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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不必問去哪裡

作者:獨木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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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 第四章

第三部分

第四章

她太久沒有見到他了,有時候閉上眼睛甚至已經無法清楚地看見他的模樣,可是他的氣質在她記憶里卻仍舊鮮活明晰。
空空在這透徹的領悟中流下淚來,比上次因為寫不出小說還難過。然而,當她慢慢平息下來,發現自己全無睡意之後,她洗了個臉,又坐回到了電腦前。

「我送你吧……」陳可為猶豫了一下才說。
趁著這股衝動,她給顏亦明發去了一條並沒有指望會得到回應的微信。
沈楓點了點頭:「當然,不過我對這事兒……不執著。」這句話多少挽回了一點兒他在空空心中的印象。
「今年春節我媽去給我算了個命,你猜『高人』怎麼說?」「嗯?『高人』看誰都非池中物。你不會真信吧?」
「你放心吧,我過得沒那麼好,剛剛還在煩心公司的事。」
沒有任何理由去見顏亦明,即使她現在又是一個人了,不再有背叛任何人的道德包袱了,她也仍然無法邁開腳步。在那次離開上海的時候,她就明白了,如果她再見顏亦明,就一定要有一個於人於己都有意義的契機,要光明,要坦蕩,而不是像兩隻落敗的野獸,僅憑著脆弱的愛或者性來維繫他們的關係。
他們沒有約在哪家餐廳或咖啡館,空空提出就在陳可為家的小區碰面,她記得院子里有個小亭子,那兒很合適。
也不能完全怪空空粗心大意,在過去所有的交流中,沈楓都極力呈現出一種「有沒有孩子我無所謂」的洒脫,以他那個年紀的男人來說,也算得上是罕見。
在夢的結尾,空空又回到了二十一歲的冬天,顏亦明還在她的身邊。他們一起去旅行,她沒有問目的地,只是把頭靠向他的肩膀,心裏只希望這趟慢車能一直開下去。她在列車行駛的過程中所獲得的幸福感,遠遠超過了對旅行本身的期待。
她重新打開正文,把標題處的「慘綠少年」刪掉,換成了另一個短語——「直到世界盡頭」。
「我現在自己住得挺好的,小說也寫得很順利,還要有什麼打算?」
沈楓沒有任何理由恨他的妻子,但他仍然可以用如此漫不經心的語氣敘述發生在她身上的、如此巨大的痛苦。原來夫妻之間除了愛和憎恨,還有如此冷酷淡薄的一面。
「雖然發條信息就能把事情解決,但我也認為,應該要當面說,」煙頭的火光在空空指間一明一滅,她頓了頓,說,「陳可為,我知道自己性格差,難相處,謝謝你這麼久以來的寬容,以後你要好好保重呀。」
有時她順著沈楓身後的軌跡望去,會想到,即使她無法和顏亦明再在一起,但他中年往後如果是這般模樣,生活是這般境況,那她多少也會感到一點兒寬慰。似乎那樣才能夠印證,她的愛和悲傷並不源自一個骯髒愚蠢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人。
空空把筷子放下,她的語氣比聲音要重:「你們男人是一直這麼狂妄自大,還是在人生的重大目標實現之後,心滿意足之後,才變得狂妄自大的呢?我到今天才發現,你和其他人也沒有什麼區別。」
「陳可為,我要是你,就懶得這麼兜圈子,」她說,「你要是不好意思說,就我來說吧。」
沈楓像是聽到了很滑稽的話:「她自己都不當回事,我能怎麼樣?」
但今天一切都毀了,所有美好的印象都泯滅在那個空空絲毫感覺不到尊重的低劣玩笑里。那不僅是被冒犯,她啟動了寫小說的思維,在詞庫里搜尋最準確的詞語來形容自己的感受,是貶損,她感覺自己被貶損。
再說,他覺得,自己好像也沒有說什麼太過分的話吧,好端端地她怎麼就生氣了?他疑惑地看向空空——她神情嚴肅,嘴唇緊閉——看樣子是真的動怒了,沈楓賠禮似的笑了笑,故作輕鬆地說:「不好意思,我說錯話了,別計較,別計較。」
如果時間轉回到兩三個小時之前,她絕對不會來吃這頓屈辱的晚餐,可是此刻,她已經坐在這裏,就不得不承接這個難堪的局面。她眯起眼睛,端詳了片刻沈楓的臉——有點兒不可思議,明明是同一個人同一副眉眼,如今看來卻如此令人憎厭。
沒有給陳可為解釋或者辯解的機會,她已經朝小區門口走去,心知自己再也不會到這裏來了。

