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作者:獨木舟
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部分 第二章

第三部分

第二章

她已經不知道還能如何剖白心跡。

「不是分手,就是她想自己住,她說想寫小說,」陳可為聽見這些話從自己嘴裏說出來,鸚鵡學舌似的,「……那樣她會更有效率一些。」只差一點兒,他就要引用空空引用的那句話了。
他想起那天晚上,他對禾蘇說「我有時候搞不懂空空腦子裡在想什麼」,他發現自己錯了,不是有時候,是所有時候。他望著面前這個女孩兒,曾經被他形容為「打著赤腳奔跑的小孩兒」,原來自己一點兒也不了解她。
對著桌上這張字跡潦草的紙,想到自己原本的計劃和剩下的一兩年時間,而未來還有許多不可知的變數,空空猶豫起來。
家裡太安靜了,有時候安靜的破壞力比噪音還可怕,他只是希望身邊能有點兒聲音,世界不要把他一個人留在這黑暗的海底。

但這仍然是不對的,空空內心很清楚,實際上她還是困在一箇舊的牢籠中。什麼時候她不再需要一個男人、一個「對方」來肯定自己,她對自己人格的塑造才算真正完成。
陳可為想反駁禾蘇,他想為空空說幾句話,且不說禾蘇這種揣測根本沒有根據,即便是真的,她也不該被這樣貶低。可他說不出來——他既不了解她為什麼突然要寫小說,也不了解她想要寫什麼,她一個字也沒有對他透露。
禾蘇瞪大了雙眼,她的表情像是聽了一個過時的笑話——既不好笑,又因為太不好笑了而顯得很好笑。
她希望能在三十歲之前去一趟歐洲,不是走馬觀花,到名品店買幾隻包的那種旅行,而是在每個喜歡的城市都小住一陣子,像當地人那樣散散步,喝喝咖啡和酒,悠閑地逛逛博物館和美術館。
如果預算不夠,那隻去佛羅倫薩和羅馬也可以,啊,還有巴黎——哪有文藝青年不憧憬巴黎呢,畢竟,誰都知道「巴黎是一席流動的盛宴」。
果然,首先端上來的菠蘿包軟塌塌的,也沒有切開,該給的黃油也沒有給。接著是空空要的鮮蝦腸粉和凍檸檬茶。檸檬茶是盒裝的,沒有一點兒技術含量,至於腸粉……她想,腸粉能難吃到哪裡去呢?
胸腔里空空蕩蕩。他忽然想到,碧薇是不是曾經有過類似的經歷才會讓別人叫她空空?可是他已經無法向她求證了。
空空勉強地配合著笑了一下,她當然知道附近有什麼,都是他平時不太愛吃的快餐小吃……不過其中有家港式茶餐廳,店面看著還算整潔乾淨,空空提議他們可以去試試。
「我走了,有事沒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發微信。現在你一個人住,要特別注意安全,晚上睡覺記得把門反鎖。」陳可為說。
「是因為結婚的事嗎?」他的語氣很誠懇,是真心實意地想要搞清楚問題並解決它,「我從來沒有說過我著急結婚,是不是那次嚇到你了?」
她講得太誇張、太嚴重了,陳可為無奈地搖搖頭。
很長的一段時間,客廳里寂然無聲,他們明明對坐著,卻彷彿隔著一片海洋。

