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風波急
第二章
說著，蹲下身子，又看一眼那女子細細暈了胭脂的臉頰，心中閃過一絲怪異之感，這女子前來探路，吉凶尚且不知，竟還有心思塗脂抹粉。
秦勇沉吟一番，抬頭朝平煜看來：「平大人，若在下未看錯，此女所練功夫名叫玄陰爪，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昭月教的獨門功夫。」
林嬤嬤見狀，不等吩咐，忙從拿食匣中取出一道乾淨碗箸，放于平煜面前。
傅蘭芽心中一動，暗暗點頭，當今皇上哪怕再昏聵無能、再倚重王令，想來也絕不能容忍一個蒙古異族來禍害他祖上打下的江山。
她味同嚼蠟地用完早膳，在庭院里走了一圈，又回房拿了母親那本快被她翻爛了的小書來看。
「媚葯。」他道。
用完膳，二人在榻前相對而坐，傅蘭芽將那本書推到他跟前，將自己的猜測告訴平煜：「這畫上的山，你以往行軍時，可曾在北元境內見過？」
平煜皺了皺眉，他當初一從傅蘭芽手中拿到此書，便認出書上文字是古老韃靼文，也曾在記憶里搜羅了一番跟畫上相似的山，一無所獲。
他眯了眯眼，道：「搜搜她身上。」
到了城北一座寬闊大宅，平煜停馬，令在此安置。
傅蘭芽看向桌面，果見桌上擺了不少以鴨肉做的佳饌，想起從前曾在哥哥書房見過一本《金陵風物》，上提到金陵板鴨，曾說：「購覓取肥者，用微暖老汁浸潤之，火炙色極嫩，秋冬尤妙。」
好不容易想出一個不著痕迹的問法，烏眸滴溜溜朝林嬤嬤一瞥，誰知林嬤嬤不等她開口，便瞟她一眼，自言自語道：「昨晚平大人來時，都已近寅時了，早上天剛亮又走了，一整晚都沒幾個時辰可睡，說起來當真辛苦。照嬤嬤看，這都指揮使委實不好當，每日不知多少事要操勞，片刻不得閑。所以嬤嬤說，這天底下的東西，歷來沒有白來一說。」
說完，垂下眸子，不再作聲，沉默地提箸用膳。
李攸恍然大悟，一拍掌道：「是啊，怎麼看都覺得兇手活怕這女子泄露他的消息，故而半點餘地都不留。難道說，他唯恐旁人知道他身上也有一塊坦兒珠？或者，平日裝模作樣慣了，被人不小心撞見真面目，怕這女子傳揚出去，所以才惱羞成怒殺人滅口。」
傅蘭芽思忖著道：「嗯，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事後我想了許久，總覺得此事雖古怪，卻未必跟怪力亂神有關，沒準是有人在古廟周圍設下了奇門之術，故弄玄虛。」
平煜到了宅子後頭的小巷中，李攸及秦勇等人早已先他一步趕到，未幾，洪震霆、秦晏殊、李由儉也先後趕來。
她女扮男裝之事，眾人都心知肚明，這話一灑過來，他們便接話道：「這個主意甚妙。」
誰知平煜等和_圖_書了許久，好不容易身子鎮定下來，自覺再無流鼻血的顧慮，剛要拿下胳膊，好重新入眠，卻聽外頭傳來僕人的敲門聲：「公子，那幾位錦衣衛大人正四處找你，似是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秦勇臉幾不可見地紅了紅，洪震霆卻拿了那塊令牌在手中仔細察看，見上面一面寫著：乾坤朗朗，日月昭昭。另一面卻寫著：莫匪爾極。 不識不知。
她踟躕了一會，下定決心，突然起身，微紅著臉道：「你晚間是不是還要去跟李將軍他們議事？我見你十分疲乏，趁此時有空，不如在榻上歇一會。」
洪震霆毫不顧忌自己的武林盟主形象，趴在地上，從側面看了看女子的傷，搖頭道：「這招式雖蘊含了兇手的全部內力，卻極為簡單平直，光從傷口看，無從判斷對方武功路數。」
事到如今，她已知道書上的圖騰便是坦兒珠上的花紋，比起從前的毫無頭緒，再看此書時，多多少少有了底。