世界上的事情如果都按照原本預計的方向行進,那大概也就不會有「命運」這個詞了……還是說,意外本身就是命運呢?
她把煙蒂扔進了瓶子里,瓶子里傳來輕微而迅疾的熄滅聲,之後,她站起來,要說的話已經說完了。這樣也不錯,空空心想,之所以能這樣簡潔明快地分手,是因為沒有人在這件事里受到傷害。失望或許雙方都有一點兒,但失望畢竟不是傷害。
他們的對話停留在這裏,既沒有說再見,也沒有說晚安。空空再次倒回寂靜和黑暗中,她知道了答案。
成年人的交情很容易開始,也很容易完結。
小說的進度過半,空空的狀態開始變好,她恢復了一些自信,食慾和睡眠也都漸漸恢復到了正常水平,她告訴自己,這是生活在向好的方向轉舵的標誌。
空空點了海鮮井,沈楓點了鵝肝飯。他們的話題主要是圍繞著空空,不知為何,她感覺到沈楓在刻意迴避小孩兒的事,他一直閃爍其詞,含糊不清,彷彿要竭力掩蓋一個秘密。
「『高人』說我命中無富貴,你說我該不該信?!」
也許是憂思太深太重,那個夜裡,空空久違地夢見了顏亦明。
這些人從來都意識不到自己對別人的冒犯嗎?
陳可為也跟著站起hetubook.com.com來,事情比他原本預計的要結束得更快,他甚至都沒來得及說幾句話,而空空這副乾脆利落的做派更證實了他的猜想:她既不需要他,也不愛他。

她只是旁敲側擊地提了一句:「你太太從懷孕到生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沈楓便急忙把話岔開了去,先是問她為什麼分手,然後又問她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許久沒有聯繫她的沈楓在某天下午突然發了一條朋友圈,是一個嬰孩的照片,看起來是網上很流行的萌娃圖片,配的文字是「真可愛」。空空在上班的空當無意間看到這條,出於一種玩笑心態,她留言說:「看得出老沈想當爸爸了。」
可是輪到她時,命運卻顯得很草率。

我騎著這輛老舊的黑色單車,騎向母親說的她曾無數次夢見的那個銀色湖泊。我緊握著車把的雙手因為太過用力而暴起青筋,肋下傳來劇烈的疼痛,汗水模糊了雙眼,這個時刻我又鑽回了少年時的軀殼之中。我的雙腳越蹬越快,背上生出雙翼,連帶著身體和車子一齊離開了地面。
空空覺得自己從來沒有真正認識過沈楓,包括他對小孩兒的那副諱莫如深的態度,都令她感覺陌生,不可捉摸。
「來了啊,」空空對著瓶口彈了彈煙灰,「坐一下吧。」
但這其實也不是他們的故事。
「哈哈哈,我還指望你飛黃騰達呢。」空空能想象到顏亦明在另一邊也同樣發出了短促的笑聲。
他永遠不會變成沈楓——空空一時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那種傲慢是需要資本的,只屬於成功者和贏家。她知道這樣說未免太過於殘忍,可是,他的清澈疏朗恰恰都來自他的不得志和反反覆復的失敗。
過了幾天,沈楓約空空在他們以前常去的一家日料店吃晚餐。
在回家的途中,空空一直無法擺脫某種猜測:她還記得,初識沈楓時,她認為他就屬於顏亦明期待成為的那一類人,他令一些標籤變得很具體——幽默、正直、健康……最難得的是,他從來不開關於性的玩笑。
空空知道寶音和葉柏遠分手的始末,有執手淚眼相望,有冗長的自我剖析,以及在停車場里戛然而止卻餘韻悠長的告別——無論過錯在誰,都不能否認,直到最後一刻他們都表現得非常得體。

