍打他的臉龐,頤非雙目緊閉,臉色灰白,身體冷得厲害。秋姜一咬牙,把他背了起來。
「你怎麼了?」頤非終於顧得上問這句話。
「七主呢?」
秋姜終於開口,聲音平靜:「你在這村子長大,酷吏常來盤剝,程王動不動就加稅,你們一家三口連飯都吃不飽。你母親雖不再遭受丈夫虐待,但會生病,病後無錢醫治,只能躺在榻上等死。大海無情,每次出海都會死人。你父會死。你也會死。就算你不死,隔壁阿花也一心想嫁有錢人,逃離這個破舊貧窮的漁村。你會跟老孫頭和田老頭一樣,一輩子光棍,根本娶不到老婆。」
「七兒,跟我聯手吧。」
老嫗拿著金葉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用一種複雜的神色打量二人,低聲道:「等著。」說罷拄著拐杖蹣跚地走了。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在流血,血從她的眼睛里、耳朵里一直湧出來,她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堆血沫。
為什麼非得是我?
頤非卻身子不穩,一頭栽向秋姜。他本想趕緊躲開,但見秋姜下意識伸手來接,目光閃動間,立刻軟綿綿地順勢靠了過去:「啊呀!」
確實,於她和他而言,活著都太累了。要做的事情太多,太難,太痛苦,死反而是解脫。可是,在沉泥中苦苦掙扎了那麼久,若在此刻放棄,豈非之前的所有心血全部白費?
「頤非!頤非!!」秋姜大急,當即將他撈起,平放到浮板上,然後深吸幾口氣,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雖總用這句話激勵自己,但午夜夢回之際,鮮血淋漓地嚼碎在舌底的卻是三個字——為什麼?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往後蜷縮。
秋姜將佛珠手串取下,塞進灶洞中,然後握著火摺子,終於抓住了最後一絲生機,手都在抖。
一少年坐在窗邊曬著陽光看書,身旁的矮几上,茶和糕點都沒有動。
像九歲時,拚命想要逃出高牆;像十二歲時,拚命想要逃出聖境;像十九歲時,拚命想從風小雅身邊逃走……
秋姜卻是一喜:「你醒了?」
頤非一聽,立刻收起嬉笑之色,坐直了。他打量四周,感應著船身的震動,面色漸變:「搖擺有律,不是風暴,是火藥。」
少年穿著白色長袍,周身如沐神光,乾淨朦朧得像是一場夢境。
見他這種時候還笑得出來,秋姜也是心生佩服。
頤非半睜著眼睛,看著頭頂微薄的光,那一絲光,卻令眼前的一切都顯得格外明亮。
秋姜讓熊哥拆了兩扇艙門,中間架木樁,隔為上下兩層,上層堆滿木屑棉絮澆上桐油,把齊財放進去后,推入海中,再用火把將上層點燃。
頤非觸目驚心地看著她,看著她被血污染的脖子長發和衣服,看著她眼中強大的求生欲,自己內心深處跟著湧起一股巨大的力量。那力量促使他也翻過身去,朝同一個目標爬了過去。
「動手!」老嫗叱了一聲。男童從屋裡掄出一條木凳,二話不說就往頤非身上砸。
帶著輕佻、帶著試探、還帶著似有若無的曖昧。
看來此人是個務實派。秋姜想,拿了那麼多錢居然不想著吃喝玩樂。
田老頭出去了,從屋外鎖上了門。如此一來,破舊發霉的小屋裡,只剩下秋姜和頤非兩人,還有藏在柴堆下的兩具屍和_圖_書體。
男童剛想驚呼,被木凳一砸,也追著老嫗而去。
兩人爬了不過半丈距離,卻似經歷了一場生平最激烈的戰爭,此刻再躺著等待,就有種慶餘生的感覺,不再想死了。
兩人一起努力,終於在熊熊燃燒的火中割出一個缺口,跳了出去。
是幸運么?海浪順勢將她衝上了岸。那麼,頤非呢?