傅蘭芽訝然回頭，朝他看來。
平煜怔了一下，只覺她這句話如清泉一般緩緩灌入心間，說不出的熨貼清涼，一整日的奔勞頓時消弭于無形。
她用膳時，儀態最是嫻雅大方，胃口卻極好，不言不語便能將碗中飯食吃得乾乾淨淨。哪怕食慾再不佳，看到她用膳時的模樣，胃口也能跟著好起來。
秦勇在一旁望著他，見他眉眼含著絲笑意，眸光卻凜然，五官在一片月暗燈明下勾勒出無可挑剔的曲線，神態更是說不出的飛揚，忽然心漏跳了一拍，忙轉過頭去。
盯著畫著圖騰的那頁細看一番，發現那圖騰位於山峰之巔，而那山峰線條兩旁凸起，當中卻又凹陷下去，狀若駝峰，又似雙月，不由暗忖，若是此山在當年的北元境內，不知單憑這幅圖，可否找到山的具體|位置？
近日暮時，僕人來送膳。
行程已過了一半，離京城越來越近，她沒有坐以待斃的打算，除了想幫自己之外，更想幫平煜。
平煜見她跟他的想法不謀而合，點頭道：「是。那古廟外應該是設下了什麼機關，平日里此廟隱匿無形，那晚不知何故，有人啟動了機關，卻未及時關閉，我們誤打誤撞，才不小心闖入廟中。如今想來，那廟中藏著不知什麼秘密，虧得當時行軍人多，對方不好動手，若是人少，我等恐怕已被滅口。」
忍不住睜開眼，轉頭瞥她一眼，從他的角度看，她脊背挺直，纖腰卻不盈一握，纖腰下面，臀線竟是渾圓，他以往從不品鑒女子身段，可此時卻覺得傅蘭芽的身段說不出的養眼。
片刻，身子也跟著熱起來，他經歷前幾遭，此時多少已有了經驗，為防鼻血突然溢出，忙抬起胳膊擋住鼻子。
平煜眼睛
和_圖_書雖閉著，卻能感覺到她輕緩的動作，周身都暖洋洋的，只遺憾她抱來的被子和枕頭均不是她自用的，若是她自用的，想來那上頭都有她身上的甜暖氣息。因此她反倒不如從前坦蕩，琢磨了半晌都不知如何啟齒。
傅蘭芽聽他聲音有些陰沉，只當他想起當年被發配時的艱難歲月，沉默了一會，輕聲問：「林之誠有沒有說過將坦兒珠湊齊后，在何處啟動陣法？那陣法當真是用來複活死人的么？」
「平大人。」見平煜出現，許赫迎上前，「剛才屬下跟林千戶在此處輪值時，聽得巷子里有異響，等趕到跟前，就發現了這女子的屍首。」
那僕人剛擺好膳具退下，平煜來了。
她也知道，王令所有的秘密都跟蒙古離不開關係，母親甚至極有可能是二十年前的藥引，母親背負了這麼多秘密，死後又留下這本滿是韃靼文的古書，若說這書沒有古怪，怎麼也說不過去。
平煜動作一頓，抬眼看向傅蘭芽。
她心一暖，默默看平煜一眼，先撥出幾塊鴨炙，給林嬤嬤留著。吃了一晌，又夾起自己覺得最好吃的那道鹹水鴨，微微笑著，夾到平煜碗里。
平煜動箸前，踟躕一下，抬眼望向傅蘭芽因路途顛簸而瘦了幾分的臉頰，少頃，指了指桌面，道：「這道熏魚銀絲面，是金陵小食，頗能開胃。那道菜名碧絲鹹水鴨，是本地廚子所做。金陵人素愛食鴨，自前朝起便常有百姓腌制鴨肉來食，有一鴨多吃之說。你不妨都嘗嘗。」
她們主僕不比武林中人，在船上行了小半月，早已累得骨頭都痛，加之安置完行李后已是深夜，未等平煜過來，主僕二人便沐浴歇下。
秦晏殊這些時日看平煜極不順眼，聽得此話，帶著挑釁意味道：「就算如此，怎麼能證明她不是死於內訌？也許她跟同伴一道到了巷中，為著利益，突然起了衝突也未可知。」
片刻，平煜匆匆掀開被子，從榻上起來，往外走去。
兩個人各自想了一番心事，傅蘭芽抬頭，看向平煜的側臉，見他垂眸思量，神情凝重，眉宇間透著深深的疲憊。
仔細瞧他一眼，又柔聲道：「可用過膳了？」
許赫和林惟安領命，搜檢一番，果然從這女子身上搜出一塊令牌和一包藥丸。
平煜和傅蘭芽同時一怔。
他說著，想起當年被虜時那女巫師的行徑，胃裡湧起一陣強烈的噁心，怕讓傅蘭芽看出來，忙起身，負手往屋中走了兩步，等胸膛里的憤恨和不適稍見平緩，這才繼續道：