像是刻意要逃避寂寞似的,他連續給幾個哥們兒發了信息,想約頓晚飯,但對方不是已經約了人,就是要陪家人。不僅沒約成飯,還遭到了一頓批評——哪有你這麼臨時起意說碰頭就碰頭的,你第一天來北京?
「別不開心,」陳可為捏了捏她的臉,「你就先好好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現在沒有人影響你,你再也沒有借口了。」
無論是情感、身體,還是互相之間知根知底,空空都是最吻合他心中理想的那個人的,這是得之不易的……陳可為很清和_圖_書楚,就算她的確有點兒古怪,也依然是他最想要在一起的對象。
他如此卑微退讓,其實一點兒也沒有必要。空空難過得快要哭出來,為什麼交流有時會讓人感到這麼悲傷?我們明明在說同一件事,卻完全是在表達相反的意思?
她就是會愛那種不得志的男人,不被重視的落魄作家,充滿頹喪和消沉氣質的文學。
「我快畢業的時候,有師兄叫我一塊兒創業,我跟著他去見過幾個投資人。有時候在高級會所,有時候就在人家公司的會議室。我們很認真地做PPT,寫商業計劃書,一邊用投影儀放出來,一邊在白板上寫寫畫畫,向老闆們闡述理念、模式和目標之類的。我們都不傻,誰在認真聽,誰在敷衍我們,誰只當個消遣,我們能看出來。讓人覺得遺憾的是,認真聽的寥寥無幾。」
空空點了點頭,房子里現在還一團狼藉,也不適合待客。她拎著那個裝了礦泉水的塑料袋,一時不知道該怎麼和陳可為說再見。
但她吃了一口就放下筷子了,蝦有問題,不新鮮,根本就不能叫鮮蝦腸粉。
並不是說,寫小說的人就不配擁有舒適安逸的生活環境,但空空還在門外之外,她更相信孤獨的意義,相信只有孤獨才能催發出人的表達欲、焦灼和動力。
晚上,她關著書房門,結合自己眼下的經濟狀況和生活需求,在一張A4紙上算了一些簡單的賬。和以前在清城做周刊時相比,現在的收入確實高了一些,但開銷也比以前多了很多。每個月付完房租給陳可為,剩下的錢,空空沒有亂花,她想給自己攢一筆旅行的費用。
她的新居是一間開間,除了浴室、廁所之外,沒有明確的區域劃分。五十多平方米的空間,有一張床,又有一張餐桌、兩把塑料椅子和一張簡易的布沙發。廚房是開放式的,只能用電磁爐,顯然不太適合做複雜的菜式。
空空把包抱在身上,一口氣喝了一大半,這才感到輕鬆一點兒。他們沉默了很長時間,空空的視線一直盯著陳可為的鞋子,現在房間還沒打掃,下次他再來可就必須要換鞋了,但她立刻又推翻了剛剛的念頭:下次?他還會再來這裏嗎?來幹嗎?

他來到客廳,在沙發上坐下,將屋內的一切仔細掃視了一遍——他以前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的家有這麼大,這麼寬敞。
空空的臉上、眼睛里,彷彿都結了一層霜。這一年多零距離相處下來積攢的友誼和感情,在這個瞬間通通清零了。從陳可為自知失言的表情看起來,他也知道自己過分了,太尖刻了——也許是實話,但仍然太尖刻了。
店裡一個顧客也沒有,服務員是個愣愣的年輕男生,把菜單給了他們之後就走開繼續去玩手機了。空空翻了一下菜單,圖片應該是從網上下載下來的,不具備實質性的參考價值。

她又變回了一個左右搖晃的鐘擺——左邊是安定的生活、錢不多但壓力也不大的工作、踏實可靠的男朋友;右邊呢,她甚至不知道怎麼和別人說,右邊是一件她想做、早就應該去做、但聽上去其實還蠻可笑的事。
她愛失敗的味道,愛那種悲劇獨有的美感。
他悻悻地笑了笑。在光線越來越昏暗的房間里,孤獨猶如黑色潮水湧來,強壓把他摁在海底,氧氣越來越少,他感到胸口悶得發疼。
沈楓曾經提到的那個詞從她腦子裡冒出來,她忽然想到,也許應該嘗試著用他們男人的語言來闡述,這樣更利於陳可為理解她的想法:「我不是想分手,也不排斥結婚m•hetubook•com•com,但我心裏也有價值排序,感情的事排在稍微後面一點兒,我想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姓名,而不僅是誰的妻子、誰的母親。」
吃得差不多了,禾蘇才拋出早就想問的問題:「碧薇呢?」「啊,」陳可為擠了擠笑容,猶豫了一下,意識到不管怎麼樣都不可能把話說得太委婉,只好直接說,「她搬走了。」
「對不起,我不是想打擊你……」他沒能說完這句話。
他依然還記得,有幾次,對方已經毫不掩飾不耐煩和不屑了,師兄還硬撐著,努力想要說服對方。



