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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祖「喔」了一聲轉身要走，突然又轉過頭來，納悶道：「你說那姓沈的，怎麼就這麼不喜歡你呢？送她東西都不要！你到底怎麼得罪她了？」

安羅剎心裏原已是一團亂麻，又深知絕不能在何潘仁面前露出半點端倪。聽到這句吩咐，自是如釋重負，當下欠了欠身，轉身便往門外走去。

只是在踏出門檻之際，她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安羅剎驀然醒過神來，點了點頭：「都辦妥了，那邊果然不肯收咱們的東西，我便按照薩寶的吩咐，把話都留下了。」說到這裏，她到底想起了自己的困惑，斟酌著問道：「我還是不大明白，您既然都料到了，為何還要這般大費周章？咱們就算要招攬那些人，也自有別的法子，還能見效更快；如今這麼捧著他們，費力不說，我看那位沈前輩，也實在不像是會領情的模樣。」

何潘仁似乎怔了一下：「師兄師妹？」

窗外的天空此時已漸漸轉為黛藍，幾片薄薄的雲彩彷彿被染成了一種奇異的暗白色，而在雲彩的邊上，一顆顆的星辰已是清晰可見，用不了多久，就會灑出漫天的星光。

何潘仁依舊獨自坐在窗邊，獨自對著那壺酒，但不知為什麼，之前那種沉凝得若有實質的孤清氣息卻已是徹底消散開來，就連那道剪影都彷彿變得柔軟而朦朧了。

何潘仁終於轉過頭來：「怎麼？她說什麼了？」

安羅剎略覺奇怪：「不是師兄妹么？我瞧今日跟他們一道出來的，還有兩個身手也頗為不凡，一個是年近三十的高大郎君，一個是十幾歲的黑瘦娘子和圖書，功夫路數跟李娘子似乎有些不同，態度卻都熟稔得很，若不是同門兄妹，那便是多年好友。」她以殺人為業，少不得要潛行偽裝，隱藏情緒固然是基本功，察言觀色自然也遠強於常人，在這種事情上總不至於走眼。

站在一邊的凌雲心裏多少有點納悶：師傅特意把自己叫過來，難道是為了陪她發獃？

發獃當然沒什麼不好，她打小不愛說話，最擅長的，就是看似嫻靜地發獃神遊，呆上半日一日都不在話下，不過師傅……看著沈英沉凝的神色，她正想尋個由頭開口，沈英卻終於嘆出一口氣來，轉頭看向了她：

就著從竹林里吹來的清爽微風，他不知不覺地喝下了好幾杯酒，直到酒壺盡空，才放下杯子，輕輕擊了擊掌。

離開長安？凌雲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師傅可是要去辦什麼事？」

安羅剎回到司竹園時，夕陽已然落山，暮色如淡淡的水墨，正在一點點地浸透這片竹海。

何潘仁看著窗外，輕輕地笑了笑：「是啊，她怎麼就不喜歡我呢？」

何潘仁笑微微地點頭：「就算是吧。」過了片刻，他到底還斂住了這點笑意，緩聲道：「等鄭理回來了，你幫我吩咐他一句，讓他儘快安排一支商隊去高昌。」

原來是這樣？凌雲也不知是該鬆口氣，還是該更感難過傷懷——她們明明是今日才到家的，師傅卻連找幫手的事都已經想好了，或許這兩年她早就在盤算著這件事，只是因為不放心自己，才一直陪著自己走南闖北。如今自己已經回到長安，又還能有和圖書什麼理由再把師傅留下來呢？

眼圈不知不覺地一熱，她努力半晌，到底也只是又叫了一聲：「師傅！」

何潘仁笑著搖了搖酒壺：「一起喝兩杯？」

安羅剎愣住了。她原本就覺得，沈英固然是身手不凡，但何潘仁對她卻未免太過敬重，這一次更是煞費苦心，如今聽這語氣，他其實並不在意沈英如何作想，那麼……不知為何，她的腦海里瞬間便浮現出了另一張臉。

還是何潘仁語氣淡淡地先開了口：「都辦妥了？」

她只是覺得什麼呢？說起來，那位李娘子生得並不算出眾，身上風塵未洗，打扮毫無特色，而且似乎還剛剛大喜大悲過，情緒都明顯有些低沉。但自己在那樣卧虎藏龍的一群人里，卻還是一眼就看見了她，認出了她！她那時就知道，曾單人匹馬闖進司竹園的，曾和大薩寶一路從長安殺到涿郡的，一定就是這個人了。

沈英沉吟著點了點頭：「也可以這麼說，我得乘著身子還好，再回吳興去看一看，說不定，要多住一段時日了。」

她的目光一轉即收，連腳下的節奏都沒有打亂，一路輕盈地走了出去。只有她自己知道，有些東西正在她心頭轟然瘋長，那些隱藏在心底最深處的，她自己都以為早已徹底埋葬的思緒，在這一刻，竟是如眼前的暮色般徹底瀰漫開來。

屋裡卻是一片暗色，悄無聲息。

心頭彷彿有什麼東西沉沉壓下，她的笑容卻反而輕盈了起來：「我明白了，大薩寶想招攬的，莫不是那位李娘子？」

在她的身後，在那間沒有點燈的空曠屋子和-圖-書裡，何潘仁卻是低低的笑了起來。對著窗外無邊無際的林海，他舉杯輕輕一晃，仰頭喝了下去。那杯醞釀了數年的熏然，終於從喉頭柔滑地落入了心間。

