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禍國·歸程

作者:十四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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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今生·蛇蛻 第三十二章 舊夢

第五卷 今生·蛇蛻

第三十二章 舊夢

可惜,整個青花都在品從目的掌控之下,因此,這十個人前腳剛被收買,後腳就被抓了。
而那個所謂的「有朝一日」,一年後,來臨了。
她感應著那隻手,眼眸沉沉,忽然間,失去了聲音。
「所以?」
她問黑衣人:「這是武功么?快教我教我!」
快逃啊,阿嬰。
「把足鑌的配方給我,並承諾不再找青花的麻煩。如此,等我結束如意夫人之後,若謝柳還活著,把她交給你。若她死了,把她的屍體給你。」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萬一她已經死了呢?」
她總是向老師打聽弟弟的消息,老師便問她:「想不想見見?我可以安排你們見一面。」
「我這樣的人,雖用最華麗的衣服和最昂貴的珠寶裝飾自己,顯得人模狗樣的,其實……內里骯髒不堪。」羅紫朝他擠出一個微笑,輕輕地說道,「我不配啊,小非。我連仰慕一個人,都不配。」
從那時候起,她就明白了,姑姑不怎麼喜歡她。一開始她以為那是她對她寄予厚望,後來又覺得恐怕是天性涼薄,最後依稀察覺出了某種微妙。
秋姜看著自己在荒蕪一人的白澤府中嘶聲痛哭,像是要把這麼多年的委屈、痛哭、抑鬱和絕望通通哭出來。
薛采盯著他的眼睛道:「她可以假死。就像當年,你『殺』她那次。」
「你想如何?」
頤非和風小雅彼此對視了很長一段時間。
秋姜在夢中看見這一箭,穿過她的身體,射中如意夫人的臉,然後,再穿過她的頭顱,射中了品從目,最後,穿透品從目射向了遙遠的牆角——
風小雅也沒有。
***
夢境中,有一個少年在讀書。他是那麼專註,以至於忘記了周遭的一切,也忘記了她。
「我不明白。」她道,「老師,這一切我都不明白。」
「你會跟我回宮么?」
她被送回到老師面前,老師問她如何,她還沒回答,眼淚便一下子流了下來。
「我只說一遍。」他當即背了一遍,「記住了?」
「您想通過他們向如意夫人告密,揭發我對她有異心。」她朝他笑了笑,而那十人已跪地不起渾身戰慄。
「那這是為何?」
她同意了。
頤非覺得有些尷尬,忙落地站好,想要道歉,卻又覺得更尷尬了。
「有朝一日,你會明白的。」老師看她的眼神,就像看著世間最可憐之人一般,充滿了悲憫和嘆息。
「謝柳的餘生。或者,如意夫人的命。」
可她原本,是個多麼愛笑的人啊……
小姑娘甜甜一笑:「兩文錢。」
「你認為我可信任?」
謝繽的眼神尖利了起來,沉聲道:「那麼,我用足鑌,買如意夫人的命。」
江晚衣搖了搖頭。
羅紫抬頭朝頤非哈哈一笑:「沒辦法,小時候窮怕了嘛,其實你跟我同一類人,小時候缺什麼,長大后就格外想要什麼。我缺錢,所以我貪財;你缺愛,所以你在這裏徘徊,不肯走。」
風小雅緩緩起身,走到榻前,注視著秋姜平靜的睡容,緩緩道:「我不打算喚醒她。我想跟她一起走。」
江晚衣看向羅紫,羅紫慌亂地挽了挽髮髻:「突然想起大家都沒吃晚飯,我去準備……」說罷忙不迭地走了。
在姬家時,父親很疼愛她,母親雖然嚴厲,但也對她寄予了厚望,更有弟弟陪伴,任她欺負受她捉弄,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公主,萬千寵愛於一身。
這時江晚衣回來了,替他接了下去:「若不能醒,恐怕就一直這麼睡著了。她這種情況已非藥物可控,要看她自己的意志。」
老師笑道:「你學的比他快。但他學的比你精。」
不知道他現在變成了什麼模樣,是不是還是那樣皺著眉不愛笑像個老頭子一樣……
