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他說：「你沒看到我房間亮著燈？」
沈晏清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說了一句。
她邊說邊解安全帶，抬眸一看，他也鬆了那邊系帶桎梏。
——也是『等你回來』。
「你不要命？」他握著的手機傾斜稍許，還亮著光，程隱隱約看見屏幕上的畫面，似乎是她半個身子探出欄杆外，拽著跳樓女人雙手不放的瞬間。
幾十分鐘前，和沈晏清的口角，以他隻字不語離開收場。
程隱緩緩放下拿著遙控器的手，看了一會兒。
反正不愉快的也夠多了，不差這麼點。
「決定事情之前能不能不衝動。」
她沒怎麼去過，不過那張大廈發光的照片，她曾經看過一次。
回去是沈晏清送的，和上次一樣，送到公寓樓下車庫，下車時，程隱被他叫住。
如今成了明星，開車過個馬路還能碰上她的粉絲。
沈晏清年紀不大，氣勢卻很足，冷冷瞧她幾眼，瞧得她立刻閉嘴不敢多說。
他第一次下廚，煮了一碗面。
他盯著她：「酸。」
「知道晚，就不應該這個時候才回來。」
從搜索的消息里看到照片里這個發光的大廈，她出神了很久。
「還好，距離適中。」
無言靜峙幾秒。
十幾分鐘，濕發擦得半干，程隱正要關了電視回房吹乾凈頭髮，摁遙控器的動作因主播念到的新聞頓住。
「有空多回去陪陪爺爺。」
她笑嘻嘻沖他咧嘴，然後對爺爺說，「我想跟晏清結婚！」
幾天後，他作為『當事人』本也忘得差不多，結果爺爺把他單獨叫去書房，問他：「和阿隱結婚，怎麼樣？」
那雙眼睛里像有很多話沒說，內容複雜，但似乎彼此都懂。
程隱急著洗澡，想回卧室拿東西不能回，耗著和他廢話，想抓頭髮，要抬手的瞬間記起頭髮綁起來了，止了動作，不自在。
……
話一問，沒聽她答，反應過來后，車裡又靜了。
怎麼樣。
前幾年換的，換了有些時候了和-圖-書。
當時在爺爺的書房裡，他正在一旁書架前找自己要的書，她被問到這個問題，不停瞄他，不停瞄他，瞄得他皺眉斜了她一眼。
她勾唇，懶得再看他，專註啃起果子。
「我有路見不平決定救不救的權利，就像你可以決定先救哪一個……一樣。」
「你上天台救人？」
難以形容。
對於沈晏清來說，是『對不起』。
說得坦然理直氣壯，扒了鑰匙打開車門就出去，程隱比他還慢了會兒下車。
沈晏清點著火，半截藍半截紅的火苗從火機埠跳出來，過會兒飄起淡淡一層煙草味。
面的味道淡，吃完嘴裏就不剩什麼感覺。
綁起頭髮洗完臉，想起落下東西在房裡，程隱門一開出去，邁了兩步，步子頓住。
煙抽一半不抽了，他一向這個習慣，剩下半截摁在車置煙灰缸里。
「你去哪？」她一愣。
有點驚訝，驚訝爺爺竟然真的考慮這件事，又有點不悅，還有一點……說不清的感覺。
她在沈家有房間，一年中在這住的時間不少。
當初結婚的事，本來只是隨口一提。
浴室蒸騰的熱氣熏開皮膚上每個毛孔，熱水沖泡浸潤過，疲乏輕了許多。
她解釋說：「怕吵到人。」
從哪問起，從哪談起，似乎都不合適。
黑漆漆的夜裡她蹲在沈廖兩家中間，哪邊的門都沒敲，抱著膝蓋蜷成夜色下的一個團。
照片里的整個大廈，像一個通身發光的巨大燈塔，像他窗戶亮著的燈。
又過了很久很久，隨口問起他當時為什麼不讓她抽，他看書頭也沒抬，答了句：「抽煙傷肺。」
程隱朝他斜去一眼。
要去卧室拿東西，然而他沒走她也只能在浴室門口乾站著，不禁問他：「你還有事沒？」
拍照的記者照片選的很好，極會把握吸引眼球的重點。
她不服氣頂過嘴，說：「你自己都抽，還管我？」
救那個要跳樓女人的事。