「不,不是的,」空空兩眼一黑,事情果然往她最不願意看到的方向發展了,「跟結婚一點兒關係也沒有,再說,我們也還沒到那個地步。」

「好,」陳可為從那張塑料椅子上站起來,長舒一口氣,「就去那裡看看吧。」
最後端來的是陳可為要的雲吞面,他吃了一朵雲吞,還行,就是速凍食品的味道,但他還是說了心裡話:「我真希望我以前沒去過真正的茶餐廳。」
「坐一下吧,休息一下,你渴嗎?我包里有一瓶水,我們分著喝吧。」她說。
「『如果一個人想要做一件真正忠於自己內心的事情,那麼往往只能一個人獨自去做……』這是耶茨在《革命之路》里寫的,你記得嗎?他是我最喜歡的作家。」
空空依然只是點了點頭,她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原來在兩個人之間,做那個比較壞的人感覺是這麼糟糕,難怪當初顏亦明會不告而別。
現在可能還要多加一條罪狀:自命不凡。
在陳可為雙眼失焦地說出「我也不知道」之後,她臉上露出了難以捉摸的微笑。
空空靜靜地聽著,既驚詫又沮喪。記憶中這是陳可為第一次連貫而密集地說這麼多話,他毫不粉飾自己的平凡普通,也不為此感到羞愧。空空在他的誠實坦率面前,感覺到了一種直抵靈魂的虛空。
「那你們會分手嗎?」禾蘇換了個方式問。
雖然知道這樣不太好,但他還是沒能制止自己給禾蘇發信息。他發誓,沒有別的企圖,只是單純地想問問她,有沒有空,一起吃晚飯。

她知道不應該這樣,但是,她無法不想起顏亦明。儘管他在情感上一而再地辜負她,可是在自我價值的判定上,他一直都給予她尊重和鼓勵。
但是要如何才能讓陳可為明白,不是他干擾了她,而是換了任何人,對她都會有影響?空空無比確定,一旦她真的開始專註于寫小說,那麼她就只能和自己待在一起。
「搖到車牌之前,我並沒有買車的計劃,事實上你也看到了,我開得其實不多。但我父母知道之後很高興,非叫我買車,他們認為以後總是用得上的。那時候我剛開始供房不久,經濟壓力還挺大,我父母就說由他們來出購車的錢,因為這個原因,我也就沒有堅持買我自己喜歡的車。」
「什麼意思?你們分手了?」

他們草草吃完午餐,出來之後看見一家小超市,陳可為進去買了幾瓶水。他陪著空空走到她的新居樓下,把裝水的塑料袋給她,說:「我就不上去了。」
陳可為臉色一沉,心跳加快。雖然他也覺得事態的確不樂觀,可是真有人把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還是覺得不免有些刺痛。
空空大笑起來,把玩手機的男生嚇了一跳。
陳可為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一切,如果說他對空空的感情的確有過一個特別具體的、破碎的時刻,那應該就是這一刻了。這個女和_圖_書孩兒和他同齡,馬上就二十八歲了,卻還在把自己代入一部二十世紀的悲劇小說當中,用文藝腔來談論和理解現實問題,這未免也太過幼稚和荒誕。
她用了全部的真誠和尊嚴來說明真心,她努力想讓陳可為了解,也許她的決定牽涉到兩個人,但自始至終其實只是她一個人的事情。

等他從浴室里出來,禾蘇的信息已經回過來好一陣子了,因為他沒及時看到,她又追了一條:「怎麼不說話?」
「好吧,我們一人退一步,就算我相信你說的……難道住在這裏你就不能寫東西嗎?」他終於問出來了,「白天我們都在工作,晚上你可以把自己關在書房裡寫,如果你覺得書房不夠,客廳也完全可以讓給你,我在主卧待著不出來也沒問題。」
他回到家裡,鞋架上只剩下雙拖鞋。書房的門敞開著,曾經住在裏面的那個人的氣息尚未完全散盡,他扭過頭,盡量不往那邊看。走進浴室,毛巾架上只剩一條米黃色的浴巾,那條淺藍色的現在已經不見蹤影。洗漱台上擺放著一隻口杯和一支白色的電動牙刷,看上去孤零零的……真奇怪,這場景明明和一年多以前是一樣的,可他就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空空輕聲地背出一個句子。優秀的文字就是有這種能力,在你理解它之前,就已經被它的韻律、節奏或是單純的美和能量所感染。
所有的新店都會拿出最專業的服務態度和最優秀的菜品水準,禾蘇吃得很盡興,每道菜上來她都嘖嘖稱讚,一副大滿足的模樣。陳可為盡量讓自己不要去想中午那碗失敗的雲吞面和只喝了凍檸檬茶的空空。
直到此刻,他仍然是溫柔謙和的,空空想到這裏,不由得朝他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陳可為卻彷彿被什麼東西灼傷了般,急忙撇過臉去。

她又抽出一張乾淨的A4紙,將看過的幾套房子的優缺點分別寫在紙上做對比。最後,她決定只考慮租金和到公司的距離這兩個方面。越簡單的思考越快得出答案,她在其中一個選項上畫了個圈,就你了。