姬忽此生,可以說是活得太苦。比他和風小雅還有任何一個人都要辛苦。她既背負了姬家的使命,也承受了姬家的罪孽。她既要獲得如意夫人的認可,又要堅持信念不動搖。她騙了所有人,也救了所有人。而她牽挂了十幾年的弟弟,至死也沒能再見一面。
秋姜淚流滿面地注視著那個少年,看著箭頭最終來到了他跟前。
「待四國國主皆勵精圖治,待唯方百姓皆齊心協力。待你……」品從目抬手,輕輕撫摸她的頭頂,一字一字,意味深長,「長大,大到足以承受一切風雨。」
謝繽看到這塊玉佩,表情頓時一緊,一把搶了過去:「這是、這是……柳兒的玉佩!如何得到的?」
「見到后,抱頭哭一痛,然後各回各家么?」她的神色嚴肅了起來,抿緊唇角,「不,事不成前,我不見。」
然後,夢裡的速度就真的變快了,五顏六色飛快流轉,再停下來時,她被品從目牽著手,走出聖境,來到了螽斯山——如意門的大本營。
「她在如意門中,但我不知道哪個是她,只有夫人知道,她把玉佩給了我,告訴我可以假扮成她。」
她幾乎忘記了如意門,忘記了如意夫人,盡情地跟老師學習一切她所喜歡、所感興趣的學問。
老師擦乾她的眼淚,再為她處理腳上被石子割出來的傷口,對她說:「我有答案,但我的答案未必是你的答案。因為你所看見的也許跟我看見的不一樣。我的選擇不是你的選擇。你的答案是什麼,需要你自己尋找。你的選擇是什麼,也需要你自己決定。」
頤非的目光閃爍了幾下,沒有接話。
她從小就是個膽大包天的姑娘,一點都不害怕,不但不害怕還覺得很興奮,尤其是那個黑衣人抱著她在空中飛,穿梭于屋頂之上,風聲灌得她耳朵生疼生疼,可她卻愛上了那種飛的感覺。
「請你進來,是讓你和鶴https://m.hetubook.com.com公一起想想辦法,如何喚醒她。我必須要提醒一句:她就算醒來,狀況也不會很好。五感皆有一定程度的損傷,內臟也是傷痕纍纍,武功是肯定沒有了,能否跟正常人一般行走也是未知數,總之……就算醒,也會活得很辛苦。」
「沒有。」
她當時想:我得等到塵埃落定,一切結束,再乾乾淨淨地回到阿嬰面前,叉腰告訴他,你知道你姐姐做了多麼了不起的事情么?你是不是很崇拜我?佩服我?
「不過,她的命,算是暫時救回來了。」話音未落,頤非已沖了進去。
「可是,當你有自由時,你反而更加眷戀錢財權勢的感覺。」
到時候所有人臉上的表情都會很好看,尤其是娘。
她恍恍惚惚地聽完,渾渾噩噩地回到房間,午夜從夢中驚醒,赤|裸著雙腳就沖了出去。
「我不明白,老師。我認同您說的如意門是萬惡之地,我認同您說的如意門應該毀滅。可為什麼,不能早一點?每一天都有新的罪惡誕生,每一天都有無辜孩童死去。早一天,就能好一點,為什麼要拖延?為什麼非要等我接掌如意門?」
只是誰也沒想到,頤殊會那麼瘋狂,會想把整個蘆灣都沉了。
「我在想,姬嬰當初上雲蒙山,見到她時,為何不喚醒她?」
羅紫便又抬手打他頭道:「看什麼?怎麼我說不得你?名義上我可還是你的母妃呢!」
「是啊……起碼這個狗屎的世界里,真的有一幫人在做一些讓它變得好一點的事,甚至不惜付出性命……」羅紫又摸了摸欄杆,「無論如何,這一次,我是真的自由了。可是……」
頤非的目光從她臉上轉向她身後,她身後,小樓的門不知何時開了,江晚衣顯然聽到了她的話,僵立在門口。
頤非沒躲,生生挺了那一下,然後又嘆了口氣。
秋姜想,這個夢太長了,而且馬上就要夢見很可怕的經歷了,不行,她必須快點長大,快點把那段時光熬過去才行。
也沒有預料到,朱小招突然撕掉親切和善的面具,暴露出了想要當程王的野心。
「我已經來了。這是我的第一個任務,夫人會對我稍微寬容些。」
睿,取其下半部,拆為從目。
江晚衣點點頭,「你看她現在面容平靜,是因為我點了佛手柑,在此之前,她一直在無意識地掙扎,應該是夢見了很可怕的事。」
羅紫對他怒目而視:「你為何不去做你該做的事,留在此地禍害我的寶貝?」
頤非注視著秋姜毫無血色的臉龐,心中一片冰寒。
她心中震驚,有更多的話想問,比如你的舌頭怎麼沒的?你為什麼聽老師的話?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裡?我真的能見到二弟嗎?
