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門關上反鎖，姜蜜從口袋裡拿出一樣東西——紙盒裝的，扁長一支塑料棒。
醫生一走，姜蜜見常德順面色不好，讓他和常穆先回家。
「常穆。」姜惠看向另一邊，「你出去逛一圈，我和你姐說說話。」
「手上的疤，是什麼時候好的？」
那個按血緣應該稱作她『父親』的人，由始至終都沒有抱她一下，他冷眼看著她扎了一胳膊的碎玻璃，哭得小臉抽搐，涕泗橫流——
「姐？」
病房寂靜，三個人在還是靜得要命，姜蜜坐在病床側旁，一陣一陣揪心。
最近生理期有些不太規律，單單按算的，她也拿不準。
到了醫院，常穆背著姜惠，常德順扶著，姜蜜跟在旁邊，以最快速度跑向急診。
他們住的小區離區醫院不遠，常德順開車開得比平時快幾倍，三個人急得恨不能插上雙翅飛起來。
姜惠接過，沒急著喝，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凝了幾秒。
「好。」姜蜜輕聲應，沒有馬上解開蓋子。
「臉頰下那道傷，應該好的比較早？」姜惠又問。
常穆左看看右看看，乾脆道：「那還不如我留下你們回去吃飯。」
第一次知道，蔑視只需舉手投足一個動作一個眼神，笑吟吟溫和得不行，然而卻能從根兒上就透出濃濃的不同氣味。
模糊的童年記憶，本該不清楚的，在腦海里卻格外清晰。
那一年，她五歲。
年關時候，醫院里不比平時床位緊張，病房裡兩張床，只有姜惠一個人。
「小姨……邵廷他不是那種人。」
常德順向他揮拳，在那樣的身份對比與環境下，換來被七手八腳摁在地上的下場，一點都不意外。
常穆說：「原本我爸也來的，出門的時候接到電話，公司有要緊事要處理，他趕過去了，等晚點應該會過來。」
下午過半，時間已經奔著傍晚去了，午飯還在桌上。
忐忑hｅtｕｂｏｏk•ｃｏｍ•cｏｍ又焦急地等，誰也不說話，氣氛凝滯。
姨夫辦理住院手續時，她去取葯處取晚上要用的葯，順便買了支驗孕棒。
姜蜜和常穆一霎都站了起來。
從小至大，二十多年，好多事情，一樁樁一件件爭先恐後湧出來，有些本以為已經忘了的事，也在腦海里喧囂鬧得慌。
姜惠不和她說話，全程由始至終沒有開口。
姜蜜凄厲的哭聲，結束了慌亂糟糕的一切。
反應過來的下一秒，姜蜜也沖了過去，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臉頰，姜惠沒半點反應。
天越來越黑，七點多，常德順沒來。
他們和那個人、那些人，是分屬於兩個世界的存在。
那一年變故，姜驪去而不返，再也回不來。
她看見自己在他眼睛里，但他說的那麼清楚。
姜惠平時敦親睦鄰，從未有過這樣，面目怨憎到幾近扭曲。
喝湯補，平時姜惠喜歡給他們燉湯，久而久之一想起湯就是一個補字。
她閉眼躺著，手背插著針，吊瓶掛著，一點一點輸著液。
抬手別好姜惠額前一縷不規矩的頭髮，她起身去了病房陽台上的洗手間。
常穆坐了一會兒忽地想起來：「樓下食堂剛燉了湯，一盅一盅的那種，我忘記買了，我再去一趟！」
姜蜜趕緊倒了一杯。
姜蜜打定主意，推了把常穆，「看著點姨夫，注意開車。」
常穆個子高步子大，搶在姜惠倒下之前衝過去接住了她，好歹沒讓她倒在地上。
常穆把筷子遞給她，喝水的杯子也幫她帶了，倒了杯熱水。
護士來過之後，醫生又來了一趟，常德順問姜惠什麼時候能醒，醫生說：「快的話幾個小時，慢的話兩三天也有可能。一開始是做厥症預判的，情況比想象得好一些，像這樣一般血壓控制住了沒什麼大問題。」
