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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仲文幾乎有些狼狽地後退了一步，到底還是慢慢退出了院子，又以最快的速度往縣衙外走去。

凌雲沉默片刻，點了點頭：「正是。如今此事既已宣揚開來，你們又何打算？」

李八郎啞然片刻，突然冷笑了一聲，低聲道：「也好，桃李子……」

李仲文愣住了。他早已盤算好了，凌雲若是一口否認，自己要如何明裡暗裡地讓她知道厲害……誰知她竟會如此輕描淡寫地反問出來！他眨了眨眼睛才道：「統領莫開玩笑了，這玩笑開不得。」

在他們看來，這一切是如此的順利成長——屈突通覺得，只要揭穿此事，這一仗他就贏定了；而李家父子則覺得，只要此事傳開，自己就只能靠他們幫自己出頭，再雙手奉上隊伍。

凌雲點頭還禮：「我剛從城門回來。」

李仲文卻是徹底僵住了。他有心否認幾句，但對上凌雲清透的雙眸，卻怎麼都沒法開口，心底更是隱隱發寒：李三娘居然早就看透自己的打算了，那他們父子今日豈不是自投羅網？她若在這裏殺了他們，回頭再接手自己的隊伍……

凌雲淡然道：「我不曾玩笑。」

凌雲瞭然道：「李將軍，你來司竹園，等的不就是今日么？」之前她一直有些疑惑，李家父子待她面上尊敬，感覺卻總是有些不對，今日她才算明白了答案，眼下更是完全可以確定了：原來他們一直在打著這個主意——他們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了，就等著今日來給自己「解圍」，順便也把這支隊伍收入囊中。

她剛從城門回來，那她是不是……李仲文訝然看向了凌雲，卻見她神色平靜，看不出半分喜怒，心裏頓時愈發沒底，想了想才道：「不知統領是否知曉，今日屈突通派人喊了許多無禮的話，士卒們hetubook.com.com聽著都氣惱萬分。我想著還是來稟告一聲，統領也好儘早還擊，以免影響軍心。」

兩人進了縣衙，向門衛表達了求見之意，門衛並不意外，直接帶著兩人來到後堂，而凌雲居然已是一身戎裝地站在院子里。

李仲文霍然轉身，右手已不自覺地扶上了刀柄。

當日頭終於升上中天，他們這幾千人的隊伍也終於順利走出了鄠縣的西門，回頭看著那高高的城牆，這感嘆也再次從他心裏浮了上來：

這念頭一起，他背上冷汗直冒，卻還是強自鎮定地嘆道：「李統領誤會了，不過統領既然這麼想，我也不好再說什麼，橫豎大敵當前，咱們總不能自己先亂了，我那幾千人又都是實心眼，吃不得激受不得氣，我還是先告辭一步，安撫一下他們再說。統領不妨慢慢思量對策，回頭再告知我等，李某定然遵從分派！」

不知為何，他心裏猛然浮現的卻是四個字：婦人之仁。

李仲文心頭更是凜然，她有這麼好心？嘴裏忙道：「統領多慮了，李某當真沒有這個打算。」

這味道其實並不好聞，畢竟鍋里煮的都是糧倉里積壓的陳米糙谷，就算沒有霉壞，也難免帶著微微的腐氣，這麼整鍋整鍋的煮出來，氣味更是濃郁沖鼻。

李八郎聞言回頭看了一眼。他之前光顧著要離這群衣衫襤褸的人遠點，此時凝神看去，才發現這一大群人不但穿得破爛，面容更是枯瘦，好些都瘦得脫了相。不過此時排在那七八口大鍋前，各個脖子都伸得老長，眼裡更是幾乎能放出光來，彷彿聞到的是世上最誘人的香氣。