房間里安靜了一會兒。
她默默記下,確定沒有疏漏后,反問道:「為什麼?」
然而,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她再也沒能見他一面。
她不禁想:如此美貌,只是賣花,真是浪費。
***
「疼嗎?」
那是一段跟聖境,甚至跟姬家完全不同的時光。
那人張開嘴巴,給她看他的舌頭,他的舌頭只有一半,他不會說話。
可他不敢走。
他不禁舔了舔發乾的嘴唇,問道:「如何了?」
她注視著面沉如霜的謝繽,笑了一笑:「我帶他們過來,就是告訴你——這招沒用。我在如意門中比你想象的厲害。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能夠對付如意夫人的人,只會是我,而不是你,不是其他任何人。如果這個世界上有人能夠找到謝柳,那也是我。」
然而,就當馬車經過另一條叫做浣溪巷的窄道前時,她看見了一個極美的小姑娘。
於是她在謝家又待了一年。看著謝繽的病一天天嚴重,看著嫁妝一點點備好,看著婚期一天天臨近。上婚船前夕,謝繽終於把配方告訴了她。
「羅紫。老程王的妃子,頤殊繼位后她就逃了。」
「你父王……雖是一國之君,卻常年處在如意夫人的淫|威下,他有很大的野心,卻鬱郁不得志,只能從別的地方發泄。頤殊所承受過的一切,我都受過。」
可在謝家,謝繽從不限制她任何事,謝夫人也表現出了正妻對外室的女兒的寬容,雖然疏遠,但並不使壞。至於謝家的其他人雖然背地裡議論她,偶爾玩些小把戲想欺負她,但跟聖境里的弟子們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不知為何,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他這一走,就再也再也見不到秋姜了。
結束它的不是她,不是姬嬰,而是品從目。
她道:「我不想殺他。那麼,有什麼辦法能讓我拿到足鑌?」
但如意夫人最終還是留了個心眼——她親自動手又「殺」了秋姜一次。
「為什麼?」
就像他既盼小樓的門快點打開,又怕門打開后江晚衣告訴他不行,救不活秋姜。
羅紫順著頤非的視線回頭,看到他,頓時一驚,連忙岔開話題道:「那個、七兒哦不秋姜,哦不姬忽,管她是誰呢,她醒了嗎?」
「阿嬰!阿嬰——」她絕望地哭出聲來,「我回來了!我成功了!我從如意夫人口中得到了四國譜的下落,如意門的三萬弟子都可以回家了,他們都回家了,我也回家了……」
她還經常會想起那個喂酒給別的女人把別的女人當娘親的男童。
長大了或用來聯姻,維繫利益;或出任女官,光耀門楣。而她的使命更與眾不同一點,她要前往一個叫做如意門的地方,去做那裡的主人。
但她心中非常清楚,回不去了。一切都回不去了。
她見她追的辛苦,便讓車夫停車,掀簾問道:「這枝杏花多少錢?」
秋姜躺在榻上,呼吸平穩和_圖_書,面容寧靜,彷彿只是睡著了。
小姑娘手捧杏花站在一家叫做「天墨齋」的字畫店前,夕陽微沉,為她鍍了一層金光,她比杏花更奪目。
「是。」
雖然中途出了很多意外,但最終還是得到了四國譜的下落。薛采已安排人去品從目家中搜尋了。所有人都在忙碌。他本該儘快回蘆灣,那裡還有一大堆事等他處理。
謝繽苦澀一笑,將一塊沾血的手帕遞給她:「我得了癆病。大夫說我沒幾年可活了。」
她知道老師經常回璧國教導阿嬰,便總問他:「我和阿嬰,孰好?」
羅紫面色頓變。
於是她確定了——此人,果真是她的親人,體內同樣流淌著姬氏的血。
秋姜想那真的是個不錯的計劃。江晚衣說服了羅紫,羅紫答應幫忙,她把如意夫人帶到了她的小樓里。那裡又隱秘又安全。只等她完成蘆灣的任務,抓了頤殊歸來,就可以借江晚衣之手假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問出四國譜的下落。
於是他沒再說什麼,悄悄地退了出去。
竊取東西有很多辦法,如意夫人讓她自行選擇。她回到自己的房間,對著有關謝鑌此人的檔籍研究了整整十天後,去敲品從目的門。
當她跟李家的公子李沉相完親回南沿時,謝繽將她請進了密室,告訴她,他想通了,願意把足鑌的配方給她。