姜蜜一驚，下意識把驗孕棒塞進
ｈtｔｐs://m•hｅｔuboｏｋ•ｃｏm.ｃｏｍ外衣口袋，而後才反應過來門反鎖著。
她語氣沉沉，教姜蜜抿了抿唇。
常穆愣了下，過後點頭，一句話沒多說老老實實走了。
面色灰白黯淡，轉身走開的步子又快又急。
姜惠喝了口熱水，把杯子遞給她，放回桌上。
而腦海之外，現實靜得彷彿能聽到瓶里藥液滴落的聲音。
姜蜜幫姜惠掖好被角，坐在位置上久久不動，靜靜出神，想了許多許多。
姜蜜搖頭。
他噙著笑，似乎覺得很有趣，怡然悠哉說，「所以呢？這個孩子我跟她說過了，我不要。這是她的決定，不是我的。」
姜蜜從一出生開始學說話就學得比別人慢，話也少，或許是因為這個原因，不會說但會看會記，有些事反而記得牢。
姜蜜動筷吃飯，餓過頭已經不餓了，沒吃幾筷子就停下。
線漸漸顯形，還沒全部出來，門外忽然響起敲門聲。
不自禁繃緊的背脊慢慢放鬆，姜蜜微垂頭，面容晦暗。
常德順說不用，「你和常穆回家去，我在這守著你小姨，方便些。」
常穆第一想到的便是她什麼都沒吃，當即起身，「我去樓下食堂買點吃的，你們等著我。」
常穆一臉『我就知道』的表情，「我猜你肯定不會下樓去食堂買東西吃，我把菜熱好給你帶來了。」
姜蜜抬眸，兩人視線對上一秒，姜惠立刻又移開。
沒多說，她弄平因姜惠坐起皺亂的被子，眼瞼低垂，一邊輕聲說了句：「我真的沒想讓你不高興。」
動靜太大，況且喊叫聲音那麼驚慌，書房裡的常德順聽到聲響被驚動，連忙快步出來。
姜蜜攔住他，「我去吧。你照顧小姨把飯吃了。」
填完護士要求填的東西，姜蜜和常穆又在床邊坐下。
不多時，醫生出來，簡單闡述了姜惠的狀況。
說恨也不恨——那麼說不恨，其實也恨
和*圖*書。——「這是姜驪的結果，不是我的。」
姜惠掃了眼旁邊桌上，示意：「我想喝水。」
那雙和姜蜜很像的眼睛，看向她的時候像是深而冷的海水。
常穆道：「護士來了，讓填一些東西，我不知道怎麼弄……」
姜惠沒有逼她說全說深，頓了一頓，自己開口，「我是恨的。一想到他，我就恨不得用上全天下最惡毒的詞，日日夜夜詛咒他。」
常穆背起姜惠，常德順拿上卡、證件和車鑰匙，姜蜜返身進廚房關了鍋底下的火，拔了電磁爐的電，三人帶著昏過去的姜惠火急火燎趕往醫院。
姜蜜一頓，說：「好像是五年前，夏天晒黑了，用護膚品美白，那年冬天的時候就徹底看不到那塊疤了。」
前面的一切都可以忍。
一直坐到脖頸發酸，思緒恍然走出去好遠好遠，姜蜜才回神。
姜惠有氣無力，目光虛浮，然而看到姜蜜，下一秒就移開視線，微微合上眼。
就像看一個破布娃娃。
醫生瞧過說沒什麼大問題，針打完，葯吃了，等身體恢復差不多就可以出院。
「我在這守著。」姜蜜說，「你陪姨夫回去，記得把菜熱了吃飯。」
拿在手裡，手心不禁濡濕一片。
女人怨毒起來，年復一年，甚至能堅持一輩子。
姜蜜不管姜惠現在想不想看到她，端飯遞水，該做的還是一樣不落照做。
二十多天的沉痛之後，常德順和姜惠抱著不過五歲的她去找那個人。
一瓶葯快滴完了，她按了鈴，護士進來換上新的。
亂糟糟間，從柜上撞落的煙灰缸碎在地上，碎玻璃粒飛起劃破了姜蜜的臉，她圓葫蘆一般被擠倒在地，手壓在碎玻璃上，細碎水晶似的茬子，細細密密刺進了她的手臂。
在那幢富麗堂皇耀花人眼的大房子里，他們被人極儘可能地羞辱，沒有一個髒字，沒有一句難聽的話，偏偏就讓他們如和_圖_書六月臨雪，似墜寒窟。
