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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未落，便聽到前邊一聲尖叫：「住手，你們這是做什麼？」

沈珏素來張揚，身上穿著一身大紅錦袍，腰間掛著香囊、玉墜子，看著就是富貴小官人裝扮，又操著一口松江話，同沈瑞那種見雜了官話的還不同，乞丐便瞪了那小童一眼，道：「看在兩位小官人面上，且先饒了你一遭，以後莫要耍嘴，學著說人話」

這些人，傳聞祖上在南宋時金軍南下時做了漢奸，後來金人撤退後，就被朝廷編為惰民，大明朝開國時編戶籍時，又改稱為「丐戶」。丐戶人家，最是忌諱的就是聽人提及先祖。

這少年身量未足，看著也單薄，可一隻手卻牢牢地抓住那乞丐手腕，使得他抽不回去。

那中年乞丐瞥了一眼，道：「到了爺懷裡的銀子，沒有吐出去的道理。喏，善心人在那裡豎著，你是不是求錯人

有站著近的，聽到這幾人對話，不免七嘴八舌，議論紛紛，這個道：「孫大娘子，就是織廠被騙賣的那個？」

宗房二老爺之妻屈氏，便是蘇州府人氏，一口姑蘇軟語。沈珏聽久了，才會這般說。

沈瑞望向圍觀人群，便見其中有兩個男子與方才壯乞交換了一個眼神，再望向小童與老婦人的時候眼神晦澀難明

沈珏挺胸道：「自然是北城沈家坊的沈家？」

正是方才那小童的聲音，沈珏聽了皺眉，道：「走，過去看看」

又有人道：「聽說孫娘子留下的就產業都被分了兩半，親生的小官人只得了一小半，大半被庶長子佔了去……」

沈瑞搖了搖頭，道：「或許hｔtｐs://ｗwｗ.heｔuｂoｏｋ•ｃom.ｃｏｍ娘家是蘇州的，不過應是嫁到了北地。」

這老婦打扮看似尋常，可說話行事都有大家之風，沈瑞幾人都客氣回禮道：「老人家自便。」

沈珏在旁醒過神來，忙湊了過來，道：「就是就是，瞧著他們老的老，小的小，計較起來也甚意思？何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家和和樂樂的。」

老婦眉頭微皺，並不說話。

旁邊那小童氣憤填膺模樣，挺著脖子想要上前，被老婦人拉住。

這老婦雖帶了吳音，可說話同南方人還不同，像是幾百年後南方人說普通話那個調調。尤其是小童身上，北音更重，南音更淺。

那乞丐面上不善頓消，帶了幾分急迫道：「有一位孫大娘子，小官人可識得？」

「孫？」沈珏看了沈瑞一眼，猶豫道：「沈家九房，旁枝眾多，尊駕說的是哪個房頭的？」

眾目睽睽之下，沈瑞並不擔心，沈珏卻是嚇了一跳，忙站在沈瑞身前，將他遮了個嚴實，道：「我們沈家常在南城施粥，南城丐頭樊二，與家父亦是舊識。」

「啊？」沈珏訝然出聲，道：「那是我隔房的嬸子……三年前沒了。」

地上跪著一破衣爛衫老乞婆，花白頭髮，雙眼跟爛桃似的，匍匐在地上，扒著一個人的鞋，哭著道：「大爺給老婆子留兩個錢，我家小子還等著抓藥救命，求求大爺……」

沈瑞道：「童言無忌，尊駕與之計較不是失了身份。他雖說話不中聽，到底之前存了一份善心，尊駕只看在www.hetubook.com.com今日佛祖聖誕上，且饒了他這一遭。」隨著說話音，便鬆開了那人手臂。

被拉著那人，身子告狀，身上穿著補丁衣服，亦是乞丐裝扮，嗤笑道：「你那爛賭鬼兒子，老婆兒子閨女都賣了，還死不悔改，自己又被打斷了胳膊腿，早該死了。」

「你快起來，你快起來啊……你恁大年歲，給我一小兒叩首，我要折壽的。」小孩子聲音清脆，可也徹底地暴漏了外地口音。

那乞丐暴怒之下，哪裡會聽話，眼見著小兒腦袋般大的拳頭就要落在老婦人身上。

隨著暴喝聲，他乞丐就奔著小童衝過來。那小童早已嚇得呆住，那老婦側身站在小童身前，道：「住手」

那乞丐聽到「沈家」卻是一愣，道：「哪個沈家？」

那乞丐「哈哈」兩聲，得意洋洋道：「就是你給的又如何？這老婆子的兒子是爛賭鬼，正欠大爺的錢。欠債還錢，天經地義，誰能說大爺不是？」

地上那老乞婆卻不肯起，只拉著小童的衣衫，嗚嗚哭泣，顯然是欺負小童心善面軟。

小童只好望向那中年乞丐，怒道：「你方才搶過去的銀子是我的是給這位大娘的，你恁是霸道，當街搶劫，就不怕見官？」

老婦人驚嚇之下，也不由自主地閉上雙眼，可預料中的疼痛卻沒有落到身上。

沈瑞原還想要上前扶人，不過這一個兩個的都是如此，便只能側避到一旁，道：「幾位還是先請起，與幾位有恩的是亡母，小子無功，實無顏受此大禮。」

「小官人，莫要管閑事……」就和_圖_書聽那乞丐帶了怒音道。

這百姓戶籍，除了士農工商之外，還有一等「丐戶」，為賤籍。這些人只能操賤業，不得進學不得做官。

那乞丐聞言，四下里望了一眼，見不少人好奇地看著自己，不由撂下了臉。倒不是因丐戶出身，而是因沈瑞點出他的身份。方才那小童出手大方，早被他盯上，已經聯絡好人，一會兒就尾綴這兩人，宰個肥羊。可如今被這少年點破身份，這一老一少吃了虧去報官可怎麼好？他雖求財，可到底不是窮凶極惡之人，生不出害命的心思。

