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电话那端似乎停顿了一下,然后赵正生那属于中年男人特有的带着磁性的男中音从话筒里传了过来:“葬礼定在哪天?”
方文秀换了拖鞋进了屋,客厅里她舅盘腿坐在雪白的真皮沙发上抽着土烟叶子,头顶辉煌的水晶吊灯印的他脸色黝黑黝黑的。
方文秀撐著半個身子靠著床頭,笑眯眯的看著嚴麗華。
方文秀吃完了,舅妈收了碗筷去厨房洗,方文秀趁他们不注意又悄悄的出了门,快到半夜才提着一堆东西回来。
始終沒吭聲也沒看方文秀的嚴麗華,把手裡的衣服扔回沙發上拍拍手說:「既然回來了,就都收拾收拾睡吧,明天不是還有事嗎?」
方文秀说了一声好,舅舅又说了一句:“秀儿,莫哭。”挂电话前方秀文听见了那边的半声叹息。
她的手骨节粗大,手掌宽大而粗糙,方秀文埋头使劲往嘴里划拉面,一滴眼泪落到嘴边,不敢让她看见。
在昨天之前方文秀只见过赵正生一次,那还是去年她考上大学从老家过来,方远山给她在酒店里摆了一桌,赵正生当时也在席上,方远山给他们介绍的时候赵正生只正眼看过她一眼,还是皱着眉头看的,把手机扔在桌上,方文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不等方文秀回话,厨房里传出来拔高的声音:“文秀?!”方文秀扬高了声调先朝着厨房回了一句:“啊!舅妈我回来了。”再看向严丽华的时候,严丽华却只留了一个背影给她去了客厅。
嚴麗華愣在那裡一會,忽然回身關上房門,她氣勢洶洶的走到床邊,抱著雙手居高臨下的嘲諷的問方文秀:「你養我?」
“这和-圖-書个周六。”方文秀说,那边没有出声,等了片刻方文秀又道:“麻烦赵叔通知一下能来的人。”
严旭光埋头吸烟,呼出一口带着烟雾的叹息,方文秀站起来说:“舅,你歇着我去吃点东西。”
严旭光和方文秀一起看向严丽华,严丽华抱胸坐在沙发里,盯着巨大的电视屏幕上演的热闹的综艺节目,给所有人一个坚固的侧影。
“舅。”方文秀过去叫人。
嚴麗華叫來保姆把嚴旭光夫妻的衣服送回樓上的房間,自己又親自送哥嫂上去休息,她這些年性格越發乖張,卻唯一只賣她哥嫂的帳,說起來,方遠山活著的時候也是極其的尊重他的這個妻舅,方遠山沒有發跡的時候,嚴旭光賣房子,賣牛借錢給方遠山,方遠山發跡后,嚴旭光供三個兒子上大學,那麼難沒向方家伸過一次手,老兩口現在還住在村裡最破落的房子里,這些年嚴麗華和方遠山過成那樣,方遠山也沒跟嚴麗華離婚多少也是因為有嚴旭光的原因。
方远山是周二死的,周三停灵了一天,周四方文秀一大早起来去殡仪馆租了最大的一个厅,上午买扎棚,彩作雇人布置灵堂,中午拿着方远山的照片去加急洗印遗照,中间柳薇打电话来方文秀顺便拉了她来做账房,下午入殓师来了,又赶忙去机场接人安排宾馆让人住下,下火一样的天气里,来回奔波,条理分明,镇定自若。
“嗯。”方秀文抓着电话应了一声,眼泪又涌了上来,舅舅在电话里说他已经打电话给她大表哥了,她大表哥去订票了,他们明天就动身过来。
晚上和*圖*書方文秀洗了澡剛躺到床上,嚴麗華忽然開門進來,她拍開牆上的開關倚在門口要笑不笑的看著方文秀:「怎麼?你爸才死你就要篡權了?誰讓你通知你舅他們來的?」
奶奶說過,她這一生和她父兄的緣分都很淺,方文秀在床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睡了。
客廳里就剩下大表哥和方文秀后,大表哥沉默的看著沙發上的衣服忽然說:「文秀,別太懂事了,女孩子最好是什麼年紀就做什麼事情,不然以後會過的很苦。」
她哥跟她不一樣是跟著她爸媽在城裡長大的孩子,他的一生沒回過幾次鄉下,方文秀如今回想起來他的記憶也只是剩下一些模糊的如泛著黃色的老照片一樣的一個個片段,可就是那樣一個人卻死在了一場年輕人意氣之爭的械鬥中,他只在這個世間停留了二十五年,死在最風華正茂的年紀里。
方文秀以为自己哭了很久,后来看了看手机也就过了半个小时,电话却是早就断了,她去卫生间用冷水洗了脸,出来坐下稳了稳神又把电话拨了过去。
方文秀癱坐進沙發里,仰著頭朝著斯文俊秀的大表哥笑,她一身的汗水濕透衣服,眼睛里燃燒著她這個年紀的年輕人特有的朝氣蓬勃,大表哥看了她一會,最後也笑了笑,什麼也沒說拿著衣服上樓了。
> 方文秀走過去,把手裡剩下的袋子放到沙發上,有些羞澀的笑笑說:「我爸爸明天就火化了,城裡不講究披麻戴孝,咱們就入鄉隨俗吧。」
方文秀不好意思的朝她舅舅笑了笑,严旭光又闷头捡起了他的烟袋锅,方文秀顺手拿了打火机给他m.hetubook.com•com点上,被严丽华狠狠的瞪了一眼。
舅媽抹著眼淚驚訝的問方文秀:「秀兒,怎麼要這麼快?」
以嚴麗華現在僵化的處事原則想不出如何解決以後困境的方法,她溫順的聽了一回話,她起身回頭望著方文秀無限遺憾的說:「要是你哥還在就好了。」
方文秀规规矩矩的坐过去,严丽华把水果盘往茶几上一放,一只手在空气里使劲划拉,不耐烦的嚷嚷:“放着好烟给你不抽,非抽你那破烟叶子,熏得一屋子乌烟瘴气的。”她咋咋呼呼的要去开窗户,被方文秀她舅一眼瞪了回去,严丽华坐回去朝她哥嚷:“你抽!你抽!”