又想騙我么……
「那就更留不得!」老嫗再次舉起了拐杖……
她將杯子遞給他。
「那你為何不送佛上西,索性讓熊哥放了她?」
齊福哭了一會兒后,放下弟弟,起身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然後收了哭腔,用袖子擦乾淨臉。
青花船行十日,頤非在船舷上看雲,一旁的熊哥陪笑道:「再有兩日就能到蓮州了。這趟真是委屈三哥了。」
聽說姬嬰曾說過一句話:「只因當年送走的那個不是我么?」
眼前的女童不過八九歲,臉上還未褪去稚氣,眼中卻已充滿了仇恨。
秋姜跑過去將衣服撩開,露出下面的臉,果然是頤非,只不過他依舊昏迷,呼吸十分微弱。再檢查他的身體,發現他的右腿青腫一片,上面有個被水母蟄過的傷口。
秋姜不說話,神色十分複雜。
而人只有帶著光明的希望活著時,才是「生而為人」。
男童砸累了,放下板凳氣喘吁吁道:「三姥姥,他們怎麼還沒死呀?」
「所以,是如意夫人或者是品先生下命殺我們?」
這句話一聲聲地從耳際擴散開,逐漸遠去了。
秋姜和頤非互相搜尋了一番后,發現鄧熊、船員和十九名被拐者都不見了。
頤非臉白如紙,對她笑了一笑,輕輕道:「不殺賤民……」
頤非趴在木板上,下半身放鬆地泡在水中,抹了把臉上的水道:「果然是凶啊。」
現在放棄,就真的完了。
老嫗痛得尖叫起來。
一寸、兩寸……
齊福大驚:「弟弟他……弟弟!弟弟!」當即抱著齊財痛哭不止:「姐姐,你救救他,你一定有辦法的!求求你!」
又想騙我么?
左右無事,老頭拿了張破漁網來補,粗糙的手指從網線中穿過,卻是十分靈活。
頤非裝模作樣地咳嗽起來,熊哥忙將披風給他披上:「風大,三哥還是屋裡休息吧。」
不知是不是因為失血的緣故,身體冷得不行,這個時候要是喝上一壺酒就好了……正當她這麼想時,遠處傳來腳步聲。
「我若有力氣,早打趴他們兩個了!」秋姜有些氣憤地說道。
兩人一起縱身跳下船。
「殺人了!殺人了!!!」男童轉身高喊著跑掉了。
秋姜的反應很不尋常,完全失去了以往的鎮定和敏捷,這還是頤非自跟她同行來第一次見她如此失態。
她踉踉蹌蹌地到處尋找,沒多久,就看到一塊破碎的礁石旁,有件熟悉的衣服。
秋姜在旁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眼瞳深深若有所思。
頤非定定地看著她,輕笑變成了苦笑:「都快死了,就不能讓我做個好夢么?」
頤非問:「得了五十金后想做點什麼?」
好難受!
卻有什麼東西被它一起帶走,陷入黑幕。
二人看著金葉子,目光大亮。
秋姜聽著夢囈般的這番話,想著頤非的生平,覺得世事真是諷刺。
頤非關好艙門,感慨萬千:「這一路,還真是風雨不斷啊。」
看來不用等老孫頭回來,他們兩個就會沒命。
老嫗看到金葉子,表情震驚。
「田。」老頭愛答不理道。
「頤非?!」秋姜終於叫出了他的名字,再次伸手推他,可這一次,怎麼都沒醒。她伸手去摸他的額頭,發現體溫低得可怕。
「算好時機,把手串燒了,可致人昏迷。」佛珠里的毒藥雖然沒了,但珠子本身燃燒后即是迷煙。只是如此一來,鑌絲的機關也會失效,但生死關頭,根本沒得選擇。
與天拼,與人拼,與自己拼。
「不是風暴。」
為什麼那個人要殺自己?