「你還有臉嘆氣?」羅紫圍著他轉了好幾個圈,突然跳起來打他的頭,「皇位啊!皇位在等著你啊,還不走?!」
謝繽一笑,向她伸出手掌,她以為是要跟她擊掌,剛要迎上去,那手掌卻落在她的頭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什麼樣的人家才能養出你這樣的孩子呢?既養出了你這樣的孩子,怎麼捨得讓你做這些事?」
守在她身旁的姜皇后哭得雙目紅腫,就是不肯讓她就此死去,甚至不惜跟他鬧翻。可最終,薛采進去,替皇后做了選擇,也替那個人做了選擇。
她的馬車在朝夕巷前停了整整一個下午。然而人來人往的身影中,沒有阿嬰。
***
「那什麼時候才算成熟?」
頤非心中一咯噔,薛採的那句話重新浮現在他的腦海中——
她知道,這些在檔籍中都寫了。
而這一局的關鍵是——讓如意夫人確信秋姜會死。
***
謝繽沉默,他也只能沉默。
頤非輕輕一句話,令羅紫動作頓止,她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情不自禁地伸手去摸斷了的欄杆,最後也嘆了口氣。
滿十八歲,按照族規,如意夫人就要傳位給她了。她耐心地等待著。
門內空空,一個人也沒有。
她皺眉。
再然後,無邊黑暗席捲而至,將眼前的景象連同她一起吞噬。
她知道他沒有放棄繼續尋找謝柳,她也知道他什麼都查不到。謝柳失蹤于品從目加入如意門之前,因此,她的檔籍在四國譜中。而四國譜的下落,只有如意夫人一個人知道。
她跑到老師所在的客房,哭著問他:「為什麼?我還是不明白!老師。」
她所經歷的一切,換了其他任何人都堅持不到最後。而她雖堅持了下來,卻已遍體鱗傷。也許就此離開才是最好的解脫,可他們太貪心,拚命把她留下來,想從她身上求一個結果。
這個夢境真的很長很長。
風小雅道:「誰?」
「這一年來,通過紅玉和朱小招可以確認,即使親近忠誠如他們,如意夫人也毫不信任。所以,她只會將這個秘密告訴下一任繼承人。」
「那麼,你憑什麼覺得我會相信你?又憑什麼覺得,我會用配方換一個不知死活的女兒?」
「謝繽發跡后,便派人四處尋找女兒,跟南沿的青花勢成水火,常年攔截他們的船,給如意門造成不小的損失。所以,夫人才把任務目標定到他身上。她真正要的不是足鑌,而是他的命。」
「你漏說了一個人。」
緊閉的車門內,她靠著車壁長長嘆息,最後輕輕一笑,吩咐馬車繼續前行。
品從目眉梢微動,猜出了答案:「江晚衣?」
「我認為,既然如意夫人遲遲沒有傳位給姬忽,就說明她不信任姬忽。想讓她告訴姬忽四國譜的下落,除非她死。」
陰暗的小屋內,薛采、品從目和風小雅一起商討著這個計劃。
她很想跳下車衝進去,大喊一聲「我回來啦!」
「能從普通礦石中提煉出鑌的人,怎麼可能是傻子?」
她問爹爹二弟被送去哪裡了,爹爹連忙捂住她的嘴巴,警告她不要亂說話。
她只能嘆氣。她性格跳脫,不像阿嬰那般沉得下心去鑽研,所以很多技能於她而言學會就行。比如武功,在聖境的同批弟子中就只能算是中上。
羅紫冷笑道:「虧我以往還覺得你是銘弓的孩子里最成氣候的一個,現在看來,也不過是個感情用事的麟素。你比他還廢物,你想為了美人不要江山,也得看看那美人心裏有沒有你。人家是有主的,莫非你還想跟鶴公搶?」
她從懷中取出一塊玉佩,玉佩上雕刻著幾根垂柳,意境斐然。
所以,他決定賭一把。
大家族的女兒,都是有用處的。
「你來到我家,五年了。五年裡我一直在觀察你。」
「我的目標是如意夫人。我已經走了九十步,就差最後幾步。所以,需要您的幫助。」
品從目走過來,將她的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你有這樣的底線很好。但這是她給你的第一個任務,你必須完成,且要完成很完美,這樣,她才沒有任何借口不把權杖交給你。」