傅蘭芽見他果然滿臉疲色，忙從桌邊起來，迎過去，「平大人。」
「這就是我想不通之處，就算他被昭月教的人不小心撞見，聽得許赫等人趕來，只管逃走便是，何www.hetubook.com.com必多費一番功夫，非要將這女子殺死後再逃走？尤其這女子武功不弱，兇手那一掌需得耗費十成功力——」
平煜卻神色無改，繼續道：「後來我聽聞旋翰河不遠處有座古山，名曰托托木爾，聽說山裡有些古怪，韃子將其奉為神址，瓦剌現今的大汗坦布營下有位異士，能預知吉凶，聽說便是坦布從托托木爾山上請下來的——」
平煜沖秦勇點點頭道：「那就有勞秦當家了。」
白長老和柳副幫主面面相覷：「真面目？李將軍的意思是？」
因為這個原因，她總覺得，若是能早日勘破這書里的秘密，平煜對付王令時，也許又會多一份勝算。
難道昭月教為了摸清底細，特派了門人來探路？
而且看這架勢，多半武功還不低。
他心卻不受控制地跳得快了幾分，忙閉上眼。
平煜看向女子屍首道：「不過是推測而已，未屍檢前，做不得准。光從外頭看，此女似乎除了胸前那致命一掌外，別無傷口。也就是說，此女多半是想潛入府中所以會摸到巷中，可不知何故，跟兇手撞見，這才被兇手一招斃命。」
她心中一動，微微轉頭，就見林嬤嬤不在屋中，不知何時早已躲去了凈房。
未幾，開口道：「這女子的屍首可交由我來檢驗，也許仔細看看，能有什麼收穫也未可知。」
林嬤嬤也如蒙大赦，抓緊機會從凈房中出來。
「滅口？」一直沉默不語的秦晏殊挑眉朝平煜看來。
平煜起身，負手望向窄巷盡頭。見街上流光溢彩，熙熙攘攘，當真繁花似錦，臉上忽露出一絲玩味，道：「看來這人不但武功一流，思維還極為縝密，金陵城果然藏龍卧虎。」
說完，轉身看向傅蘭芽，「當然，林之誠是當今世上少有的知道王令底細的人，如今他好不容易落到我手中，我還需用他來指證王令就是布日古德，怎麼也不會讓他被東廠的人擄去。」
記得她當時見了，還對板鴨頗為嚮往，沒想到時隔兩年，竟真在金陵吃到。
傅蘭芽顧不上打量那宅邸情形，一進到內院，便幫著林嬤嬤一道收拾行李，以便早些休憩。
昭月教？平煜蹙眉，前些時日，洪幫主和秦勇姐弟提供給他的懷疑藏有坦兒珠的江湖門派名單中，昭月教便排在第一位。
兩個人對視一晌，他只覺身子的確睏倦得厲害，不在榻上歇一會都不行了，於是順水推舟，鎮定點頭道：「便依你所說。」
平煜垂眸想了片刻，昭月教既是江南一帶出了名的魔教，不會專養些酒囊飯袋， 起身，抬頭看了一眼窄巷周圍環境，道：「從發出響動到許赫發現此人屍首，時間極短，與其相信此女是死於內訌，我倒願意相信她是被人滅了口。」
平煜走到近前，果見一名女子躺在地上，身著紅裳，年約十七八，面容艷麗，嘴唇卻慘白如紙。
到了金陵之後，情勢更比從前複雜，為了防備東廠，平煜自然不敢有半點懈怠，她不用想也知道平煜眼下必定事忙，可平煜畢竟不是鐵打的身子，舟車勞頓了近半月，好不容易到了金陵，竟連個喘息的功夫都沒有，長此以往，熬病了可如何是好。
他心頭微喜，嗯了一聲，在桌旁坐下，道：「還未用過膳。」
他第一反應是覺得在傅蘭芽面前睡覺有些難堪，本能地便想回絕，然而在她擔憂的注視下，這句話彷彿有魔力似的，竟將他身上隱藏的疲乏盡數勾出。
平煜復又蹲下身子，看一眼女子胸骨凹陷處，抬頭問洪震霆道：「洪幫主，能否從女子傷口處，判斷出用掌之人的來歷？」
平煜道：「他如今一心等著我派出去的人護送他夫人來金陵，在見到他夫人之前，什麼也不肯說。洪幫主也說當年之事他多少也有些責任，如今林之誠身受重傷，萬一落到東廠手裡，勢必性命難保，這幾日沒少在我面前說項，求我高抬貴手放林之誠一馬，我礙於情面，不便對林之誠用刑，一切只好將林夫人接來再說。」
