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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作者:獨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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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第四章

第二部分

第四章

空空收到信息之後直接回了電話給她,說:「當然沒有寄錯啊,你不要看它不是貴重的東西,很有意思的,」空空急起來,認真的樣子很可愛,「你打開之後,看到裏面的立體書頁了嗎?那些小圓孔組成的圖案都是星座哦,你找一天晚上,把燈都關了,把手機電筒打開放在那個拱形書頁的下面」
「寶音,我經常會想,要怎麼樣才能變成你呢?你總是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
「什麼嘛,」空空笑著指責寶音,「就是說我和他們都很土啊,你這個居高臨下的傢伙。」
她不該貪心的,如果她現在是回自己家而不是去葉柏遠家,那麼這個周末發生的一切就能完好無損地封存在琥珀之中。但她說出口了,像一封無法撤回的郵件,再反悔會顯得很奇怪。
「我是不知道別人啦,不過對我來說,這種古典的方式永遠有效。」寶音小心翼翼地用手肘攬住那束花,笑著說。
這次聊天沒有給寶音帶來任何幫助,彼此都心不在焉,隱約其辭。只是在快分開的時候,空空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你知道嗎,其實我這樣的人,是因為知道贏不了所以乾脆不上場的人。說到底,也就是懦弱。從清城到北京,從認識顏亦明到現在,我一點兒進步也沒有。」

這是一次盡情的釋放,毫無節制,毫無保留,她關上淋浴龍頭的時候就知道,自己又將有很長時間不會再流淚了。

「天啊,竟然會被你曲解成這樣,我其實是很羡慕啊……」
客廳的書架上放著一本大開本的硬殼書——準確地說,那是一本創意立體書,用途是給小朋友開發智力,啟迪思維的——別人大概想不到,這是空空送給她的生日禮物。

一個工作日的下午,臨近下班時間,寶音站在窗口正望著天空中的雲發獃,她的手機響了,是媽媽。
之後,寶音躲了葉柏遠半個月。
這個短暫的周末讓他們雙方都有了一種重新回到最初的錯覺。
她們沉默了一會兒,有一群形狀像小魚的雲從頭頂的天空游過去了。

她把房間里所有發光的東西都關掉:燈、電視關上,筆記本電腦屏幕合上,窗帘拉上。現在她置身於很深的黑暗中了。她打開手機的電筒,像空空說的那樣,把手機放到那個拱形的書頁下面,剎那間,最簡單的原理孕育出來一個魔法般的時刻——寶音仰起頭看著天花板——平日它只是一片無聊的純白色,現在成了她一個人的星空。
「耳堵,是用來固定耳環的東西。」


「哦?聽著不像什麼好話呀……」空空把盤子里的蜂蜜蛋糕戳得碎碎的,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點自己明明就不想吃的東西。僅僅是因為買完咖啡之後,店員習慣性地問了一句「甜點、麵包需要嗎」,她就隨便指了一個。
十一點多,寶音就進去卧室了,她實在無法繼續裝成視若無睹,也確定了自己在這裏多待一晚的意外,一定破壞了葉柏遠的某個計劃。但是沒關係,她寬慰自己:「明早起來就過去了,我會照常去上班,接下來又是連軸轉的五天,工作讓我們忙碌,也讓我們充實,到了下個周末,我們就會把這兩天給徹底忘了。」
三番兩次之後,葉柏遠也倦怠下來,他呈現出一種消極的通透,最壞的結果無非得不到原諒,既然如此,還著什麼急呢?
自從去年從上海回來,寶音和空空之間變得更加親近了,她們已經從分享快樂的朋友升級為了能互相展示傷口的朋友。
她流淚是因為她在很多年前就想要自己做製片,拍電影,但現在她已經過了二十八歲,這個願望依然遙遙無期,連雛形都看不見。她流淚是因為當初葉柏遠說喜www.hetubook.com.com歡她的時候,她以為自己和他的感覺一致。她流淚是因為她人生中最嚴重也最錯誤的一次拖延,拖到了今天,還沒有和葉柏遠分手。
寶音只瞟了一眼就利落地把那條信息刪除了。
「什麼意思?寶音,你是不好意思和柏遠說嗎?那我和他說吧。」
周寶音在這場無聲的崩潰中終於逃無可逃,避無可避,一種不容反駁的力量摁著她的頭,逼迫她承認——她和葉柏遠之間最大的問題,不在於他,而在於自己。
寶音想起在自己一路以來的成長經歷中,總有那麼幾個特別招老師、上司喜歡的男同學和男同事,他們根本不用太費勁、太努力,甚至無須特別優秀,只要做好自己的分內事,甚至搞砸了也沒關係,總之,他們輕而易舉就能得到表揚、重視、原諒和再多一次的機會。