謝繽又道:「但你有一句話說的沒有錯——如果這個世界上有能夠對付如意夫人的人,那個人,是你。不是我。」這五年,他將她的一切都看在眼裡hetubook.com•com,時常會有一種荒謬之感。在那之前,他不認為世上有那麼聰明的人,學什麼都能學的很好,他認為上通天文下知地理,五行八卦琴棋書畫奇門遁甲經濟兵略的人不可能存在。可她突破了他的認知。她甚至還會武功,當她想在夜晚偷溜出去時,沒有任何家丁追得上她……
見到謝繽,她的第一句話是:「我不是謝柳。我沒有名字。我來自如意門。夫人命我從你這裏,拿到足鑌的配方,然後殺了你。」
「你們騙我!你和老師騙我!你們擬定了這個狗屁計劃,說成功了就能回家的!你們兩個大騙子!大騙子!」她嚎啕大哭。
母親告訴她,姬家有個組織叫「如意門」,每一任門主都從女兒中選出,這一代選中的人,是她。
她想念既能看日出又能看日落的朝夕巷。
「什、什麼?」
小姑娘從車窗中也看見了她,忽然一笑,湊上前來:「姐姐,買花嗎?」
頤非的心一下子攥緊了。
他讓姬忽配合如意夫人執行「奏春」計劃,而他和姬嬰則在「奏春」的基礎上設計了最早的「歸程」。後來,姬嬰不幸早逝,薛采接替他,將這個計劃修正和完善——
他突然跳起,一拳狠狠地砸在欄杆上。
「白澤公子想讓如意門的可憐人兒們全都『歸程』,卻不知有些人,是沒法回家的。」羅紫說著頗為諷刺地笑了一下,「他站得太高了,把世人都想得太好了。在我看來,他比頤殊可瘋狂多了。我能理解頤殊,但我理解不了他。」
頤非嘆了口氣。
「若今晚能醒,便無事。若不能醒……」風小雅說不下去了。
頤非敏銳地抓到了重點:「你的意思是——她自己不想醒?」
秋姜飛快地奔跑著,夢境迴轉,她彷彿還在那輛馬車上,馬車停在了朝夕巷,她不顧一切地打開車門,衝下去,一腳踹開姬府的大門,喊道:「阿嬰——阿嬰——」
每一任如意夫人都要在傳位給下一個如意夫人後,才能回家。在那期間,她們就算能路過璧國,也絕對不能踏足姬家。
男孩似母,他跟阿嬰都長得像娘,延續了一幅好相貌。唯獨她像爹爹,五官平凡。
再後來,老師來了。老師來教導她和大弟上課,有一天教了一首詩,詩里有兩句:「昔為鴛與鴦,今為參与辰。」意思是:「曾經形影不離的兄弟,如今相距千里天各一方」。她便想起了不知去了哪裡的二弟。
於是她問品從目:「姑姑為何不認我?」
這位名斐天下的唯方第一大儒,本是閑雲野鶴,世外仙人般的存在,卻因看見民生疾苦而入世,為了剷除如意門而來到姬府。他收姬忽和姬嬰為徒,為的就是感化二人,從源頭上結束一切。
她在姬嬰的青糰子里藏了棋子,嘣掉了他的一顆門牙,希望他能永遠記住自己。然後去琅琊房間,氣得母親心口劇痛不得不躺下。再然後,她被送上了青花船,沒有跟任何人告別。
品從目回答:「看來只能等你滿十八歲了。」
「你想找到她嗎?」
在聖境時,每天都九死一生,所接觸的全是背叛、殺戮、欺詐等人性中最陰暗的一面。那時候她覺得自己是個禽獸,若非始終有老師在一旁牽引指導,早已迷失和沉淪。
如意夫人坐在一整塊翡翠雕成的如意椅上,一身綠意,幾與翡翠混為一體。她的臉很白,頭髮很黑,五官沒有任何瑕疵,依稀間還跟自己有點像。
就像三尺外的小樓,房門緊閉,江晚衣仍沒有出來。
「什麼?」
四年裡,她扮演謝柳,度過了一段還算愜意的時光,甚至還因為要跟李家的公子聯姻,而趁機去了一趟璧國。
從言睿踏足姬府,成為她們兩個的老師時起,就已註定了百年不倒的如意門,終於迎來了結束它的人。
欄杆咔擦一聲斷了。隨即響起羅紫的驚呼聲:「你這是幹什麼?!!」她衝過來,無比心疼地抓住斷裂了的欄杆,凄聲道:「這可是我特地從東海運來的黃花梨啊……」
老師見她情緒低落,問她在想什麼。
她拚命掙扎,想要衝過去推開他,然而,身體像是被什麼東西緊緊束縛住了,完全無法動彈,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支箭射進了他體內。
少年露出不解之色。是啊,他什麼都不明白。不知道她就要離家,前往異國,去完成姬家女兒的使命。
她想象著那樣的場景,便覺得有了盼頭,有了些許對抗絕望的力量。
「我不知道。」
她又道:「你若殺了我,夫人還會派別的弟子來,一個又一個,層出不窮,直到你死為止。」