看著老婦的背影，沈珏道：「聽著這說話聲音，倒不像是本地人士，帶了蘇州府那邊口音。」

後邊那兩個漢子，卻是沒有閑著，跟著跪下磕頭，道：「見過小恩人。」

那小童臉一陣青、一陣紅，滿臉倔強想要還嘴，又被乞丐方才氣勢嚇住，眼淚在眼眶裡打轉轉，滿臉委屈。

小童手足無措，老婦人面上帶了幾分肅穆。

老乞婆順著中年乞丐的所指望去，面上怔了怔，隨後便掉轉方向，膝行幾步，對著那小童叩頭：「小善人，可憐可憐我這老婆子，救我兒一命……」

老婦人睜開眼睛，便見身前多了一人，正好將那乞丐攔住，正是方才那幾個少年之一。

那小童的哼了一聲道：「騙人你自己是乞丐，哪裡有銀子借與旁人？你莫要嚇唬我，快將銀子還給我，要不抓你去見官手腳俱全，卻不好好做人，倒是不怕給祖宗丟人」

乞丐道：「就是太平米行早先的東家，善人孫大娘子」

沈珏哼了兩聲，嘀咕道wｗｗ•ｈｅｔｕｂook•cｏｍ.ｃｏm：「方才那小子太可惡，臉上寫著瞧不起人，誰家毛孩子，這般欠揍……」

乞丐素來憑衣服敬人，見沈瑞穿著尋常，本沒放在心上，這這一身氣勢迫人，心中有些猶豫，嘴上依舊強硬道：「那小兒惡語傷人，不能不教訓卜…」

小童扶不起那老乞婆，便求助地望向身邊老婦。

旁邊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沈珏帶了不自在，道：「你們快起來，這旁人都當成咱們是唱大戲的了。」

只是這老婦不似尋常富貴人家女眷那般有著一雙小腳，而是操著一雙天足，又沒有隨侍這旁，看著才不顯富貴。

不管這少年是有心還是無意，到底壞了他的籌謀，這乞丐望向這沈瑞的目光就有些不善，人群中亦走出兩人，站在這乞丐身後。

老婦見幾個少年彬彬有禮，微微頷首，領著小童去了。

沈瑞聽了這一句，便覺得要遭，果然就見那乞丐一聲暴怒，道：「好個臭小子，毛還沒長齊，敢同你大爺啰嗦，真是討打」

知曉內情多些的，不免搖頭道：「賀家行事恁不厚道。」

老乞婆哭道：「老婆子只這一個兒子，求大爺可憐。」

上前的人就是沈瑞，他不愛多事，可眼見著不平，也不能任由這一老一小就挨了打，就一時衝動上前攔住。

那壯乞一聽，鐵塔似的身子立時矮了半截，「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道：「原是小恩人在上，小人給您叩首。」說罷，便是「砰砰砰」三個響頭。

沈珏聽了，不由動容，道：「源大嬸子向來心善，倒是真幫過不少人。」

幾丈外，已經圍了一圈人。

董雙還罷和-圖-書，覺得這老婦慈愛之中帶了威嚴，望向自己的目光略有深意；沈珏、沈瑞兩個卻瞧出這老婦不一般來。這身上穿著的雖是布襖，卻是松江人本地都很難買到的上品平紋素布。

沈珏聽得，目瞪口呆，指了指旁邊沈瑞道：「不就是在這裏？這就是我那大嬸子留下的獨生子，早年在外頭守孝，月初方脫了孝家來。」

沈瑞見乞丐雖鬆了口，可望向這一老一小的目光依舊不善，便道：「你是城南丐戶，尊駕貴姓？蔣府君治下，政通人和，愛民如子，丐戶人家日子也比以往好些了？」

那個說：「正是哩，是善心人不假，可好人沒好報，死的早不說，留個一個兒子當年被磋磨得就剩下一口氣……

那乞丐神容大變，難掩哀痛道：「小人曉得，三年前大娘子出殯時，我們南城丐戶都跟在後頭送出城去。只是貴人在前，沒敢往前湊。」

那三人見旁邊看熱鬧的人指指點點，便也訕訕地起了身。

有人抱不平道：「憑甚了？這當娘的嫁妝親兒子不能得了，還得讓孽庶佔了大頭去……」

那壯漢點頭道：「孫大娘子就是活菩薩，當年我有事在外，老娘病重，耗盡家財，無米入鍋，無錢抓藥，我家那口子急的無法，要去典賣自身，正好遇到孫大娘子。孫大娘子送了錢米，還請了大夫，救了我老娘一命。我們丐戶，本是下賤之人，也無力報答恩人，只能在大娘子走時送大娘子一程。聽說大娘子有一子，不知現在光景如何？這有了後娘就有后爹，要是受了欺負，我們這些人固然沒本事相護，可為他出兩口閑氣卻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