「我們現在還算是在一起嗎?」她抬起頭來,在陳可為的眼睛里看到了和自己同樣的疑問,但誰也不想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談這件事。
要說空空一點兒也不難過是假的,但她也不知道事情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雖然她不再繼續住在這裏,可他們也沒有說分手。
禾蘇沒有回復,他不想讓自己看起來像個眼巴巴等糖吃的小孩子一樣等著手機亮起來,他要去沖個澡,把從空空身上沾染的悲苦的氣息衝掉。所有心智正常的成年人都明白一件事——會過去的,只是第一個夜晚很難熬。

也不知道空空是真的沒察覺到他的情緒,還是假裝不知,她倒是很輕快的樣子,把箱子推去了一邊,又從浴室里拿出一塊乾淨的布,快速地把兩把塑料椅子擦了一遍。
暫時分開一段時間也沒什麼不好,同居的形式有點兒太像婚後了,他在開車送空空去她的新居的路上還在想這個問題。也許是這一年多的共同生活嚇怕了她,等她寫完那個該死的小說,發現自己並不是天縱奇才的時候,她就會醒悟了。
或許正是因為都沒說,所以陳可為覺得現狀還不至於讓人絕望,也許那天她沒有往心裏去呢?他懷著這個僥倖的念頭,把箱子逐個放進了車子的後備廂。
她終於知道了。
空空打斷了他:「可能,我命中注定只會愛上二流貨色。」

陳可為從布團上起身,去冰箱里和*圖*書拿來冰礦泉水,也給了空空一瓶。在這樣肝膽相照的對話里,他和她一樣口乾舌燥。
「沒必要,就這麼點兒東西,我幫你送過去就是了,」他刻意地在迴避某個事實,「你總不至於不願意讓我知道你住在哪裡。」
只要把居住的標準稍微降低一點兒,你就會猛然發現,原來城市裡有那麼多合適的房源。在中介熱切地推薦和陪同之下,光是周六一天,空空就看了四個小區。
「難道住在這裏你就不能寫東西嗎?我打擾你了嗎?」這句話堵在他的胸口,他甚至問不出口,好像光是產生這個念頭就已經傷害到了他的自尊。
說話間,陳可為出了很多汗,襯衣黏在背部的皮膚上。他以前不知道,只是說幾句話也會這麼勞累。他說這些的用意,是想讓空空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這個和她戀愛的人,她可曾有過一點兒想要去了解他的意願?
那兩三隻紙箱搬進來之後,他們幾乎連下腳的地方都沒了。陳可為的目光將房子里的每個角落都掃了一遍,他忍了又忍,才沒有說:你這是何必呢,還是回去住吧。
他們只好繼續保持緘默。


