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然而此刻坐在書房案幾後面的人，卻並不是身量臃腫的大將軍宇文化及，而是他那個人人畏懼的弟弟，如今的將作大監宇文智及。

宇文智及這才緩了神色，他這兩天已查過何潘仁的事，自然知道，他為府里好幾位管事調了安神香，都說頗為管用，那些香他也讓人驗過，香方竟然各有不同，橫豎都是被用過被驗過的，倒也不怕這胡商弄鬼……

何潘仁怔了一下，為難道：「此事倒是不難，不過在寧神安眠，總要有合適的地方才好，在書房……只怕不大容易。」

這樣的夜晚，適合歡宴，適合歌舞，適合醉生夢死，當然也適合幽會密謀，殺人滅口。

何潘仁面帶疑惑地看著宇文智及，凌雲也再次屏住了呼吸。

宇文智及笑著搖頭：「你這可不是雕蟲小技，只是一開始就找錯了你，你來我宇文府，是想讓我長兄提拔你吧？可我那長兄自來不愛思慮，就算天翻地覆，他也照樣高枕無憂，你這手段再好，對他又有何益？」

春夜繾綣。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屏息片刻，緩緩說出了香丸的成分：「檀香，沉香，龍腦，乳香……」

何潘仁沉默片刻，苦笑著嘆了口氣：「大監英明，如今局勢動蕩，盜匪橫行，行商日益艱難，小人的確有投效大將軍之和-圖-書意……」

見何潘仁沒有反應，宇文智及不耐煩地敲了敲了案幾：「你不是到處顯擺說，你能調香安神助眠么？我這些日子就睡得不大好，你就調點香出來，看能不能讓我安生睡上一會！」

房梁下的何潘仁果然已退後一步，惶然擺手：「大監誤會了！小人萬萬不敢……」

宇文智及嘲諷地打斷了他：「什麼盜匪橫行？你們，不就是盜匪么！」

宇文智及的神色愈發冷峭：「你這幾日削尖了腦袋上躥下跳，把你那點歪門邪道的本事宣揚得滿府皆知，不就是在打著我家兄長的主意么？」

他一個激靈清醒過來，這才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伏案睡了過去，而何潘仁依然站在不遠的地方，對上他驚愕的目光，含笑欠了欠身：「大監辛苦了。」

一年多不見，他整個人看去似乎愈發陰鬱了，一雙眼睛幾乎已全部陷進眉弓下的陰影里，打量著人的時候，目光就如洞穴里伺機而動的野獸，足以令人不寒而慄。更讓人心驚的是，此時他的陰鬱里還壓抑著一種更深更冷的東西——那是一種難以言喻的殺氣。

宇文智及揮手道：「好了好了，你這舌燦蓮花的本事我已經領教過了，不必再說下去；你還有什麼拿手的本事？不妨都和圖書拿出來給我瞧瞧！」

宇文智及原是多思多慮之人，睡眠自來並不算好，這些日子以來更是憂心忡忡，難以入睡，今日又興奮緊張了大半日，此時看著何潘仁來回走動的身影，聽著他低沉舒緩的聲音，而聞到的熟悉香氣里似乎還帶著點久遠的暖意，他一時彷彿想起了許多往事，卻又像什麼都沒想，正恍惚間，耳邊突然聽到一聲呼喚：「阿郎，您要的香料……」

在宇文府書房的房樑上，凌雲就悄然扣緊了手裡的短劍。

他說翻臉就翻臉，何潘仁只能服軟：「大監息怒，小人願意一試，願意一試！」說完又躊躇道：「只是小人手邊沒有合用的香料，還請大監派人去外院劉管事那邊去拿些我新合的香過來。」

屋樑上，凌雲已悄然鬆開右手：宇文智及果然是在使詐。他根本就不知道了何潘仁的身份，不然絕不會容他近身！他之所以如此虛張聲勢，無非是想嚇唬他，拿捏他而已。畢竟誰都知道，這年頭，跟盜匪若是沒點關係，根本就不可能出門行商……現在，他嚇也嚇了，詐也詐了，總該圖窮匕見了吧？