「下輩子……」秋姜的眼神恍惚了一下,然後變得陰沉,「我不想要下輩子!」
男童笑嘻嘻道:「唬誰呢?你們死了,往海里一扔,海魚吃得乾乾淨淨的,哪有什麼痕迹?」
他看得那麼專註和認真,陽光落在他的睫毛上,金晃晃的。
頤非的表情誠懇到不能再誠懇:「你們這就去取,取不到再回來殺我們也不遲。」
大概走了頓飯工夫,總算看見遠處有煙。
秋姜淡淡道:「人各有命。你跟他好好告個別吧。」
事實上,這一路上,他們一直這樣並肩齊行。
這個問到了點子上,田老頭頓時來了興趣:「我就買艘新船,買張新漁網,再包個塘,養點鱉!現今這鱉可好賣了,送去酒樓一隻能得二十文!貴人們都愛吃。」
她心中充滿了力量。
秋姜的手指深深地摳進土裡,咬牙道:「就算死,也要見到夫人再死!」說到這裏,她積蓄了全身的力量頂開頤非,一把將老嫗撲倒,張嘴咬在她的脖子上。
「我想跟母親重逢,有一個寬厚溫柔的父親。不必有錢有勢,哪怕跟這裏一樣窮困,但大家都很努力,很和睦。」他看著破舊的茅屋,唇角的微笑越發輕柔了起來,「我從小就跟父親一起出海,帶著比我個頭還高的魚回來送給母親,母親一邊誇我一邊數落我又弄破了衣服,我把魚眼下的葡萄肉割下來,偷偷送去給隔壁最好看的阿花。再長大些,我就娶阿花為妻,生好多孩子,母親一邊喊帶娃好辛苦,一邊讓我脫下衣服給她補……和_圖_書
卻含著一顆不值錢的真心。
老嫗面如死灰:「不能貪啊!不能貪!不殺了他們,他們肯定會找機會報仇,到時候我們全都有錢拿沒命享啊!」
他的希望非常渺茫,成功的可能微乎其微,整個過程充滿變數,甚至他自己都已奄奄一息。
頤非沉默了。
秋姜望去,前方黑漆漆的海岸線上,哪裡有什麼燈光。但這個時候她也沒有體力和精力辨析,只是繼續咬牙往前游。
「滾!」一個老頭一腳踹在她頭上,將她踢得滾了好幾個圈,「就知道你這婆子小氣,成日吃獨食,五十金的買賣都不叫我們,也不想想你自己一人能成嗎?」
「我們到了!」秋姜的嘴唇顫抖著,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了下來,「我們到了!終於找到人家了!」她一鼓作氣,背著頤非過去拍門:「有人嗎?有人嗎?」
兩人便一起托著浮板東遊。
「好啊。」秋姜道。
「你想要怎樣的下輩子?」秋姜好奇。
全身的骨頭都像被打碎了一般,疼得眼淚鼻涕一下子涌了出來。她咳嗽出聲,一邊忍受這樣的劇痛,一邊艱難地掙扎爬起,然後發現,自己果然是在陸地上了。
秋姜苦笑:「曾有很多人試圖破船逃跑,自那后,青花船都加了鐵網。」
秋姜醒了過來。
頤非一怔,捫心自問,自己確實問了一堆啥問題。起碼,不應該是他會問出來的問題。只是,他自己也說不出清楚。當發現秋姜不是江江,跟風小雅其實沒有那麼深的命運羈絆后,就忍不住想時常跟她說話。哪怕沒話找話,哪怕被她嘲笑。
她也有一句話:「只因為,我是我……么?」
熊哥指揮船員們收帆關門,並刻意來提醒頤非和秋姜:「三哥,七主,這次風暴不小,不到萬不得已,二位千萬不要出來。」
「瀲火城南容巷的朱家鋪子欠我五十金。你們只要去跟老闆說句話,就能拿到五十金!」地上的頤非突然高聲道。
他很快就知道了。
她拚命地游著。