姜蜜沒有立刻回答，病房裡靜下來。
「姐你吃了沒？」
「還是我留吧。姨夫你回去休息，我陪陪小姨，等她醒了我們說會兒話。」
她正了正臉色過去開門，「怎麼了？」
風一樣去了，十幾分鐘不到，又風一樣地回來。
夏天，白藕樣的小手臂，穿在粉|嫩短袖泡泡裙里別樣可愛，然而粉和白，剎那間都被紅艷艷的血染花。
本以為姜惠還是不會跟她說話，不想，姜惠看了她一眼，說：「湯放一會兒，等等喝。」
三個人都稍微寬了心。
住院手續是常德順辦的，好好地等著吃晚飯，忽然發生這種事情，短短一陣奔波下來，比他在外談生意跑上十天半個月還更顯憔悴。
姜蜜只好不說。
立刻有醫生和護士處理，人被推車推走，姜蜜三人一路在後，直到被攔住才停下腳步。
「四五歲弄傷，將近二十年才完全沒痕迹，這還是不算大的疤，要是那塊疤再大點……」
姜惠斂眸，淡淡說：「我沒和你提他。」
她記得她站在沙發前小小一個，那人湊近，饒有興趣打量了許久。
拳頭落下的聲音，姜惠的哭聲，動手打架——或者稱之為常德順被打更合適。
姜蜜臉上的喜意凝滯，斂了神色，去喊醫生來。
等著等著，姜惠倒是醒了。
姜惠默了幾秒，忽地問：「你恨不恨他？」
她在這看著，一個人沒法走開，想想也知道肯定沒吃。
然而姜蜜無法指責她或是說些別的冠冕堂皇的話，若說不恨，手上臉上，還有心裏，灼灼都似要燒起來一般。
只是後來在提及姜驪的時候，他們終於和那個人因截然不同的態度爆發了矛盾——或許在別人看來，常德順的行為純粹是不自量力，找死。
東西一應都有，姜蜜按說明書上的使用方法用，結果需要等一會兒才會顯現。
眼裡泛著戲謔的光，彷彿ｍ•hｅtuｂoｏk.cｏｍ•ｃｏm在看一件什麼作品，一樣東西——無論什麼，總之都不是『他的女兒』。
「姨夫呢？」
她是個他看不上的玩意兒，根本不在他眼中。
姜蜜心如同被千斤頂壓著，悶得喘不過氣來。
「有要緊事的話讓姨夫先忙，我都有空，我在這照看小姨就行。」事情本來就是因她而起。
他把保溫飯盒打開，一樣樣擺在桌上讓她吃。
「我來吧。」姜蜜斂眸，關了廁所的燈，和他一起出去。
廚房裡只有三個人，卻登時因為姜惠變得兵荒馬亂。
十幾秒之後，她才道：「我和他不熟，也不想有什麼關係，說恨也不恨。」
他們倆都拗不過她，事情拍板。
姜蜜去樓下買了湯上來，姜惠飯吃得差不多了。
往床上一看，姜惠還是沒醒。
姜蜜說是。
姜蜜把床頭調高，讓姜惠能坐起來，更舒服。
「你不想和他有關係，可這天生帶來的一層，誰也無能為力。」
疤可以消，疤永遠消不了。
氣急血壓升高導致昏迷，身體其餘地方沒有大礙。人年紀大了，各類病症就會隨之增長，醫生見得多，叮囑他們別平時少讓病人生氣，要讓她注意飲食和休息，好好調節情緒，別的沒多說。
廉價，劣質。
晚飯顧不上吃了，這時候誰都沒心思管別的，送姜惠去醫院最要緊。
沒多久，病房外響起腳步聲，門被推開，常穆吃過飯折返，給她帶了吃的。
什麼感情，什麼血緣，在聽到姜驪的死訊之後，那人也是一派雲淡風輕，端坐在沙發上，保持著他豐俊朗雅的公子哥氣派。
門關上后重新恢復安靜，和先前一樣，靜得嚇人。
「那姐你呢？」常穆不想走。
希望沒事，希望。
倆父子走了，病房裡只剩姜蜜和姜惠。後者沉沉躺著，面色寧靜祥和，彷彿不是昏過去，只是睡著。
客廳、餐廳的燈都亮著，明晃晃亮堂堂，靜靜照著一桌無人動筷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