風小雅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在你進來前,在神醫搶救她的這段時間里,我一直坐在這裏,想一件事。」
更沒想到,蘆灣大水會令品從目奄奄一息,也落到了朱小招手中。
可是為什麼……你卻不在了呢。
「她不能死!」風小雅一口拒絕。
頤非若有所思地注視著她,神色顯得有些古怪而複雜。
品從目自知落入如意夫人之手會生不如死,為了徹底動搖如意夫人的心志,也為了給秋姜鋪路,他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謝繽眯著眼睛盯了她很久很久,沒說答應,也沒說不答應。
那少年一邊看書一邊拿起青糰子吃,咔擦一聲,崩了一顆門牙。
阿嬰……
謝繽聞言大駭,下意識去抓他身旁的鑌劍。
第二天,老師帶她和阿嬰去踏青,再然後,把她交給一個黑衣人:「他會帶你去,只看一眼便回來。」
「她想要的,已經得到了,她想做的,已經實現了。人世間於她而言,於我而言,都已沒有遺憾……」風小雅直視著頤非的眼睛,和圖書一字一字道,「讓我們走吧。」
她的弟弟姬嬰,死在了如意夫人的陰謀下。
秋姜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
品從目道:「我知道有那麼一個弟子。但她不一定聽我的。」
她好想念那個一邊看書一邊吃青糰子的少年。
頤非的手顫抖了起來。
品從目,就是言睿。
言,視為三口,幻化成品。
她盯著那塊手帕,不說話。
兩個弟弟共同的劫數。
「可她偏偏又不服老,不到最後一刻,不會放權。」
頤非的心稍稍放下了一些,然後才注意到——風小雅坐在窗邊,靜靜地望著這邊。
品從目回答:「不,他必須死。」
「當然。」
她十分不解。那個時候的她,真的是什麼都不知道。
「但是小非……」羅紫伸出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們跟他們不是一類人。白澤公子、品先生,還有你的美人兒,他們是一撥的。他們隨時可以為了大義去死,把自己折騰得多慘都無怨無悔。那樣的人,就像滔滔江水,直奔海洋而去,不會為沿途的任何風景停留,自然也不會為岸上的誰止步。你如此缺愛,就不應該喜歡上那樣的人,因為,註定從他們身上得不到你想要的東西。」
「我叫曦禾。姐姐若要買花,再來天墨齋找我呀。」
如意夫人久久地打量著她,半響后,才說了第一句話:「叫我夫人。」
女人洗了一個時辰的衣服,她便趴在屋頂上吹著冷風看了整整一個時辰。直到女人洗完小山般的衣服,拉著男孩的手回去了,黑衣人才抱著她離開。
可是當她想要不顧一切地任性妄為一場時,看見了路邊幾個五六歲的小孩,正在打打鬧鬧吃著糖葫蘆穿著花衣裳,而同樣差不多的年紀,聖境內的孩子已開始學習拿刀殺雞殺羊殺小狼。
到小樓后,羅紫又一直擋在她身前,品從目吸引如意夫人和朱小招的注意力,讓秋姜掐著時間服了葯。
而她在離開時,還崩了大弟一顆門牙,沒有好好地跟他告別。
頤非沉默了一會兒,才答道:「我也不是很理解,但我敬佩那樣的人。」
那是冬天,天很冷,女人的手浸泡在水中又紅又腫,男孩便從懷裡摸出一壺酒,遞到她嘴邊。女人小小地抿一口,笑著蹭了蹭男孩的鼻子,男孩便咯咯咯笑起來,笑得眉眼彎彎。
頤非屈起膝蓋,將額頭抵在腿上,眉毛處到後腦勺像有無數根鐵絲拚命箍緊,像是蘆灣一個個衣衫襤褸的百姓,一棟棟殘破不堪的房屋,在不停地召喚他……
頤非張了張嘴吧,卻已發不出完整的字音。
「我可以帶你去。但是,你要保證這是你我二人的秘密,即便阿嬰,也不可以告訴。」
風小雅沉默了。
少年手中的青糰子啪嗒落地,鑲嵌在青糰子里的棋子噠噠噠地滾到她腳邊。
彼時的她,萬萬沒想到,那個賣花的小姑娘最後成了她弟弟的劫數。
這一系列問題很快就有了答案。那人將她抱到一個很荒蕪的院落,趴在屋頂上。院子里有一個女人在洗衣服,另一個三四歲的男孩蹲在一旁幫忙。
十二歲到十七歲。她在謝家頂著他女兒的身份長大。
秋姜的身體本就在海難中受了重傷,一直沒有好好調理,又連日奔波,被朱小招落井下石地戳了好幾下。按照江晚衣的話說:「就算我不給她假死葯,她也能真死。」
快逃!快逃啊!!