秋姜氣笑了,當即將銅錢往他臉上砸了過去,頤非不躲,眼看那三枚銅錢就要砸中他的鼻子,船身一震,銅錢斜飛出去,擦著他的耳朵落到了地上。
血腥味不停從齒縫滲出,湧上舌尖,再被|干硬地吞咽下喉。秋姜在迷糊之前,所想的最後一個念頭是——若是有壺酒就好了……
秋姜扶穩他,低聲道:「有點不妙。」
少年端起來眼看要喝,卻在碰到杯沿的一瞬停了下來,然後揚起暖金色的睫毛,朝她燦爛一笑:「又想騙我么?」
頤非用最後一點力氣轉過頭,看著一臂之隔的秋姜,她看上去又蒼白又荏弱滿是血污寫充滿秘密和不詳,可落在他眼中,卻似頭頂的那一絲光。
頤非的眼睛里,一片水霧瀰漫。
她推了他一把,舌頭在嘴裏打了個轉,突然一時間不知該叫他什麼。
頤非身中奇毒,發著高燒。
這麼多年,她一直在拚命。
此後與她相遇,結伴同行,看他跟雲笛綢繆,步步為營,更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之人。
然而此刻的他,卻說下輩子要當個平凡人?
男童叫喊起來:「三姥姥,這個男人也還活著呀!」
「別殺我們……」頤非軟綿綿地求饒道,「我們有很多很多錢……」
她記得她游啊游,最後實在沒了力氣,暈了過去。
活下去!活下去!活下去!
夜色深黑,此地臨近內海,出海船隻一般都是白天出行;而回海船隻又不會太多,畢竟蓮州是程國最破落的港口。
「我們不怕苦!我們約好了要一起長大,回家找大伯他們報仇的!他不能就這麼丟下我,不可以,不可以……」
昨晚游到一半昏迷,原來是被水母蟄了。
秋姜雖然極度虛弱,但身體還是自然而然地閃躲了一下,那一拐沒能砸中她的頭,而是砸到了肩膀上。
兩個老頭對視了一眼,老嫗心中一沉,知道自己說錯了話,連忙朝男童喊道:「阿棟,快跑!」
「她若連那些人都應付不了,進了如意門,只有一死。」
少年微微頷首,並未抬頭,任由她在一旁將原先的茶潑掉,再沏滿。
報仇難,報恩更難。
老嫗破口大罵道:「你們兩個瘋了?這是要干……」話沒說完,「我覺得這五十金我們兩個分就夠了,人越少越好。」老頭說著抄起掉在一旁的拐杖,朝老嫗頭上砸落,只一下,腦袋就開了瓤,白紅二色流了一地。
游著游著,感覺托著的浮板越來越沉,一開始她以為是自己力竭之故,後來扭頭一看,卻是頤非趴在板上不動了。
夜中的海水格外冷,體力流失的比秋姜預想得快許多。而且可能真是應了卦象的大凶,一路上連魚都沒看見,更別提船。
頤非很快恢復了鎮定之色:「沒什麼。繼續。我好像看見燈光了……」
過不多時,他帶著兩人回來。兩人全是老頭,跟老嫗一樣又干又瘦。
秋姜說完這句話后徹底無力支撐,將頤非放到地上,扶住一旁的牆喘息了起來。血還在一個勁地往外流,她想她的五臟六腑大概受了內傷,也不知道這種地方有沒有好大夫,能不能及時得到醫治……
老嫗點頭。
「我不信這個。」秋姜翻了個身,索性背對著他。
男童連忙上前搶救,但秋姜咬得極緊,老嫗的驚呼變成了慘叫,鼻涕眼淚全都湧出來。
「怎麼了?」
時間過得異常緩慢,慢的只能思考,卻又因為思考的事情太過複雜沉重而顯得越發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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