直到這個夜晚快要結束的時候,寶音才如夢初醒——為什麼媽媽會強調要葉柏遠和她一起接待陸阿姨——原來如此,那是一種只可意會的虛榮心。媽媽想要藉由這個機會向老朋友小小地炫耀一下,她的女兒不僅聰穎美麗,連選擇男友的品位也是一流的。
這是一通足以毀掉她的好心情的電話。
周五的下午,葉柏遠和寶音一起,在機場順利地接上了陸阿姨。寶音提前收拾了幾件貼身衣物和洗漱用品,裝在一個旅行袋裡,放進了後備廂。
有什麼不對嗎?她知道肯定是自己想多了,但又等了一天之後,她決定主動聯繫體檢中心。
半夜醒來,她想上洗手間,這才發現自己被葉柏遠緊緊箍住。她拿開他的手臂時,聽到他嘴裏嘟嘟囔囔地說了點兒什麼,她沒聽清,但可以肯定那不是任何人的名字,大概只是無意識的呢喃而已。
一抹譏誚的笑爬上了寶音的面容。
晚上,寶音回到自己的住處,卸完妝,洗了澡,換上了睡衣,整個世界都清靜了。雖然過往很多時刻她都這樣想過,不過今晚她必須再一次肯定,當初堅持獨居的決定真是再正確不過了。
她吃了一個芋泥麵包,鬆軟的口感讓她感覺自己在咬一朵雲。然後,她往一個加了冰塊的碧綠色玻璃杯里倒了白桃酒,很好,現在周寶音迎來了糟糕的一天中唯一美妙的時刻。
「太貴重了。」寶音由衷地說。

「噢,是這樣的,周小姐,您的報告已經出來了,您看什麼時候方便過來一趟,我們有專業的醫生負責答疑,您可以當面諮詢一下。」

過完二十八歲生日,她感覺沒有任何變化,或許就如那些年長几歲的上級和朋友們所說,這個數字還不是一個分水嶺。「不過,也快了,」她們說,「接下來那一兩年,你什麼事都還沒來得及做就過去了。」
周日的晚上果然乏味了很多,明明是一模一樣的場景和一模一樣的人,卻無法再複製眸夜。葉柏遠每隔幾十分鐘就拿著手機去一下廚房或廁所,行動鬼祟。寶音一直在看電視,時不時打幾個哈欠,困意沉沉的樣子,因此葉柏遠便以為她對一切都毫無覺察。
再也沒有哪一個晚上比今晚更適合試試這份禮物了,寶音看了看書上的指示,一段很基礎的英文說明,第一步是讓自己置身於很深的黑暗中。


突然之間,周寶音落下淚來。
其間,寶音抽空去把體檢做了,在基礎套餐上她又自費加了幾個項目。前段時間公司都在傳樓下那間公司有員工在加班的晚上心臟病發作,差點兒沒救得回來。寶音在記憶中草草打撈了一遍,確定自己不認識那人,但在同事們一番詳細的描述之後,她又隱約覺得自己或許和對方同一時間搭過同一部電梯——僅是這一點若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似無的關聯,就足以讓寶音產生物傷其類之感。在公司樓下的咖啡店見個面。
「我最近真的很忙……柏遠,我沒有生氣,不是生氣……總之,我保證,等忙過了這陣子,我一定會找個時間和你好好談談。」