她當時已經十分信任老師,雖心有顧慮,還是告訴了他:「我有個弟弟,一生下來就不知被母親送去了哪裡。我偶爾會夢見他。明明連臉都看不清楚,可就知道他在哭,哭著求娘親不要送他走。」
他默許了她的提議,任由她以謝柳的身份住進謝家。
「她還活著?」
頤非心想看來我不開口此君是不會開口了,算了,還是我先來吧。便深吸口氣,道:「我們盡人事聽天命吧……你先來,還是我先來?」
一道霹靂劃過夜空,雷聲轟鳴,暴雨卻遲遲未下。
於是在那一瞬,她明白了——他就是她的二弟。
十二歲時,她扮作謝柳,去了南沿。
房間里變得很安靜,靜謐得有點可怕。
「我……」她咬著嘴唇,卻是泣不成聲,「我想回家。」
琅琊頓時變了臉色,沉聲道:「你知道?」
他們都是青花的人。謝繽一向跟青花不對付,但打交道久了,也認識了那麼幾個組織里的人。在她這個假謝柳出現的第二天,他就去收買青花的人,一層層地引薦上去,想要告發她。
他這才知道,江晚衣上朱小招的馬車時,這場最後的局便開始了。
母親琅琊在臨行前將她叫到房中,仔仔細細地看著她的臉,半響才道:「你是否不願意?」
她道:「這是母親想要的么?」
江晚衣注視著她的背影,在心裏嘆了口氣。
品從目聽到這裏,開口道:「如何殺?如何讓她剛好『死』在如意夫人面前?如何讓她『死』前來得及提問和得到答案?」
秋姜于那時開口問她四國譜,她果然告訴了她。
薛采忽笑了起來:「很好。我正好認識一個醫術很好的朋友,而且那個朋友也認識羅紫。」
「我有五年的時間可以讓你慢慢考慮。在此期間,暫停對青花的騷擾,你和謝家都會安然無恙。五年後,若您想清楚了,再把鑌的配方給我。」
「老師知道?」
於是她展齒一笑道:「那樣你就會記得我啦。」
她淡淡一笑。二弟被送走時,她雖然只有三歲,但早慧知事,將一切都看在了眼裡。
「姐姐既已前塵俱忘,就不要再打攪她。他們兩個之間,起碼有一人可以擺脫命運,是上天之慈。」
謝繽又道:「你這次議親歸來,內子hetubook.com.com在幫你準備嫁妝。我看著那些嫁妝,就忍不住想,柳兒比你大一歲,若她還活著,也到了嫁人的年紀了。我已經找了她十幾年,再找下去,就算能找到,也耽擱了她最好的年紀。我不僅想讓她平安歸來,更希望她此生余年快快樂樂,像尋常人家的姑娘一樣,有家人庇護,有夫君愛憐,有兒女孝順。所以,我用足鑌,買她餘生。」
「聯三國之力,想要滅掉如意門很簡單。但想要妥善安置門內的三萬弟子,防止他們暴動作惡,必須得找到四國譜。一個人,只有有了名字,才是『人』。而一個人,有了家,才會安分。這不僅僅是公子的心愿,也是皇后想要的真正的安定。」
「等你接掌了如意門,結束這一切后,就能回家了。」品從目輕輕地抱了抱她,說了一個字,「乖。」
頤非心中一悸。
船在海上飄啊飄,擁擠的船艙每天都有孩子死掉,船夫們將死掉的孩子扔進大海里,她在近在咫尺的距離里看著,素白的臉上沒有任何笑容。
「他們那一撥人里,還有一個江晚衣。」
於是她心生不滿,將棋子放入几旁的青糰子中。
「記住,我買的是……」
這一箭可真疼啊。
她問:「是什麼讓您突然改變了主意?」
「謝繽少年時在青樓認識了一名歌姬,生了個女孩,想要娶進家,二老不同意。有一天上街時被販子抱走。歌姬受不了打擊瘋了,然後跳河而死。此其一生之痛。」
頤殊仍在薛採的控制中,頤非此刻回去,正是趁機收買民心積累功勛的絕佳時機。籌謀了那麼久,期盼了那麼久,卻偏偏卡在此處,連她看了都著急來氣。
江晚衣注視著眼前的景象,不由得想起不久之前發生在璧國寶華宮的一幕。在那裡,也有一個人,這麼靜靜地躺在榻上,等待命運的抉擇。
那是一顆黑色的棋子。
她好想回家。
「什麼事?」