說完他忍不住抬眼盯住了凌雲：這件事他已經反覆盤算過了，這位李三娘想度過難關，這是唯一的法子了——和圖書她要再裝「李三郎」，屈突通一定會揭穿她，何潘仁和他的手下也沒法冒充出身隴西世家的「李三郎」，也就是八郎的年紀氣度還算合適。而只要八郎出面代表了「李三郎」，只要這支隊伍還叫「李家軍」，他便有希望把隊伍慢慢籠在手裡，畢竟，他也姓李！

李仲文不滿地瞪了他一眼：「你知道什麼？如今鄠縣的人都知道李家軍秋毫不犯，違者必斬。如今他們再用好米施粥，只怕半個縣城的人都會過來，若是逐一分辨，那得花多大工夫？若是不去分辨，到最後也輪不到這些人了！所以就得是這種平常人不吃的陳米爛谷，才能讓這些真正快餓死的人能得條活路。這位『李三郎』用人做事還是有一套的，你得學著點！」

李仲文凝重片刻，終於長嘆了一聲：「若是如此，咱們自己人都好說，只是屈突通只怕難以打發。不過老夫倒是有個主意——橫豎他們也不認得統領，我家八郎在族裡行八，在家裡卻是行三，也稱得上一聲李三郎。實在不成，統領不如暫且稱病，就讓八郎代替統領出面，去會一會屈突通。他的那番說辭自然就成了笑話！」

「所謂是可忍孰不可忍，他這般污衊統領，實在令人氣惱，統領若不儘快還以顏色，讓他們繼續這麼喝罵下去，咱們的士氣難免受損，若是有人再聽信了屈突通的污衊，流言四起，那就更加難以收拾了。請統領萬勿掉以輕心。」

李仲文卻正色道：「八郎，你仔細看看那些領粥的人。」

凌雲索性看了看他，沒有再開口的意思。李仲文愈發窘迫，李八郎也是渾身難受，但見父親失語，還是硬著頭皮道：「統領的意思是，你真的不是男兒，是冒名頂替了李家三郎？」

凌雲看著他嘆了口ｗwｗ•hetuｂoｏk•ｃoｍ.coｍ氣，抱手行禮：「將軍一路順風。」

直到再次瞧見那一大群衣不遮體的饑民，聞到那帶著陳腐氣息的米粥氣味，他的一顆心才慢慢地放了下來。等到父子倆快馬加鞭地回到住處，卻見他們之前安排在北門城頭的那支千人隊居然已迴轉軍營——原來何潘仁已帶人接手了城防，還讓隊長帶話說，他們隨時可以離開。

李仲文和李八郎再次相視了一眼，李三娘比他們預料的更痛快，說認就認，讓他們省去了無數口舌，但他們心裏不知為何卻沒有了之前的輕鬆篤定。

李仲文正要點頭，突然意識到不對：「統領此言何意？」

凌雲微微垂下了眼帘，李仲文的這席話並非沒有道理，屈突通派人喊話時，她就在城樓之上。她看見了那些士兵的不敢置信、怒不可遏，當她默然以對，那些驚愕憤怒里又漸漸夾雜上了懷疑和動搖——即使他們曾在自己的帶領下打過一個又一個的勝仗，但一個「婦道人家」，似乎就讓一切都變得不同了。

李仲文更是無言以對，只能繼續驚愕道：「統領這是什麼話！」

衙門的台階下，七八口大鍋一字排開，每口鍋里都有濃稠的米粥在翻翻滾滾，那股特殊的味道，隔得老遠就能聞見。

這算什麼？

他默默地久久地看著這座城池，城頭上，那綉著「李」字的大旗依然在烈日下烈烈飛揚，渾然不知自己即將面對的結局。

凌雲依然站在原來的地方，神色也依然平靜：「李將軍不必擔憂，同袍一場，你若想率軍離開，我會讓人打開西門。」

那個站在陽光下卻如冰山般銳利孤寒的李三娘，到底只是一個女人而已，所以才如此心慈手軟！自己這麼一走，丘家兄弟只怕也不會留下了，而司竹園能上戰場的https://m.hetubook.com.com人馬不過兩萬出頭，如今已經全部困在鄠縣，他們要對付外頭越來越多的屈突軍，還要努力維繫必然動搖的軍心和民心，還能有什麼勝算？