他真的越來越和-圖-書婆媽。
她長得漂亮，縱使有時有點小女孩的驕縱，也讓人想慣著，讓人喜歡。
全家人，包括大伯一家都聚齊吃了個飯，雖然廖家沒一個人到場，她還是笑了一天，一整天都見牙不見眼。
「時間不早，你該回去了。」
主播說話的時候，旁邊配了那棟大廈的照片。
一幫玩在一起的人都是打小一起長大的，只有舒窈，十幾歲時她跟隨她父親去別的城市生活了幾年，上大學之後才重新加入這一片玩伴兒圈，但相處起來仍然沒有半點脫節不適。
「為什麼不想結婚？」
沈晏清皺眉：「哪養成的習慣？」
半帶訓斥的口吻，合著他眉間微微皺著的痕迹，極其相配。
然後不耐煩讓她進去。
程隱瞅向他手裡的煙，「換牌子了？這個味道好抽么？」
「我知道。」這人怎麼年歲越長話越多，程隱略微翻了個白眼，起身朝餐廳走，「我去拿點吃的。」
沈晏清擰了擰眉，「你究竟知不知道，要是摔下去，你就沒機會站在這笑嘻嘻地弔兒郎當。」
黑漆漆一片靜得很。腳底下稍微動一動，連磕碰到碎石碎沙的聲響都能聽得清楚。
匯隆商廈，當初建買回來以及拓高樓層的事，都是沈晏清負責的，他現在的辦公室也在那。
氣氛靜謐，程隱又敲起了車窗。
「這個味道重。」他說。
她哭完，一個人在外面晃了很久很久，直到夜色低沉，天黑得徹底。
他的目光順著她的話落在煙盒上，有點出神。
端了兩塊小蛋糕出來，他再問什麼，她便藉著吃蛋糕，隨意『嗯』、『哦』點頭應幾聲。
即使有別的房間，她大概也不會願意給他睡。
他取出一根煙，拿在手裡卻沒立刻點燃。手裡不知是有意無意，加重了力道，煙被捏的稍扁。
程隱撇嘴，隨口答了一句，視線掃過正在播放的節目，無趣得很，起身上樓。
沈晏清有點煩躁，說不清是不是因為她礙ｍ•heｔuboｏk•cｏｍ.ｃoｍ眼的笑模樣，亦或是因為別的什麼。
又繞回開始的問題。
面煮得糊，味道也偏淡，然而他一點都沒有自己手藝一般的自覺，端到她房裡，撂下一句：「吃完。」扯了張椅子坐下，看著她乾乾淨淨吃沒了才走人。
廖家門禁時間早，沈家同樣，那一天大人都去喪禮會場守靈堂了，周嬸幾個又住得離大門稍偏。
青春期的時候，程隱悄悄摸摸學人家叛逆，大人面前乖巧，私下學著抽起了煙——其實她並不會抽，兩口就能嗆得咳嗽，不過是裝模作樣。
火化那一天，沈晏清把失去至親的情緒發泄在她身上。
他神經病樣說了這麼些廢話，程隱失了耐心：「你有完沒完。」
又來一句。
九點，十點，商店關門。
沈晏清沒走，站在連接餐廳和客廳的兩層矮梯前，捏著手機，沉沉看過來。
她小聲解釋：「很晚了……」
電視里放著肥皂劇，說的什麼，在座兩人怕是都沒在聽。
「欸。」
「報社忙？」
「你怎麼還在這？」
「嘉晟匯隆商廈，眾所周知呢，這幾年每到同一天就會亮起大廈外牆所有的光屏，從當天傍晚六點開始直至天亮，今年會不會……」
後來被沈晏清發現，在她包里看見一盒煙，直接把她罵了一頓，狗血淋頭。
「嗯。」
被他打斷。
沈晏清皺了皺眉。
記得太深。
點了下頭，她道：「是，路過碰上就順手拉了一把。」
程隱住在公寓中段偏上，進了屋，客廳有扇落地窗能盡覽對面夜色。
「要我說多少遍，你做事之前能不能想清楚再行動。」
「陰陽怪氣？」程隱被逗笑。拈起茶几上水果籃里一枚小果子，把玩著聳了聳肩，「行，你說什麼就是什麼。」
程隱樂了，「哪樣才叫不衝動？」她眸光熠熠，兩邊唇角上彎。
程隱洗過澡，穿著浴袍在沙發上坐下，客廳牆壁上懸挂的電視開著，主播念著稿子，她就伴和圖書著這個聲音用毛巾擦拭濕發。
「我們談談。」
程隱十八歲成年的時候，廖老太太已經病重，廖家顧不上她，她像往常一樣來沈家住，爺爺問她有什麼想要的。