后来她的手机忽然响了,方文秀看了一眼,抬手接了起来:“赵叔。”
再回到屋里,东西已经被严丽华拆开了,里里外外的内衣,加上一身身的黑衣摊了一沙发,严旭光看着她直叹气,舅妈扯着袖子抹泪,斯斯文文的大表哥两手抄在裤子口袋里,看着她表情复杂。
後來嚴麗華終於說:「你怎麼養我?你爸一死你以為咱們家還會像以前一樣風光?如果你哥還在可能光景還不一樣,方家沒有男人了,一個趙正生不出半年就能把華山建築變成他的。」
因為舅媽的這句話所有的目光都忽然聚集在方文秀的身上,方文秀站在原地沒吭聲,貼著褲線的手攢出一手汗。
这回接电话的是舅舅,舅舅在电话里说:“秀儿,莫哭。”
方文秀说:“我不苦,我妈才苦。”
方文秀握着手机坐在那里,情绪沉浸在悲伤里,理智却很清明,她知道还有一些事情要做,可是理智却指挥不了行动。
严丽华的娘家https://m.hetubook.com.com祖上是闯关东的山东人,方文秀的舅妈做了一手很好的手擀面,她是个最最地道朴实的农村妇女,一生生了三个儿子供出来三个大学生,至今仍然住在村里最寒酸的房子里。
严旭光点上烟,抬头看了一眼方秀文说:“苦了你了,秀儿。”
舅妈不太会说话,她守着方文秀看着她吃面,一眼,一眼的看着她,不一会眼里就涌上泪花,还不敢哭出来,扯了袖子两把抹掉眼泪,终于没忍住摸了一把方文秀的头发,叹了半口气,剩下半口憋回了嗓子眼里。
晚上回到家,进门感觉终于有了一点人气,方文秀就知道舅舅,舅妈到了,严丽华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方文秀进门的她正端着了一盘水果从门厅路过,看见方文秀进门,瞥了她一眼,不咸不淡的问了句:“回来了?吃饭了吗?”
方文秀半天沒接嚴麗華的話,嚴麗華被她看得火起,正要發作,方文秀忽然特別溫柔的對她媽說了一句話:「媽,我會養你的。」
她舅把烟袋锅往他脚边上的垃圾桶里磕了磕,朝她招收:“秀儿,过来。”
客厅里大家好像都在等她,连刚才一直没露面的大表哥也坐在那。东西太多,方文秀从门口的出租车里搬了两趟才算搬完。
嚴麗華不認識一樣的看著方文秀,好半天,她終於放下橫抱在胸前的雙手,慢慢的坐到床上看著屋子的一角不知在想什麼,方文秀看著自己母親秀美的側影,她一直覺得自己的母親是美麗的,只是她一直在用一種拙劣的張牙舞爪的強悍來武裝自己,而且她一身惡習,不被自己的丈夫所尊重,所以別人看她都是面目可憎
https://www.hetubook•com.com
的,其實扒開那層張牙舞爪的武裝,她只是一個單純而愚笨的被傷害的悲傷的女人,她需要愛,需要很多很多的沒有底線絕對包容她的愛。方文秀知道這些年奢華而沒有安全感的生活徹底把嚴麗華變成了一個悲觀的女人,她甚至忘記了很多年前和方遠山奮鬥的時候她也是個能吃苦耐勞,果敢彪悍的女人,方文秀沒有和她討論這件事,她拍拍她的手說:「媽,別想太多,去睡覺。」
方文秀坐起來,盤腿坐著看著她媽,嚴麗華想夠了終於回頭看過來,正好對上方秀文笑眯眯的眼睛和那溫柔平和的眼神,那一瞬間她原本一肚子的話忽然就堵住了不知道該怎麼或者用什麼樣的語氣說出來。其實自從她們生活在一起后,方文秀就經常用悲憫而溫柔的眼神注視著她,並且用自己的方式愛著她,只是她從來都看不見。
方文秀看著嚴麗華關門出去,重新關燈躺下,黑暗裡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想起了她哥,在方文秀的記憶里,她哥是個白白凈凈秀氣的男孩子,她記得在老家的老房子里,她哥穿著卡其色的風衣,燈芯絨的褲子被打扮的像個日本小孩兒一樣,他的手扇著鼻子望著一灘牛糞說好臭,還記得在老家那條河裡,大表哥把他放在老牛的背上,他嚇得哇哇大叫最後從牛背上掉下去摔河裡去了。
方文秀含笑堅定的點頭:「嗯,我養您,從今以後我會像爸爸一樣,每月給你五十萬,您還可以去打牌,買衣服,做保養,我再也不會讓有一個人看不起你,再也不會讓你的尊嚴受到一點傷害,更不會讓你落了半點威風。」
那边“嗯”了一声,干净利落的挂了电话。
>