看著眼前這兩人臉上的驚愕失措，凌雲終於忍不住輕輕地，嘲諷地，笑了起來。

凌雲抬眸看了他一眼：「影響軍心？」

憑什麼呢？就因為自己是女人，而他們都是男人？

清晨的陽光剛剛照到鄠縣的城頭，縣衙前的空地上便已是一片熱氣蒸騰。

李仲文心裏又是一跳，卻還是正色道：「正是！自古軍中最忌婦人，兩軍交戰，若是對方送套婦人衣裙過來，那便是奇恥大辱了，而這屈突通今日卻讓人在城外大聲喝罵，說統領你……你根本就不是男兒，不配與他為敵！」

李八郎在繞過人群時就緊緊地皺起了眉頭，待到了縣衙門前，見四周無人，他忍不住「哼」了一聲：「這煮的都是什麼霉爛玩意兒！」這麼一路聞過來，他聽到那個消息后興奮期待的心情，都要被噁心掉一半了。

良久之後，李仲文終於冷笑著轉過身去，一催戰馬，奔向了相反的方向。

在他期待的目光中，凌雲長出了一口氣，眉目之間果然流露出了幾分釋然。

李仲文差點沒能維持住面上的神情：原來他們真的早就明白了自己的打算，也是真的準備放自己的人馬離開。

定了定神，他上前一步，抱手含笑問道：「統領這是準備去城門？」

李仲文心裏不由一突。對於今日的情形，他已是期待了許久，也早已有了全盤打算，但看到這樣的凌雲，他的那些打算卻忽地一下落不到實處了。

普通士卒都是如此，何況這些自詡英雄好漢的隊長、副將和將軍們！

那是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必然會有的結局。

父子倆相視一眼，眼和-圖-書裡都露出了心照不宣的笑意：一切果然就如他們的預料，甚至比他們預料的時機還要好些，鄠縣就算民心安定又如何？屈突通總算是忍不住了！

眼見著就要踏出院門，他們的身後卻傳來了冷冷的一聲「且慢」。

李仲文嘆道：「那又是另外一撥了。你在城頭不也瞧見過么？那些人還有些力氣，能做些搬運滾木、修補道路之類的事，晚上換到的粥米也比這個要好；至於情況再好些的人家，他們也反覆宣揚過了，平日絕不打擾，年底稅賦減去一半。這一樣樣的，都搔在人的癢處上，更別說如今街頭巷尾傳唱的桃李子歌了！這才幾日工夫，我看鄠縣的人心，都已是向著他們了。」

她在心裏嘲諷地笑了笑，反問道：「若這不是污衊，你們又待如何？」

李八郎不服氣道：「我怎麼聽說，這些粥也不是白吃的，還要他們幹活？」

他退後一步，向凌雲抱了抱手，轉身向外走去，又狠狠向李八郎使了幾個眼色，讓他跟上自己——他們必須趕緊回到自己的軍營，收攏隊伍，衝出鄠縣！

抬眸看著李家父子，她的語氣里也多了幾分輕鬆：「原來如此。」

這院子並不大，樹木也不茂盛，清晨的陽光無遮無攔地照在她的身上，她那大紅的披風，銀亮的盔甲愈發顯得寒光刺目。她的眉目之間似乎也帶著幾分冷意，以至於看起來並不像站在狹窄的院落當中，而是站在孤峭的高山峰頂，凜不可犯，遙不可及。

或許屈突通能知道自己的身份，也有他們的一份功勞吧？

李八郎看得怔了怔。在他的印象里，鄠縣雖不如長安繁華，卻還算富足安定，怎麼會有這麼多饑民？他愕然搖了搖頭，隨即便生出了不屑：「婦道人家就是小氣，又要沽名釣譽，又捨不得拿出些像樣的東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