眾所周知,周一是最忙的,寶音一整天下來幾乎連喘口氣的時間都沒有。開完例會,又是部門會議,午餐是在公司樓下的快餐店解決的,低水準的番茄肉醬意麵,意麵煮得太爛,剛進嘴,還沒嚼就碎了,她勉強吃了兩口就把叉子扔了。下午,因為一點兒工作上的矛盾,她在上級的辦公室里和對方吵了一架,一來一回的爭執讓她又回憶起了去年自己很看好的一個項目,就是被這個傢伙攪黃的——後來被友司做成了爆款,宣傳物料發得到處都是,公車站牌、地鐵站,還有寫字樓里那些反智的電梯廣告,相關話題長時間霸佔著各大社交軟體的排行榜,寶音每每想起這些新仇舊恨就氣得頭疼。
如此,更明智的做法是硬著頭皮演下去。寶音摸了摸耳垂,上面戴著的正是生日那天葉柏遠送的鑽石耳釘,他昨天看到的時候,露出了小孩子得到嘉獎的神情——也許正是那種天真的滿足打動了她。
過了一會兒,她手中的手機再次響起,是葉柏遠。
寶音還記得,這本書是快遞員送來的,她拆掉外面那層包裝紙,看到封殼上印著一句英文的「這是一個天文館」。她第一反應是,空空是不是把該寄給別人的東西寄錯了?這顯然應該是給小孩子的禮物。
「這是個什麼東西?」
葉柏遠也有這種品質,她有點兒驚訝,自己這麼晚才認識到這一點:他一定早就發現了自己有這種天分,於是不肯錯過任何施展的機會,像武俠小說里那些武功高強、但境界平平的角色,總要在擂台上顯露兩手才肯罷休。
寶音還沒來得及再說點兒什麼,急性子的媽媽已經掛斷了電話。
好不容易挨到五點多,人事部的同事在大群里發了今年的體檢通知。寶音抽出幾分鐘,匆匆掃了一遍,不過是些最常規的套餐,這能檢查出什麼東西來?不管怎麼樣,還是去一下吧,她想。
從體檢中心出來,還不到十點,寶音認為就這麼老老實實直接回公司上班有點兒不划算,於是給空空發了條信息,約她出來。
周六的晚上他們一起看了部老電影,寶音穿著煙粉色的家居服,頭髮披散著,葉柏遠很自然地靠在她的肩頭,時不時地把臉往她的頸窩裡蹭,像只黏人的小動物。他們在沙發上做了一次,對於寶音來說,這是近一兩年來感覺最好的一次,她絲毫的抗拒都沒有。
那個地方又開始隱隱作痛了,她一隻手用力地抓著手機,另一隻手撐在桌子的邊緣,讓身體保持平衡。她不理解,為什麼媽媽可以把明明很過分的話講得這麼理直氣壯,這麼自然。