他面色一凜，沉聲道：「的確是昭月教之人，且令牌乃銀制，佩戴之人為昭月教里的『奉召』。奇怪的是，能做到昭月教奉召之人，要麼極得尊主的賞識，要麼武功天賦不差，算得有頭有臉，怎會無聲無息死在此處？」
說罷，表情卻如石雕般固定得極好，人卻走到榻前，抱著綉春刀，合衣躺下。
傅蘭芽昨夜睡得太沉，散著頭髮，坐在床邊，努力回憶了一番，怎麼也想不起平煜後半夜有沒有來過。
這樁事當時尋常，可事後回想，卻藏著無比的兇險，最讓她不安的事，此事竟還不過是他發配宣府時，經歷過的無數事的其中一樁。
他說話語氣再尋常不過，傅蘭芽卻聽得心底起了波瀾。
「可惜我未親眼見過，而托托木爾山恰好在那古廟附近，我在想，這書上的山會不會便是托托木爾山。就算不是托托木爾山，旋翰河邊那座古廟，多半也有些不妥。 」
傅蘭芽不及跟他說上話，見他關上門走了，心懷隱憂往窗外一看，見天色不知何時已是墨黑一片，也不知府外出了什麼怪事。
秦晏殊這時也已想通問題關鍵，卻不肯助漲平煜的囂張氣焰，只悶不作聲。
平煜錯愕了下，回頭望她，見瀲灧的紅自她臉頰上氤氳開來，
和*圖*書當真是嬌羞無限，可語氣雖嬌軟，卻透著股不容置疑的意味。可見他當時在宣府過得有多艱難，稍有差池，恐怕早已丟了性命。
他殘存的那點繁雜心事頓時一掃而空，一頓飯吃得前所未有的痛快。
想問林嬤嬤吧，畢竟眼下不比從前，林嬤嬤對她和平煜的事心知肚明，一旦問出口，誰知林嬤嬤會不會端出那套閨閣規矩來訓她。
李攸摸了摸下巴，開口道：「這女子的心脈已生生被人震斷，能在這麼短時間內將有武功之人心脈震斷，兇手內力遠在她之上，難道是昭月教的人為了搶奪坦兒珠打了起來？不對，他們連宅子都未能闖入，傅小姐的面更未見到，怎會在牆外就打了起來。」
心中冷笑一聲，繼續道：「因此兇手跟此女絕非一路人。照我看來，兇手多半也是潛入巷中，試圖摸索府中情形，不料跟此女撞上，二話不說使出殺招，又在許赫等人聞聲趕來前，飛快遁走——
傅蘭芽聽了，擔憂地蹙眉。
第二日起來，榻上沒有平煜的蹤影。
她愧疚又心疼，默默看著他，半晌無言。
這時外頭日影橫斜，暮色熹微，從窗戶透過，淡淡灑在榻上。
平煜看著他，淡淡道：「昭月教之人不全是傻瓜，來之前，想必知道這宅子布下了天羅地網，稍有不慎，便會引來我手下。她們好不容易闖過重重關卡，進到了巷中，怎會失心瘋突然打起來，就不怕被我等生擒，前功盡棄？」
所幸傅蘭芽正想著怎麼能去旋翰河邊親眼看一眼那古廟才好，專註得渾然忘了一切，並未察覺身後平煜的怪異舉動。
後來他索性令人找來一份北元地圖，試圖找出蛛絲馬跡，可惜畢竟未親臨其境，地圖又粗陋，看了許久，依然未能看出端倪，眼下聽她這麼說，沉吟片刻道：「北元廣袤無際，山多無名，光從形狀想要推測出此山所在之處，恐怕有些不易。不過我曾跟你提過，有一回我隨軍夜行時，在旋翰河邊見過一座古廟，因廟中壁上刻著這種文字，那廟又出現得突兀，印象極深刻。奇怪的是，一月後，再路過旋翰河時，那座古廟卻憑空消失了，彷彿從未出現過。」
平煜接在手中，打開那包藥丸聞了聞，只覺一股香味沖鼻而來，心神都隨之一盪，忙系好絲絛，重新丟還給許赫。
且藥力還不輕，不知這位昭月教的教徒打算用來對付誰。
傅蘭芽早已摸透他性情，見他裝模作樣，也懶得戳破他，見他閉上眼，怕他著涼，轉身走到櫥前，踮起腳，吃力地取下枕頭和一床薄被，小心翼翼抱到榻前，紅著臉替他安置好，不敢多看他，又輕手輕腳離開，坐到桌旁，重新翻那本書。
伸手探了探屍首的脖頸大脈，確已斷氣，屍身卻仍溫熱，顯見得剛死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