「你那個男朋友……」被空空糾正,是「前男友」,他只好重新說,「你那個前男友到底哪一占讓你不音良,六戶口都有,光是這三點就夠在婚戀市場橫著走了,聽你說起來,對你也挺好的,你快二十九了吧,別作了吧?」
長久以來,她無時無刻不在想念他。他已然算不上人生的強者,可她絕不能以更弱者的面目去見他,空空告訴自己,她至少得完成點兒什麼。和-圖-書她必須有一張更堅毅的面容,更堅實的成就來支撐她的背脊,以平等的姿態再出現在他面前。
她清楚地記得,僅僅在去年夏天,她午休時趴在電腦桌上睡覺起來,只要去趟洗手間,洗個冷水臉回來,臉上的印子就沒了。可是今年,就在前幾天,她鼻樑上被墨鏡壓出來的痕迹,過了一下午都沒消,下班時,琪琪小心翼翼地問她是不是受了傷。
夢境十分錯亂而離奇,她先是夢見了自己在上海的那個酒店等著他,可他一直沒有出現。忽然之間她又變成了他生病的妻子,被診斷為乳腺癌,可他完全不當回事。殘存於意識深處的那一點點清醒和理智讓空空在輾轉中發出呢喃,她知道,弄錯了,那不是她和顏亦明,生病的人是寶音,漠不關心的人是沈楓……這些情節不是她和他的故事。
醒來之後,空空把擺在床頭的水杯里的水一口氣喝了個精光。外面的天空還黑著,安靜得很,人在這種時刻很容易陷入惶恐。她看了一眼手機上的時間,凌晨三點五十分。她並沒有睡太久,可是在夢裡,好像已經過完了一生。
在空空的眼中,沈楓既親切又內斂,和他的友誼,一直被她看成是北京給她的意外驚喜。

陳可為是清楚地了解自己的人,沈楓是天生擁有好運氣的人,他們有個共同點——都是聰明人。而顏亦明和他們的不同之處在於,他既沒有沈楓天賦的幸運,又沒有陳可為的自知之明;他既像推石頭的西西弗斯,又像和風車戰鬥的堂吉訶德。
空空到得稍微早一點兒,坐在木頭長椅上,她先從包里拿出一隻還剩一點點水的礦泉水瓶,擰開瓶蓋,當成煙灰缸,然後才拿出煙來點上。她最近抽煙抽得很兇,喉嚨乾澀又疼,好像有什麼東西堵在那裡,剛抽了兩口,她就不得不剝開一顆喉糖扔進嘴裏。
而那個糾纏了她一晚上的臆測是:顏亦明也會變成這樣嗎?居高臨下,揚揚自得,帶著毫不掩飾的優越感點評別人,就像點評一盤菜。
空空及時遏制住了自己,沒有問「怎麼了」。她知道他不會說,但她大概能猜想得到:這個時間點還沒有睡覺的,要麼是最成功的人,要麼就剛好相反,他很顯然屬於後者。就在她遲疑的分秒之中,顏亦明的信息又發過來了。
「你知道有個戶口多省事嗎?將來你們的小孩上學不會太發愁。」沈楓以一種自以為看得十分通透的態度教誨空空。
太刺耳了,空空猛然抬起頭來。

她走在深秋夜晚的風中,忽然想到,自己剛來北京時,相交最深的是禾蘇和陳可為,後來一度又和沈楓來往密切,她把他當成一位可靠的、無話不說的大哥,如今這三個人都從她的生活中漸漸消失遠去。與之相反的是,基於一和-圖-書次偶爾的工作機會認識的周寶音,和一開始連共同話題都找不到的琪琪和曉楠,原本以為只會是泛泛之交的這三個姑娘,卻無意間成為她生活里持久而穩固的存在。
沈楓又露出了那種雞同鴨講的表情,他不太方便直說,他覺得這個姑娘有點兒傻。

空空想:我終於明白最核心的矛盾是什麼了——在漫長昏暗的歲月中,我深深愛著的是這個失敗的你,而你想要抹去和改造的也是這個失敗的自己,這就是我們之間永遠也無法解決的問題。
等她從洗手間回來,看到沈楓給她發了條微信:「你是不是傻?那就是我的小孩兒。」
「不用了,別麻煩了,」空空已經走出亭子,忽然又回過頭來,她臉上的笑容帶著一點兒狡黠,可惜陳可為看不見,她說,「代我向禾蘇問好。」