可她只是在洗漱台前安靜地站了一會兒,打開水龍頭,把那隻沾滿了灰塵的手沖洗乾淨。從紙巾盒裡扯出了一張紙巾,擺在儲物櫃的檯面上,再把那隻耳堵擺在紙巾上。
第二天早晨,寶音很早就起來,她洗漱完,把自己帶來的幾件衣服裝回了旅行袋。在洗手台前簡單地化了點兒妝之後,她決定還是把耳釘戴上。
電話那邊的工作人員聲音溫軟柔和,寶音瞬間想到,如果要通知別人壞消息,的確應該用這樣的聲音。對方在核對了她的證件號和手機號之後,說:「我們這邊的記錄顯示和您聯繫過兩三次,但是都沒有接通。」
在這段長久而穩固的關係中,她只能夠一直孤獨地面對這件事:她不愛他,她也不愛其他任何人。
一陣強烈的眩暈,她不記得自己是如何走去茶和_圖_書水間,用那台新的咖啡機做了一杯咖啡,中間差點兒因為操作不當而燙傷自己,幸好旁邊有位同事眼疾手快,幫她摁了暫停鍵。那位同事是哪個部門的?她覺得有點兒眼熟,可是腦子裡一片混沌,什麼也想不起來。「我有沒有對人說謝謝?」她懷疑自己沒說,但立刻又想開了,「管他呢!」
寶音的語氣生硬,情緒低沉,她果斷地對葉柏遠表示:「你不用管我媽媽怎麼說,我自己來處理,不會麻煩你。」
按照原定的計劃,他們下午一起再把陸阿姨送去機場,又陪同她辦理好值機,一直堅持到目送陸阿姨的背影從安檢口消失。在回程的高速路上,寶音忽然提出:「我能在你那邊續住一晚嗎?」
寶音做了兩次深呼吸,才下定決心告訴他:「這不是我的。」
「對,不好意思,應該是我弄錯了。請問我的報告是有什麼問題嗎?」
一路上她都在看老闆上周發在工作群里的幾份文件,今早的例會大家要討論好幾項事務,她顯然欠缺準備。類似的事情寶音通常是不會拖到周一早上的,但這個周末是特殊情況。
一個星期之後,和寶音同批去體檢的同事們陸續都收到了體檢中心發來的報告,寶音記得自己當時也是選的「郵件形式」,可她仔細檢查了好幾遍郵箱,連垃圾郵件都沒放過,最終,她確認,自己的確沒有收到體檢報告。
她想起生日那天,原本只想簡簡單單吃頓飯,但葉柏遠執意在一家高級酒店的餐廳訂了位。上到甜點時,他拿出了一個四四方方的紅色盒子,寶音一眼就認出了暗金的花體字LOGO。那一剎那,她幾乎魂飛魄散。當她打開盒子,發現只是一對耳釘,心臟才慢慢回到原位。
「紙不用留著,紙上面有東西。」寶音回復。
晚些時候,寶音又洗了個澡,她站在花灑下又哭了一會兒,直到感覺體內的悲傷全都隨著熱水一起流進了下水道。
來之前,寶音原本想把自己和葉柏遠的僵局坦誠地告訴空空,這是她今天抽閑來喝咖啡的原因。她需要和一個能夠交心的人先聊聊,捋清思緒,做出決定,但她的大部分朋友同時也是葉柏遠的朋友,她不想把共同認識的人扯進這潭渾水裡。相對來說,空空和她的關係是最簡單的,有時候,簡單就意味著牢靠。
葉柏遠對她的反應感到很驚訝,他沒想到寶音會和自己這麼見外,一時之間竟然有點兒傷心:「很小的事情啊,不麻煩的,」他溫和而親昵,「周五晚上我和你一起去接陸阿姨。對了,你不是不習慣和別人一起住嗎,你帶幾件衣服去我那邊待兩天,等陸阿姨走了,你再回家就是了。」
寶音沒有再繼續追問,她用非常禮貌客氣的態度結束了這次通話,她已經明白了。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們好像都已經習慣了忽略對方身上與眾不同的特質。像兩個在游泳池裡泡了太久的人,就連深水區都無法再帶來刺|激,他們都在悄悄嚮往更廣闊的水域,並且不願讓對方發現。
葉柏遠解釋說自己上午特意早起,約了家政阿姨過來仔仔細細打掃了一遍,想讓寶音住得舒適一點兒,哪怕只有短短兩天。他還抽空去買了寶音最喜歡的那家甜品店的瑞士奶油卷,放在冰箱的零度保鮮層,晚上她洗完澡可以吃。
「說這些幹嗎,你直接搬過來都可以啊,我求之不得。」他的聲音平穩而親切,沒有任何異常。
這個輕鬆愜意的上午無疑給了他們鼓勵和信心,從餐廳出來,路過一家花店,葉柏遠買了一束粉色的奧斯汀玫瑰給寶音。
空空在這裏停頓了一下,像是故意要營造一種氣氛,然後才說:「你家的天花板就會變成一整片星空。」
可是寶音已經後悔了,在她說出口的那一刻,昨晚的餘韻帶來的www.hetubook.com.com魔力就徹底消散了。
她已經很久沒有哭過了,生活里沒有什麼值得流淚的事。倒不是說一切都如她所願,而恰恰相反,是因為不如意的事情太多了,沒有哪一樁哪一件特別令她傷心失望。從學生時期到如今混跡于職場五六年,這麼漫長的時間里,她一直以情緒穩定而著稱。即便遭遇過許多委屈和有苦難言,她始終都是以一張平和冷靜的面目出現在別人面前。
但她卻不知道,欺瞞和背叛,哪一樣更不能被原諒。
她完全可以,也絕對有權利衝進卧室,把葉柏遠從床上搖醒,把物證擺在他的面前,質問他,大聲罵他,甚至行為再過激一些也是被允許的。
晚餐吃的是淮揚菜。在餐桌前,葉柏遠主動承擔起招待和照顧陸阿姨的責任,飯後又體貼周到地將陸阿姨送到寶音的公寓。雖然這隻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可是從陸阿姨臉上一直掛著的笑容和毫不吝嗇的誇讚,不難看出她對葉柏遠這個年輕人印象有多好。
葉柏遠搖搖頭:「上次你升職我就想送你份禮物,但沒找到合適的,這次加上生日,再貴重你也受得起。」
已經快到夏天了,她們穿得都很輕薄,言語也是輕快隨意的,可臉上卻都帶著一股嚴冬的蕭瑟和肅殺。尤其是寶音,這種神情實在與她平日苦心營造的形象不符。
「如果你方便的話。」她又補上一句。
寶音是在葉柏遠家的洗漱台底下的縫隙里,撿到那枚銀色耳堵的。
寶音這才想起來,前兩天手機上確實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她都當成騷擾電話忽略了。這也是社交軟體的廣泛應用帶來的一項改變,她心中暗想,現在誰還記得手機最開始被發明出來是為了打電話的?