宇文智及還是搖頭：「你又說錯了，我雖然睡得也不大好，但這江都城裡，最缺好眠的人，也絕不是我。」

對著宇文智及陰冷的目和圖書光，他到底沒能辯解下去，囁喏半晌，還是再次撫胸行禮：「大監明鑒，小人萬里奔波，從來只為求財，一路上為了順利過關，的確難免跟盜匪們做做買賣，套套交情，但若說我就是盜匪，來江都就是為行不軌之事，大監當真是……高看小人了！」

凌雲心頭不由微凜，何潘仁也詫異地抬起頭來：「大監此言何意？」

何潘仁茫然地瞧著他，似乎一時回不過神來。

他轉頭把事情交代了下去，悠然坐在案幾後面，等著看著這何潘仁施展手段。

當夜色漸漸降臨，宇文府卻彷彿從沉睡中蘇醒過來，燈燭將一處處庭院照得輝煌如晝，笙歌在一座座亭台間回蕩不絕，那美酒佳肴的濃香，妖童舞姬的魅影，更是將這一切熏染得奢麗綺靡，如夢如幻。

凌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這一刻，她心裏清楚地映現出了書房內外的布局：門外那十幾名宇文家的護衛已把整座院子守了個嚴嚴實實，而在宇文智及身後，還有一名高手如陰影般隱身在簾幕當中……她能無聲無息地同時殺了他和宇文智及么？但在下一刻，她心裏又突然一動：不對！

站在宇文智及面前的何潘仁卻彷彿一無所覺，只是笑著行了個禮：「原來是大監要見小人。」

「大監請想，小的m.hetubook.com.com不過是個毫無根基的胡人，貴府的產業豈是我等能夠覬覦的？至於別的什麼不軌，我這小小商賈，又要圖它來作甚？難不成還能從裡頭得到多大的好處？這種賠本的買賣，小人是斷然不會去做的！」

何潘仁忙道：「小的並非狡辯……」

這是他們踏進宇文府之後的第七天，這幾天里，何潘仁已不動聲色地混熟了半個宇文府，也混進了府里的大小宴席，不過直到今天晚上，他才總算等來了宇文化及單獨召見的消息……

宇文智及果然得意地笑了起來：「何薩寶，你既然萬里奔波只為求財，那我也願意送你一場潑天的富貴，卻不知你願接還是不願接？」

抬頭看著宇文智及，他誠懇道：「大監放心，外頭局勢如此，江都又缺米斷糧，小人走投無路，如今的確是誠心投靠貴府，大監若能給小人和兄弟們一個容身之地，無論大監有何吩咐，小的自是萬死不辭！」

宇文智及冷笑道：「難不成我還要找張床躺著，你才能施展手段？若是如此，你這手段不看也罷，我宇文府也不缺你這種人用，你還是乘早收拾行李，給我滾得遠遠的！」

宇文智及點了點頭：「巧言令色，難怪能騙過這麼多人！不過想在我這裏矇混過關，你還是乘早打消這主意的好。我也和圖書懶得跟你啰嗦了，說吧，你這麼處心積慮接近我家兄長，到底想做什麼？是想謀奪我宇文家的產業，還是想拿我們做跳板……要去圖謀不軌？」

宇文智及看著他良久沒有說話，何潘仁的神色自是愈發忐忑，額角上也漸漸有汗珠滾出，就在他終於忍不住要開口之時，宇文智及卻「呵」的一聲笑了出來：「都說你們胡商天生便是口齒含蜜，巧舌如簧，果然如此！」

何潘仁此時顯然也已定下心來，在屋裡不緊不慢地來回走了幾圈，伸手拿起了屋角矮几上的小香爐，又把香爐邊放著的香丸隨手投了一丸進去。不多時，一縷青煙便從小銅爐的龍嘴裏裊裊升騰而起。

何潘仁謙虛道：「不敢當，小人不過是雕蟲小技而已。」

宇文智及怔了片刻，突然失聲大笑。他霍然起身，走到何潘仁身旁，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好，果然是好手段，很好，好得很！」

何潘仁神色感激地點頭：「多謝大監提點，小的日後願為大監效勞……」

凌雲心口砰地一震，何潘仁更是明顯地怔住了，片刻后才笑道：「大監莫要嚇唬小人，小人雖是行商，卻不敢做這殺頭的買賣。」

宇文智及依舊冷冷地打量著他，直到何潘仁露出了不安之色，才嗤笑了一聲：「怎麼，你以為是我家兄長上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