謝繽抓著那塊玉佩僵立原地,臉上的表情變了又變。
他震驚地抬頭,看見了趴在窗外的她,便苦笑起來:「我得罪了姐姐?」
如此過了三天,品從目出現,給了她十個人。她帶著這十個人敲開謝繽工坊的門。他看見這十個人時,面色頓變。
他教了姬嬰仁善,教了姬忽百變,將大義的種子埋進兩個少年的心中,然後再精心灌溉,耐心等待,等到她們成年。
「如意門是萬惡之地,但如意夫人不是萬惡之源。殺了她,還是有人略有人買有人殺人有人作惡。沒有如意門也有別的門,沒有青花還會有紅花綠花……沿海三十洲,無數鄉民藉此謀財,無數漁民藉此活命……所以,殺一個夫人沒有用,滅一個門也沒有用。時機尚未成熟。」
她展齒一笑,輕盈地拜了下去:「見過姑姑!」
頤非沒有表態。
他的目的很簡單——我不信任你。所以,如果能用你換我女兒的下落最好,不能,出賣一個如意門弟子也不算什麼。
他的死給了如意夫人巨大的打擊,再加上朱小招的死,如意夫人的精神不由自主地鬆懈了。
兩個場景在他眼前重疊,世事如此折騰人心,盡教人,兩難抉擇,生死銷魂。
「你想我怎麼幫你?」
「為何你從不問我是誰,為什麼想要對付如意夫人?」
「什麼?」
謝繽抬頭,目光犀利如電,彷彿隨時都會朝她撲過來。
那其實不是上天的慈悲,而是姬嬰的慈悲。
車夫給了小姑娘兩文錢,小姑娘將最漂亮的一枝花遞進窗來。於是她不禁又問:「你叫什麼名字?」
那是她最自由的一段時光。
幸好薛采及時趕到,跟風小雅匯合,然後隨機應變,讓江晚衣出面把朱小招引到羅紫的小樓,並在馬車上給她診脈時偷偷將假死葯塞入了她手中。
不知為何,老師聽了那話后神色非常複雜,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后,他問她:「你想知道他去了哪裡嗎?」
父親不在了,母親病逝了,連你也不在了的這個家,我雖然回來了,可又有什麼意義呢?
那裡坐著一個白衣少年,一邊捧著書,一邊拿起青糰子吃。
「不。」
謝繽盯著她看了半天,忽笑了:「我是傻子?」
這下輪到羅紫沉默,她的手在欄杆上握緊鬆開,再握緊鬆開,欄杆上留了一個微濕的手印。
馬車沒有停,小姑娘便一直追著車道:「姐姐,買一枝吧!」
孩子們打鬧著從馬車前跑過,留下一連串清脆的笑聲。
風小雅皺眉:「將死之時是什麼意思?」
「要讓她親口說出四國譜的下落,可能只有下一任繼承人將死之時。」
這樣的人,是不可能真的為足鑌配方而來。她所圖謀的東西,必定極大,大的常人難以想象。
她想念璧國精美的瓦舍和整潔的長街,還有那鑲著玉璧的高高城牆……
「那麼,我願不願意,不重要。」她望著琅琊,時間長長,「母親送二弟走時,也沒有問過他願不願意。」
薛採的眸光閃了閃,沉聲道:「我們還需要兩個人。一個醫術很好的人,能確保假死成功,和死後及時復活。一個如意夫人還算信任的弟子,頂替紅玉給她安全感,好讓她放心的待在某個地方,看完這齣戲。」
頤非坐在抄手游廊處的欄杆上,看著夜空中詭異變幻的景象,心中盼這場大雨快下,又怕這場大雨真下。
然後十四歲,接到一個外出的任務——去南沿謝家,竊取足鑌配方。
她的手攥緊成拳,半響后道:「我不殺人。」
頤非笑了起來:「所以你這番話,其實是說給自己聽的。」
秋姜想,那真的是她人生中很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她路過一條街,看見一個漂亮的小姑娘,花兩文錢買了一枝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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