葉柏遠這個人——等到寶音再次回到寧靜中來,窗外的天空已經暗了下去,暮色四合,她無聲地嘆了口氣,他這個人縱然有著這樣那樣的缺點,可是有一點,她認識的所有異性都比不上,就是他的性情中有難得的溫柔。

可是一見到空空,她就知道了——空空自己也正處於某種困頓中。
但今晚她完全失控了,在很深的黑暗中,在人造的星空下。她流淚不是因為那個能力和眼光都不如她的上級死死地踩在她頭上,自以為是地挑剔她、否定她。她流淚也不是因為媽媽隔三岔五地催她,施加壓力給她,話里話外不斷暗示她不要錯過葉柏遠。她流淚更加不是因為早上在他家撿到那個耳堵,並且心知肚明這個女孩一定不是他的第一個。

進到葉柏遠家中,寶音伸手在熟悉的位置摁下了燈的開關。

無論如何,不是戒指就好。她臉上露出了當天晚上最舒展的一個笑容。
媽媽說話期間,寶音一直忍著沒有打斷她,直到最後才做了一點兒象徵性的反抗:「我去接陸阿姨就行了,不用叫柏遠了吧?」她希望母親能多給她一點兒理解,「真的,沒必要。」
鏡中的她,臉上浮起破碎而詭異的笑容。

「媽媽的朋友,就是陸阿姨,你記得嗎?你們有五六年沒見了吧——她最近要回國探親,先飛到北京,你招待一下吧,陪阿姨吃頓飯。她一個人,不想住酒店,你把家裡客房收拾出來,人家就住一兩天,中轉一下,不會麻煩你的。到時候你和柏遠一起去機場接一下她吧,人年紀大了,又長期不在國內,很多東西不懂,不方便的……」
室內的一切瞬間在她面前現了形,比她原來預想的要乾淨整潔得多。
說了又怎麼樣,沒說又怎麼樣,地球還不是照樣轉嗎?
「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好話,」寶音的眼神里藏著一點兒哀愁,「就是一種一以貫之的穩定磁場,依照慣性生活,對自身以外的任何事物都不太好奇。」
手機里www•hetubook•com.com有兩條葉柏遠發來的微信。第一條是圖片,拍的是儲物柜上的那張紙巾,如果不是寶音親手放上去的,她大概也會忽略掉那個銀色的小點。第二條很簡單:「這張紙是什麼?」
正是忙得不可開交之時,媽媽還發來微信,說自己和陸阿姨碰面了,陸阿姨提起她和葉柏遠讚不絕口,在場的其他叔叔阿姨都表示羡慕不已。
「你春節回清城的時候,和那個人見面了嗎?」寶音問。空空搖搖頭:「沒有,他也不是每年都回去。再說,我也不像以前那樣總在清城等著他了。」