車上說的話不是開玩笑，不結婚，一間房便住不了他。
無所謂。
匆匆走了幾步注意到角落的她，步子猛地停下，眉頭皺緊的結鬆開，兩秒后又緊緊擰起。
「這件事還有什麼要談的。」她道，「沈爺爺已經同意了，你不需要有心理負擔。就這樣。」
程隱笑道：「我這叫見義勇為。」
想到了很多事。
這是個本地頻道，不怎麼嚴肅的晚間節目。
青蔥少年身量拔高得比同齡人快，更何況她蹲著，他就站在那兒垂著眸睨她。
幾分鐘還是十幾分鐘，沈家的門從里打開，沈晏清走出來，像是要去找什麼。
程隱出聲喚回他的注意，「還有事沒？我上去了。」
那一刻她抬頭，視線相對，他飛快移開。
程隱不曉得她怎麼踏上演藝之路的，不過她從小學跳舞，讀書時就喜歡上台表演，學校里什麼文藝演出一樣不落。
想到了沈老太太去世的那個時候。
晚飯的點，沈承國回來。又是三個人一桌，吃完閑聊，天眼見著就一點一點黑了下去。
沈晏清現在想起來，都沒辦法準確概括自己當時的心情。
爺爺都有點沒反應過來，之後樂呵呵笑她不害臊。
出來第一件事就是趕人。
在國外這幾年，有過忍不住搜索沈家消息的時候。
程隱一頓，莫名不已：「談什麼？」
離開的五年。
他側目，看了她幾秒，說：「結婚的事。」
他一副客人模樣，往沙發上一坐，程隱去倒了杯水喝，被他一直盯著，盯得沒辦法，只能倒了一杯溫的放他面前。
驀地勾起了唇：「不然呢？等她跳到樓底了再救？還是看看周圍有沒別的什麼人也跳，哪個看得順眼，我先去救哪個？」
程隱懷抱手臂，像一個自我擁抱的姿勢，彷彿沒看www.hetubook.com.com到他難看的臉色，眼裡玩味。
反正最後事情到底是定下了。
可是直到睡覺，直到睡醒，直到後來很久很久，久得好些年過去，還是記得那天晚上出來找她時，他的那句：『你沒看到我房間亮著燈？』
嘉晟，沈家的產業。
他問她：「你蹲在這做什麼。門就在旁邊，你不會按鈴么？」
她因他在練功房那場罵，哭了好久好久。
相對無言，程隱垂頭自顧自玩起手機，在地板上盤腿坐累了，動彈起來，進洗手間洗了把臉。
本以為沈晏清說完了，沒想到他還站著。
她綁起頭髮準備洗澡，「我這沒地方住。」
「當然知道，樓那麼高，我又不是沒長眼睛。」
她站在開著暖光燈的浴室門前，看著明暗光線交界下的沈晏清，惡從心起。
沈晏清放下遙控器，看她：「你說話能不陰陽怪氣么。」
沈晏清的臉色徹底沉了。
「果子酸。」沈晏清把話說完，「你不是一向不愛吃這些東西。」
公寓面積中等，一個人住管夠，夜裡顯得過分安靜。
所以當她在國外看到那張嘉晟匯隆商廈亮著燈的照片時，一剎那就想起了那個夜晚。
高，直，醒目。
慢兩拍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
「上去坐坐。」
沈晏清上來確實只是看看，點頭，在她轉身進浴室的時候動身站起。
「不忙。我是閑職。」
「這裏離你上班的地方近么？」他問。
理由充分。
「為什麼要結。」程隱迎著他的打量，面色平平，「我覺得一個人過挺好。什麼都有，什麼都不缺。」
沈晏清沒說話，忍不住抬手旋了旋煙灰缸里已經滅得差不多的煙。
舒家的小女兒舒窈，從小被舒家上下捧著寵著，大院里的小夥伴們也喜歡帶她一起玩。
不知是不是屋裡燈光沒有全開，亮一處滅一處，他站在矮階前，面龐顯得晦暗不明。
大概看出她不想聊天，沈晏清沒再說話。
的確。
「以前不愛吃的東西，現在未必。」
十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