凌雲心頭大亂，張口想說點什麼，舌頭卻彷彿打了結，她猜得到父親在準備做什麼，她不能丟下二姊姊她們不管，但是師傅……在她心裏，師傅才是世上最親近的人，這兩年朝夕相處，她更是習慣了能隨時隨地跟在師傅身邊，聽她教導，被她照顧，她簡直無法想象……

沈英搖頭而笑：「傻孩子，我這一去，可不是一兩年的事，你陪我過去了，那你的姊妹們怎麼辦？你的父親兄弟又該怎麼辦？」

想到這裏，她的心裏也有些沉甸甸的不是滋味，但轉念之後，她還是打起了精神，看著凌雲笑吟吟道：「這樣吧，乘著還有這幾日的時間，我可以答應你三件事。你要不要想想看，希望我幫你做哪三件？」

安羅剎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在心裏悶了一路的那些疑問，剎那間竟是忘到了九霄雲外。

阿祖不知從何處冒出頭來，悶聲道：「你還要添酒？」

何潘仁搖了搖頭：「不是東西，是人。」是一個人——安羅剎不能再留在這邊了，以前是他疏忽了，居然沒有留意到。

沈英笑出了聲：「小魚陪我？你難不成以為我會單槍匹馬殺回吳興去？如今世道這麼亂，我自然是要尋些幫手的！此事你就不必操心了，我早已盤算清楚，絕不會魯莽行事。」

師傅要去吳興？不對，是回吳興！凌雲驚愕之下失聲問道：「師傅是吳興人？」吳興，和_圖_書沈氏，師傅難道是出自名聞天下的吳興沈氏？

沈英笑了笑：「正是。以前我總覺得我這一生一世都不會再回那裡，這幾年大概是年紀大了，常常會想起幼時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後來那些不愉快的，倒是越來越淡，越來越回去再瞧瞧。我想了想，這大概就是所謂的葉落歸根。」

阿祖納悶地瞧了他幾眼：「你喝多了？」之前鄠縣那邊的探子過來回報，說那什麼柴大郎也去了莊園時，他不是一句話都不想說了么？怎麼如今又高興起來了？適才安羅剎的話他也都偷偷地聽到了，實在沒有聽出什麼值得高興的地方！

安羅剎腳步一頓，凝目細看，這才瞧見了何潘仁的身影——他就獨自坐在窗邊，似乎是在自斟自飲，黃昏的天光從窗外透了進來，清清楚楚地勾勒出了幾道孤清的輪廓：一個人，一張幾，一壺酒。在空曠的屋宇下，清冷的暮色中，他的影子似乎可以就此凝固成一捲圖畫，直到地老天荒。

何潘仁的語調卻依舊有些漫不經心：「不用她領情。」

「阿雲，過幾日，我就會離開長安了。」

沈英用力拍了拍她：「你這是做什麼？我又沒有七老八十，過了這幾年，待得天下太平了，我說不定還會想到處去走走，那時我自然會來看你；你若是放得下這邊的事情了，也可以去吳興找我，雖說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難不成咱們還不能再開一桌，再聚一次？」

她自己一生顛沛流離，心裏一直希望凌雲能過上尋常寧靜的日子，但這希望如今顯然已徹底落空了，那她也只能希望凌雲能過得恣意m.hetubook.com.com洒脫些。畢竟在這世上，有些東西就算最後註定會失去，大概也比從未擁有過要好。

她心裏有事，問得一聲大頭領還在議事堂，便驅馬而入，到了階前才飛身下馬，徑直走進了這間新修的堂屋。

這話愈發令人心驚，凌雲脫口便道：「我陪師傅回去。」

凌雲知道沈英是在寬慰她，只能勉強笑了笑，心裏卻是一片悵然：師傅生性洒脫，拿定的主意不會輕易更改，只是這一別，不知又要幾年了！她想了半晌，輕聲道：「那我讓小魚陪您回去。」

何潘仁良久都沒有接話，就在安羅剎以為他還有什麼想問時，他卻輕輕地，長長地，出了一口氣：「今日辛苦了，你先回去吧。」

沈英見凌雲低頭不語，在心裏輕輕嘆了口氣，今日發生的這些事，固然讓她生氣，但在心底深處，其實更是讓她多了幾分踏實——哪怕，這原本不符合她的期待。

他的語氣並沒有什麼變化，光影明昧之間，也看不請神色如何，安羅剎卻清晰地感到，屋裡彷彿有微風吹了過來，帶來了初夏夜晚特有的柔軟氣息。這氣息讓她渾身冰冷，聲音都變得有些遲緩了：「她沒有開過口，我只是覺得……」

而在同樣的天幕下，沈英也在凝神遠眺，久久地沒有開口。

阿祖奇道：「你有東西要送給你家阿妹？」

看著何潘仁靜靜的側影，安羅剎心頭微震，瞬間便收攏了思緒，嫣然笑道：「我只是覺得她似乎才是那群人里拿主意的，看我的眼神也不似沈前輩那般提防疏遠。薩寶若想招攬她，還有她的那些師兄師妹，或許比沈前輩要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