「……時間太短了,我沒來得及和那裡的任何人成為朋友,但我認識你之後,總覺得你和他們有某種相似性。」
那是個小城市,普通的公立學校,校風淳樸,她在那裡只短暫地待了一個學期,一切風平浪靜之後,媽媽又把她弄回來了。
她仰著頭,眯起眼睛,嘗試著去辨識那些可愛的星座,勉勉強強認出了幾個最著名的,而更多的,她也搞不清楚,但這不重要,她輕聲說:「不重要。」
這一段時間,空空一直在考慮到底要不要找地方搬出去,雖然表面已經一切如常,陳可為也沒有再說過任何可能會引起她緊張的話,但空空心裏很明白,他們終有一天將要直面那座冰山。

無論他是發微信,打電話,還是企圖當面找她,她都找理由推辭了。
兩枚小小的鑽石在燈光下熠熠閃耀,她端詳了片刻,輕輕地關上了盒子。
寶音被自己的粗心弄得有點兒生氣,但最終只好無奈地跪在地上,一隻手打著手機的電筒,另一隻手儘力往那道窄縫裡塞。她感覺手指在死角的積塵里打滾,心裏湧上一陣輕微的噁心,好在,很快地,一個小小的硬硬的東西擦到了她的皮膚,她用指甲輕輕一鉤,耳釘從那道縫裡滾了出來,可是,從那道縫裡滾出來的,不光只有她的耳釘。
「我找家政阿姨來仔仔細細打掃過了」,那句話清晰地在寶音腦海中響起,顯然,家政阿姨還是不夠仔細。寶音用拇指和食指捏著那枚耳堵,對著鏡前燈看了幾秒鐘——其實根本無須如此謹慎細微地辨認——她第一眼就看出了那絕對不是屬於自己的東西。
每當想起空空,寶音總會更先想起另一件事:她念高中的時候,有陣子家裡出了點兒狀況,每天都充滿了山雨欲來的緊張氣氛。媽媽想辦法把她轉去了鄰市的一所中學,也許是為了保護她,也許是為了避風頭——寶音至今也沒有問過父母,當年到底是怎麼了。
寶音一改往日的機靈伶俐,話很少,無所事事地陪著笑笑,同時冷眼旁觀葉柏遠——他身上有種渾然天成的東西,很招異性喜歡,而且不限年齡。她在心裏暗暗數著:我以前的同學、現在的同事、空空、我媽媽,現在又是陸阿姨,她們都對葉柏遠青眼有加。
寶音說了聲謝謝,坦白講,心裏不是一點兒感動都沒有的。

周日的上午,他們一起去新開的餐廳吃早午餐,昨晚的親密感完整地延續了下來,他們在吃東西的時候都沒有看手機,而是興緻盎然地聊了很久。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快樂地在一起過了,他們都從對方的眼神里看到這層意思,並回以確認。
做完這些之後,她把耳釘戴上,關掉洗手間的燈,走到客廳里拎起旅行袋,一邊穿外套,一邊用手機叫車。
左耳的那根耳針有點兒歪了,也許是她之前躺在沙發上的時候不小心壓到了,她一個沒注意,耳釘從耳洞里滑了出來,循著某種慣性掉到了洗手台下方的縫隙里。
「噢,明白了,你是把它忘在這裏了嗎?我幫你收著,下次你過來拿,或者哪天我帶給你。」他一點兒也沒意識到自己生活中最牢固的一個部分正隨著發出去的這條信息逐漸坍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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