在風馳電掣之中,少年變成了一隻白色的大鳥,飛往世界盡頭——他知道,那裡的黃昏有十八個太陽,到了夜晚,他將棲息于銀河。
空空想了一下,沒有說實話:「夢見你結婚了,住在兩百平方米的房子里,太太年輕貌美,剛生了女兒。」
她重新躺下來,剛閉上眼睛,手機就震了——難以置信,在凌晨四點,他和她一樣還醒著。
他像是歸順了某種權威,某種唯一而絕對的正確,繼而開始向他人說教。
空空一下子愣住了,緊接著才意識到自己發的那條留言有多冒失造次。她確定自己一定是熬夜把腦袋熬壞了,怎麼會想不到——沈楓消失了這麼久,一定是在忙一件大事。
陳可為臉上浮現出一點兒慚愧和羞怯,雖然空空過於坦白,但他內心深處不得不承認,這樣直截了當其實對彼此都好。
沈楓愣住了,他對空空的指責毫無防備。
當陳可為在微信上鄭重其事地說想和她面談一下,並且語氣疏遠地強調了一句「不會浪費你太多時間」的時候,她幾乎沒有做出任何思考便回答了:「好,我正有此意。」
空空愣住,那是她第一次對沈楓產生了厭惡感——雖然她根本都不認識他太太,更沒有立場為那位女士抱不平,但這個細節令她得以窺視到婚姻的某種真相。
「你一切都好嗎,東西寫得順利嗎?」陳可為先是問了些與今晚主題無關的瑣事,明明是他決心要做個了斷的,可是當空空真的坐在他面前,他又猶豫了。
事實上,在陳可為聯繫她之前,她早就已經有這個念頭了。可是白天上班,熬夜寫作,近乎自虐的生活狀態已經快要將她榨乾。有些時候,她能明顯感覺到,無論是體力、專註力還是熬夜之後恢復精力的速度,都不能和當初在周刊時相比了。
「那我走啦。」空空把包背上,她還穿著去年秋天買的那件灰色衛衣和牛仔褲。

自從採用和圖書第一人稱來寫這個少年的故事之後,她就像是打通了體內所有的鬱結和淤堵,文字如同潺潺流水一般傾瀉到文檔當中。依然是倒敘的寫法,卻因為不再是旁觀者的視角而多了一份堅實。
他用手勢比了一個數字——在空空看來,自己五年甚至十年也掙不到那麼多錢。但她有另一個很深的疑問:「當初你為什麼不督促她去複查呢?」
顏亦明回過來一個微笑的表情。空空不忍心告訴他,在年輕人看來,那個表情是諷刺,是陰陽怪氣,是不出聲地罵人。
空空又看了一遍那張寶寶的照片,回憶起沈楓說那句話時的神情語氣,她這才發覺:那不過是一個自欺欺人的中年男人,說著一句充滿表演味道的謊言。
空空順著這條線索往下探尋:「會影響懷孕嗎?」
她從成年後的他開始寫起,在她的想象中,那是一個消沉、失意、像是常年生活在陽光不夠充足的環境里的男人,他身上散發出淡淡的苦澀……寫著,寫著,她發覺這個形象似曾相識,在抽了一根煙之後,她不得不誠實地面對自己——她參照的是最初的顏亦明。
沈楓曾經說起,他太太在多年前生過一場大病,動完手術之後的好幾年,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她沒有按時去複查。到了第五年,她的身體有了明顯的反應,最嚴重的情況是整條右臂都抬不起來,再去檢查,被確診為癌症複發。他們去了好幾家聲名顯赫的醫院,託了很多關係,但得到的答覆通通都是「只能保守治療」,無奈之下,只好轉去國外求醫,花了巨額費用,才動了第二次手術。
「好吧,也許這才是你真正留給我的東西。」她輕笑了一聲,嚇了自己一跳。
打算?空空沒聽明白。
「空空?」陳可為在她身後叫她,此時天色已晚,他有點兒不確定是她。
她開了一個新的文檔:
大一歲有大一歲的歡喜,寶音這樣說過,但空空卻只覺得,大一歲有大一歲的悲涼,她從來都是更悲觀的那個人。
「真是對不起,我太沒禮貌了。」她趕緊把這句話回過去。過了一會兒,沈楓的頭像旁邊又多了個紅點:「沒事,好久沒見了,你哪天有空?吃個飯。」
空空寫完這一段,將文檔另存於文件夾里。這是她提前寫好的結尾,對於整篇小說來說,這隻是一個零件,可是創作的過程不正是這樣一點點錘鍊,一點點刪減,一點點拼湊,最終達到完整嗎?
「我夢見你了。」
「夢見什麼了?」
空空輕聲地笑了一下,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
真實的沈楓比他所呈現出來的樣子要虛弱得多。

夢的能量尚未消失殆盡,還殘留了一點兒若有似無的磁性在房間里。忽然之間,她有種不顧一切想要見見他的衝動,見不到,聽聽聲音也好;聽不到,有條冰冷的文字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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