他們相對無言地坐了十幾分鐘,雙方都回憶起了不久之前的那次爭執,空空擔心陳可為將這兩件毫不相干的事情聯繫起來,而陳可為恰好就將它們聯繫了起來。
「我還是不太明白,住在這裏和你寫東西到底有什麼衝突?」
奇怪的是,他曾經為她身上那種漫不經心、不受管束的氣息所著迷,在那年的同學聚會上,她看上去是那樣清冷孤絕,悠然自得,心思好像都在離軀殼幾米遠的地方,但隨著她來到北京,住進家裡,成為女朋友,他們的關係層層遞進的同時,他發現了她的另一面——敏感多疑,欠缺責任感,不切實際。
這是她在今天這場艱辛生澀的對話中第二次想到了那個並不在場的人。空空心間坦蕩得猶如明月照在廣闊江面,所有的不甘願、不情願、不捨得都在此刻平息,世上再沒有什麼比對自己說實話更自在的事情了。空空無法忍住戰慄,瞳孔放出精光,她整個人就像從一場大雪裡醒來。
「你餓嗎?我們去附近看看有什麼吃的?」陳可為好不容易想到了一個能緩解尷尬的辦法,「不管怎麼說,今天是你喬遷啊。」
但不管怎麼樣,陳可為知道自己還是愛空空的。他大學時代曾經有個女朋友,畢業之後對方非要回老家,他不願意一起去,兩人便和平分了手。之後這些年,他也認識過幾個女孩子,約會過,有過一些短暫的嘗試和相處,但似乎總缺了點兒什麼。她們不是哪裡不好,但很多時候,他找不到話題和她們聊。如果是吃飯、逛街、看電影,那都還好,可一旦失去外部環境製造的條件,距離感便會顯現,他會覺得對方仍然只是個陌生的女孩兒。
「我很快就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我沒那麼有野心,與之相應的,我就沒必要受那份屈辱,吃那份苦。我退出了那個初創團隊,去了一家能給戶口的央企,一直到今天。我的職業生涯發展得不算很好,但也還過得去,大部分同學都混得和我差不多,沒有幾個飛黃騰達的,我們都屬於所謂的大多數。
陳可為搖了搖頭:「不用,你自己喝吧。」
正因為如此,眼下她要做的這件事才顯得那麼勢在必行。
「她是不是因為在那一行,看到別人一個版權賣了幾百上千萬就眼饞了?」禾蘇沒有隱藏語氣里的譏諷,「不會吧?她這把年紀了還做這種春秋大夢?那陣風早刮過了,再說哪會那麼和圖書巧,剛好一張大餅就砸在她李碧薇頭上。」
他一口氣喝完了一整瓶水,斟酌了一會兒該怎麼接話,但是一張嘴,那些句子就自然地從唇齒之間流淌出來。
禾蘇嘆了口氣,搖搖頭,就算空空現在就坐在她面前,她也要這麼說:「你知道嗎,這些年我在北京就學會了一個道理:好事可輪不到我。雖然聽起來挺沒勁的,但真的很實用,真希望她也能明白。」
人為什麼會在盛夏時節感受到徹骨的寒冷呢?
一個人從你的生活中退出,原來是這麼具體的事。
下一個周末,空空搬了出去,她的行李並不比搬進來的時候多多少,兩三隻大紙箱已經裝下所有。她原本打算找一輛小的貨車,但陳可為阻止了她。
空空始終記得,陳可為得知她要搬出去時的表情,短暫的錯愕過後是受傷,又帶著一點兒懷疑。他看上去完全不能接受——你竟然完全不和我商量就做了這個決定,而理由竟然是「我想寫東西」。
「我剛來這裏住的時候,有天晚上我們聊天,我對你說,我一直在為人生中很重要的幾件事情做準備。當時你問我是些什麼事情,我不好意思告訴你,其中有一件就是寫小說……聽起來好傻,好像二十世紀的人說的話,」空空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自我嘲弄的表情,「也許我說我想把形象弄漂亮點兒,當個網紅博主什麼的都比這靠譜。」
陳可為不知道自己是該高興還是更難受,他雖然一點兒也不著急進入流程,但也絕不是完全沒有計劃。過去他所喜歡的空空身上的那些特點,比如自由、隨性、率真,現在一下子都變成了他們之間的障礙。
他感覺自己似乎被愚弄了,被當成了一個不懂風雅的傻子——這種感受激怒了他。言語快過了思考,接下來他說的話並沒有經過大腦:「你把小說里的人說的話奉為圭臬?你在搞笑嗎?再說,」他說了一句空空永遠也無法原諒的話,「耶茨本人也不是多傑出的作家。」
他一點兒挖苦她的意思都沒有,卻讓她在剎那間對自己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他是不是在暗示我應該認清自己?
晚上七點,陳可為和禾蘇在他家附近的購物中心碰了面,快速地將樓層信息瀏覽完之後,他們決定去那間新開的東南亞餐廳。同樓層有一家烤肉店,路過時,陳可為感覺嗓子眼兒有點兒癢,忍不住咳了好幾聲。

空空又說:「我的心裏有一顆種子,很多年了,它始終沒有破土萌芽。隨著時間流逝,也許在不遠的某一天,它就會徹底消亡,我想在那一天到來之前再試一試,給它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
「總之,我的人生行進到現在,有過妥協,有過放棄,但每一次我都很清楚我是為了什麼而妥協和放棄。我記得有一次,從一位投資人的公司出來之後,師兄問我:『看到那張長桌子了嗎?』『那是一整塊什麼木……我忘了。』他說,那張桌子得上百萬。他說:『可為,好好弄,將來咱們也能在那種桌子上開會談事情。』他創業失敗之後去了一家中型的公司當高管,很少再提起以前的事。但我想即使他成功了,上市了,買得起價值幾百萬的桌子用來開會了,甚至實現財務自由了,我也不會嫉妒,不會後悔,因為,」他的雙眼直視著空空,又說了一遍,「我知道自己不是那塊料。」
陳可為在默然中記起,的確是有過那樣一次對話,他現在有點兒後悔當時為什麼沒有追問下去。「也許那個時刻我們就應該認真談一談的,」他想,「說不定我就不會變得像現在這麼被動。」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